长史骂功，千在稷下便亲有耳闻，洋洋洒洒数小时不带重样，她只道乡野村夫无甚教养，直到某日为紫儿寻墨，偶入长史书房，见了案上的策论，这才对其有所改观——行文引经据理，其思飘忽若神，果真人不可貌相，如此高才，怪不得右相死命也要保着。

而一个八岁女童趴在案上细读自己的文章，长史的惊讶远甚此时的千儿。

“你在这里做什么，等等，你可识得里面文字？！”

“我问你，‘上以匡主之过’，这匡字何解？”

“太史公有言，‘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与愚忠该作何鉴别？”

几番问答，更把长史鸡皮疙瘩都喜了出来。

大抵文臣，都有颗名师的心，以便未竟事业好托付有人，但个个自许伯乐，千里马却不常有。长史万万没想到，一匹名驹，竟如此给自己寻到了。

千的才赋，本来她自己都未曾察觉——乖巧了一生，时时避着事理，最多只觉旁人愚钝，最先说她聪明的，是教其识字的花姑。但花姑告诫她，若不想被世人忧扰，须随时记得藏拙之事，直到今日，千才明白其中的道理。

被紫公揪着发问，她甚是恼火——我又不是马猴，凭甚与你耍戏？但念着紫儿，又不敢当面发作，这拙也藏不下去了。临走之时，千明显感觉到，长史看自己的眼光与以往大不相同。

只是可怜了紫儿，突然就被告知以后除了字帖，每周还得交两篇读书心得，当然，捎带某“无辜”的小姐伴读。但有得安生，她也未多做细想，只是才过几天就出了变故。

首先是在稷下。

一边阶厉子阴魂不散，另一边气死阎王又问长问短，被惦记上了，千才想起这两害的恐怖。尤其前者，不同于寻常狗仔，红对藏匿一事向来嗤之以鼻，即使跟踪，也跟的光明正大，看在千眼里就有些诡异了。

想象一下，无论去哪，总有某人先你一步，自来熟地跟你打着招呼，亏她还能保持寻常心态。紫倒无所感触，每次看见红儿，还微笑地招呼回去，这令千儿尤其不满：对自己，她都不曾那样笑过。

于是莫名恼火：“你对她笑什么，一介混人。”

紫一如既往地不以为意：“人家辛苦寻你，总该有所表示。”

“表示什么？又不是我让她寻的！”千醋意大发，“还是说，你想让她寻？”

紫莞尔一笑:“再多个你啊？那确实不乐意。”

听见又被与人比较，千心有不快，却不知该如何发作，于是撒腿就跑，回了紫府也不顾自己揽的活了，反一头栽向紫儿小姐的床，蹭着那熟悉的味道，这才感觉宽心。

紫跟在其后一言未发，在她看来，喜怒无常的千反而比较正常。

某人却越想越气，待紫回了府，立马挺直腰杆吆喝道:“你给我过来！”

听出言语中的愤懑，紫赶紧挪身过去，但刚靠近就被扑倒在床。

被欺在身下，反叫紫儿心安，不知为何，被她盯着，总有种微妙的感觉，明明气红了的双眼，细看却满含风情，这便是她所沉溺的吧。看出了千的迷惘，出于同情，紫主动吻了上去。

冰的脸被温热的呢息扑得通红，炙热的心随呼吸共有开始胶着，对紫而言，亲总比咬着好，也不再是被动接受，但千总觉得哪里不对。被满足的终究不是她所求的，说到底，自己还是贪心了。

小小的温存惯例在日落以前结束，千搂着紫儿正一脸嘿嘿地痴笑，紫被看得尴尬，刚想起身，却又被千拦腰抱住。

大小姐例行地挣扎：“别使坏了，一会儿还要去见阿爹。”

侍女日常地耍赖：“不要，今天如此辛苦，明日再见他好了。”

大小姐无奈地拿出撒手锏：“说的轻巧，爹最讨厌言而无信的人了，当心他赶你出去。”

侍女总算放弃了抵挡，心中满是对紫老爷子的不满。

长史其人，说来也是清奇。想自己初到紫府，无事便被“丧门太岁”的损着，没想书房那天一别，态度竟颠倒起来，动不动就嘘寒问暖，还老问她些蠢问题——四书五经就算，哪有人考女子五轮六兵的。

但要命的是，她还真学过，罪魁祸首，还是那个花姑。花姑本名花文君，前礼部侍郎黄庭义女，其性情聪慧，赋有学名，素以才女见闻于京师，千的启蒙教育便是经她之手，不过肯定有别于左相的预期了。

事实上就连花姑自己都诧异，过目不忘她自己便是，但如千儿那般可同时记忆十本的，却实属罕有，本着物尽其用的想法，所以能教的全教的，末了还不忘诫其守拙，现在看来已然无用。

至少长史就瞒不过，面对千儿，其最大的感慨便是——世人确实孤陋，不然自己幼时也配叫神童。在紫公看来，所谓天才大抵分为两种：一者知人事，通行野之陌术；二者明天理，能常人所不能，现在竟叫他发现了第三种。

用花姑的话讲，千儿之智，实乃非人。

细说起来，大抵与紫儿样貌类似，可感而不可知，只叫人怕的慌。看在常人眼中，便是你明知她有过人之处，却怎样都欣赏不来，不仅不肯承认那是聪明，反将其当怪物般憎恶，这也是花姑劝其守拙的根本。但正是那异样，反叫长史欣喜不已。

——季长卿啊！

——没错，她正是当世之季长卿！

不对！年仅八岁便有如此学思，便是女相也有所不如，天纵奇才啊！

如此瑰质，竟只启初蒙，若得此门生，实乃老夫三生有幸！

莫笑相公痴，想起自己过往，紫公不胜感慨，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承诺，自己可有些许完成了？入朝了才知道，这国家堕落的有如一潭死水，莫说陈国旧要，便是时策新规，动一下都无比艰辛，风也好浪也好，都不是他能有所作为的。

但她的话一定可以！念及千的出身，紫公更喜不自胜。千源啊千源，想不到我竟有羡慕你的一天！紫要是能如她一般，唉。。。

当然此时谁也想不到，紫的未来，可比千要精彩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