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浓绸的墨砚，深沉得化不开，风亦凉丝丝的。
宋祈茵跑快了几步，才跟上方佑宁的步伐，还带着几声喘息，她软下声音去哄，“阿宁，你别气啦，这世道本来就是这样的....”
方佑宁脚步徒然顿住，侧身低头望着她，气极反笑，火气压都压不住，都忘记纠正她对自己的称呼，直接道：“怎样？是官大欺人？还是北平毫无法纪？”
她还真是第一次深刻明白什么叫做权微言轻，若不是有方司令的势力在，她可能会更狼狈些，如此一想，更是气得胸闷。
又见宋祈茵说不出话来，方佑宁心里也有几分明白，他们根本就是一伙的人！
她冷哼了一声就往前走去，不愿再和宋祈茵多说一句。
宋祈茵倒是没有再打扰她，只乖乖地跟在方佑宁身后，看她挺直的背脊，自然的步调。
宋祈茵唇角微翘，方佑宁果真是怎样都好看的，连生气都那么好看，就是有点爱钻牛角尖呢，不过多有趣呀。
虽说现在的热血青年不少，可她偏偏觉得他们都比不上方佑宁，不过方佑宁看着温柔，怼人的功夫倒真不错，真是太可爱了！
这样的尤物被她宋祈茵碰见了，不好好探索一番岂不可惜？
她虽是个耐不住性子的人，可如果对象是方佑宁的话，那就另当别论啦。
而且这样也挺好的，没有其他人打扰，也算是‘约会’了吧？
或者以后也可以多些约会的，那方佑宁或许会渐渐接受她也说不定呢。
对于腐败什么的，宋祈茵早已经见怪不怪，自然不会把她方才的话放在心上，一时心情极好，走一步，停一下地踩着亮白路灯光下拼凑出来的方佑宁的剪影。
每踩中一下，宋祈茵心中便一阵欢喜，好像踩中方佑宁的影子，方佑宁就是她的所有物一般。
幽暗的胡同长街，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街头上。
方佑宁的气总算消了大半，却依旧没有理会身后的人。她是有意冷落宋祈茵的，希望宋祈茵能知难而退。一开始宋祈茵没有黏上来，她以为宋祈茵明白自己的用意。
可渐渐地，她的身后便传来宋祈茵一哒一哒的步子声和隐隐羞笑声。
“.......”
方佑宁又对宋祈茵多了一点认知，这个女人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知难而退！
宋祈茵正玩得欢，压根没察觉到方佑宁的小眼神儿。
忍了又忍，忍了又忍，方佑宁顿下脚步，侧过身，路灯下她完美的侧脸衬得异常柔和，认真，“天很晚了，宋姑娘请回吧。”
这话儿听着真是让人伤心。
她“唔”了一声，歪着脑袋，“天这么黑，我害怕。”
现在也不过八点，可宋祈茵扯起谎来得心应手，眼神怯怯的，楚楚可怜。
这大晚上的，让她一个人回家确实不妥，方佑宁想了想，“我去找辆黄包车送你。”
她摇头，笑，“那多麻烦呀，这个时间点正好赶上最后一班电车呢，那电车在我家附近有个站，很近的。”
宋祈茵又一把抓起她的右手，看了看她手腕上男款瑞士表，瞅了一下时间，“哎呀，要来不及了！”
她说风就是雨，全然无视了方佑宁微僵的身子，顺势牵起她的手，就向前跑去。
突然被拉着跑的方佑宁不大习惯，挣扎了一下，“有必要舍近求远？”明明后边就有黄包车师傅。
“再，再不快点，就来不及啦！”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认真回答。
方佑宁，“.....”她分明就是答非所问。
对于她的意图，方佑宁也是明白的，按理她应该拒绝，却感觉到对方指尖传来的温热，想起方才在警察局发生的事情。
算了算了，就当还她人情吧。
方佑宁没有说话，任由自己被她牵着跑，风中，她发丝飞扬，别在发间的蝴蝶簪子跟着微微颤动，好似真的要飞起来，连带着周边的空气都多了份香甜。
两人气喘吁吁跑了一路，出了胡同，总算到了宽敞的大街。
宋祈茵面上喜悦，声调都高了些，“太好了，电，电车还没走！”
方佑宁抬眼望去，大街的车轨上确实有一节车厢在摇摇晃晃的慢慢前驶着，可早就过了车站了。
她喘着气，好心提醒，“别追了，电车都离站了。”
宋祈茵回头睨她一眼，因跑动的缘故而微红的小脸，眉眼弯弯，“小问题！”
