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师在雪地上留下一个个浅得不可思议的脚印,像在正常的路面上行走一般步履轻快。
赤土晴绘透过枝杈仰望着灰暗的天,都走到这里了,她反而有些近乡情怯,被福冈牧长熊仓女士引见加入了一个博多教区的牧师小队后她再没回过老家,算起来已经差不多四年了。她不再属于协会编制以内,也就是俗话说的民间猎人。
话是这么说,但赤土心里明白自己所做的不过是小打小闹,基本上算是城区里游荡野兽的清道夫,偶尔会出现一两只男爵,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实际上她已经十年没有从协会接取过正式的任务了。
她又难以自抑地想起在摇晃的马车上陷入梦乡时闪回的片段——那个偏僻的山庄。她梦到自己在奔跑——这个梦总是从奔跑到疲惫得舌根发酸开始的。两位同僚牵制住城堡的主人,而自己负责营救被掳走的少女。女孩们被集中软禁在地下室,她看到自己焦急地清点着人数——少了一个,这里只有十二个人。
十三是一个有特殊意义的数字,不会轻易改动,除非仪式已经开始。
她顺着旋转楼梯往下深入,手中的煤油灯仅能照亮自己的视野,在走过一道阴冷肮脏的长廊后豁然开朗,山庄下隐藏着一个开阔的空间,柔和