后背早已浸湿的方佑宁心中感慨，只许这一次，以后再也不陪她疯了。
瞧着两人离电车越来越近，她甚至能在宋祈茵脸上捕捉到一丝干坏事的兴奋。方佑宁眼皮跳了跳，心里腾出了一个疯狂的念头，她该不会是想…
果然！
“阿宁，准备好了哦！”
宋祈茵真的要带自己跳上电车？？！
她兴奋地轻声喊着，“一！二！三！”
方佑宁，“？？？”
宋祈茵紧紧牵着她的手，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她想挣脱不是不可能，只是她们两个人必定是要受苦的。
这样的情况下，纵然方佑宁心中有一万个不肯，也只得向她妥协，脚下一跃就跟着她跳上电车。
好在现在不是上下班高峰期，电车里的人不多。
她正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抚着胸口顺气，而方佑宁的状态并不比她好多少，却已经走到车头处付了钱，又折路返回到她身边了。
方佑宁瞧她光洁额头上的软发沾了些汗水儿，面红耳赤，鼻翼微张，重重地喘着气。
她便顾不得自己也还满头大汗，就已经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手帕想要替宋祈茵抹去额头的汗渍，恰好对上那双含着笑意的美目。
方佑宁脸上一热，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多有不妥，连忙将手帕塞入她手中，退后了一步，“你自己来。”
“人家看不到嘛。” 宋祈茵揉着手帕子，顺过气来又呀了一声，似乎想到了什么好主意。
她突然靠近。
方佑宁目光微闪，“怎么了？”
她越靠近，方佑宁越往后挪。
她笑盈盈，“不如我帮你擦，你再帮我，如何？”
方佑宁嘴角抽搐了一下，这话从她嘴里出来怎么就这么别扭？
她伸手拉住那只作势要替自己擦汗的魔爪，夺过帕子，急道，“不用了，我帮你！”
她眨眨眼，“可是你也很多汗耶。”
方佑宁借着衣袖子胡乱地擦了把脸，将汗水带了去，“现在没有了。”
闻言，宋祈茵倒是不客气的，她微微仰头，精致的下颚线让人不舍得移眼，露出的颈脖莹润如脂，方佑宁喉咙微动，手中的动作顿了顿。
“这里哦。”瞧着她不为所动，宋祈茵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脖子，捏住嗓音撒娇，“擦擦嘛，粘粘的怪难受。”
这般娇媚模样，这般娇纵语气。
方佑宁强按心中奇怪的想法，给自己一遍一遍的洗脑，她们两个都是女的，女生之间这样做不奇怪，一点也不奇怪！
她吸了一口气，伸出僵住的手一点一点地替宋祈茵擦掉脖颈处的汗渍，无一处落下，温柔而细致。
宋祈茵今天没有上妆，如烟的柳眉弯弯，浓密长睫轻轻扇动，不施粉黛的肌肤依旧白净细腻，透着潮红，真是个天生丽质的尤物。
方佑宁瞧着宋祈茵舒服得双眸微眯，面显娇慵，顿时起了玩心，她微微一笑，一把掐住宋祈茵白净的脸。
宋祈茵巴掌大的小脸，看着就没多少肉，掐起来却是软软的，嫩得出水。
方佑宁蹙眉，“你以前经常这样追电车？”不然不会这么熟练。
可是掐着掐着, 方佑宁越发无语了。
她只是想教训宋祈茵一下，教她以后收敛些。
可眼前宋祈茵那双似笑似嗔的眼中，惊诧只是瞬间一闪而过。之后，便像两弯月牙儿般笑眯眯，一脸‘掐吧掐吧，我喜欢’的羞涩表情。
她说，“也不是经常，不过是偶尔赶不上电车才这样的。”她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好多人都这样的，不单是我。”
方佑宁眉角微挑，心中倒是疑惑，以宋祈茵的名气和身份，买一辆汽车代步也是可以的，怎么还要赶这慢吞吞的电车？却是没问出口来，便松了手。
她没问，宋祈茵自然是不提的。
伴着电车叮叮当当声，她只无言地看着窗外缓缓后退的风景，方佑宁想起一茬儿，终究问了出来，“其实你和时中将很熟吧？”
方佑宁的声音总是温润友好的，此时却透漏着一丝丝清洌，让人明白她是有防备之心了。
宋祈茵急忙摇头否认，“真的一面之交哦！”她眼眶蓦地通红，“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水性杨花的女人吗？”
方佑宁沉默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眼神幽幽暗暗直盯得她小心肝儿轻颤。
怎么会呢？党里都没几个人知道她和时年的关系，方佑宁更不可能知道的。
正所谓敌不动，我不动！
她亦不惧方佑宁的目光，颇有几分清者自清的姿态，眼泪珠子吧嗒吧嗒就秒落了下来。
方佑宁拧着眉头，叹气，“好端端的，哭什么？”
宋祈茵眼眶里闪动着细泪，吸吸鼻子，“你，你不相信我。”
手指轻轻拭去她的泪珠儿，方佑宁低声，“别哭，我想中将是对你有几分意思的，你不要为了我而丢了这大好的姻缘。”
她看出宋祈茵眼中疑惑，笑道，“你们两个眉来眼去的，我又不瞎。”
这次轮到宋祈茵有些懵了，敢情方佑宁误以为时年是自己的追求者了？？
天啊，别吧！
她脱口回道，“我不喜欢他。”
“感情嘛，是可以培养的。”她似乎料到宋祈茵想说什么，直接道，“我们两个不可能的，我对你没有那个意思，也永远不会有，你还是不要白费心机了。”
宋祈茵眼神一黯，稍稍垂首，露出优美的颈项，两条雪白娇嫩的皓腕的玉臂背在身后，好似犯错的小孩，看起来可怜生生。
是不是自己说得太重了，伤害到她了？
哎，她也是为宋祈茵好，毕竟她们是不会有结果的，她何必在自己身上浪费时间。
即便知道自己没错，方佑宁还是有些不安，她是不想伤害宋祈茵的，只好勉强抬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温柔些，“我刚刚…”
宋祈茵噗呲笑出声，抬头，双眸明亮，“难道只有喜欢你，才能靠近你吗？”
难道她不是对自己有非分之想吗？
方佑宁一时间答不上来，惊愕间忽然又听见一句话。
宋祈茵泪水还沾湿着睫毛，却也笑岔了气，她说，“阿宁，你有点自恋哝。”
霎时，方佑宁整张脸都涨红得像个熟透了的红苹果，张了张嘴巴楞是一句话也辩不出来。
慢悠悠的电车还在前进着，乘客上上落落的，总算到了东交民巷，而宋祈茵的家正是在东交民巷的洋房区里。
下了车，伴着月光，这一带种满丁香树，而五月正是丁香盛开的日子，丁香花儿的香气伴着微风徐徐吹来，两个人边散步边聊天，倒是十分默契地没有提刚刚那茬。
拐了个弯儿，宋祈茵便眼尖地发现自家洋房外，有一个人影急得团团转，正是织云。
织云也瞧见了她们，‘咚咚咚’上前，虽然惊讶方佑宁怎么会和自家姑娘在一起，却来不及问，只朝方佑宁福了福身子。
她便拉住宋祈茵的手，急道，“姑娘，您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呀，先生打了电话过来要找您呢。”
“噢，刚刚有事耽误了，我现在回去。”
她推搡着织云往屋里去，“你先进去罢，我等会就来。”
织云十分识趣，并没有多打扰她们，抿嘴笑着便进了屋。
不想再让方佑宁误会，宋祈茵连忙解释道，“打电话来的是我养父，不是其他人。”
“你不用着急和我解释，我又没有别的意思。”方佑宁哭笑不得，“好了，你快些进去吧，我走了。”她转身要走。
“等等！”宋祈茵连忙扯住她的手臂，生怕她消失似的。
她有很多话想对她说，可当方佑宁回过头来的时候，她脑子就一片空白了，只觉得心脏都要跳出嗓子眼，手指捏着裙摆，像是鼓足勇气。
“我知道我们一开始有很多误会，我也知道你和别人是不同的，我没有什么想法，就是想和你交个朋友。”宋祈茵微微低头只敢看她的皮鞋，“好不好？”
弯月坠入夜空，星如雨，大风忽地骤起，丁香花瓣随风而动，衬着路灯，纷纷扬扬。
方佑宁的沉默让宋祈茵越发紧张，她从未如此紧张过，她对她来说，实在是特别。
可人生无常，心里边有个声音正告诉自己，不要错过她。
方佑宁依旧沉默着，淡漠的眉和眼，似乎都在述说着，她不愿意。
宋祈茵默默垂下眼，心情有些难以形容，生气？兴奋？苦涩？好像都有。
她也意识到，这生平第一次，自己被人拒绝了，那个人叫方佑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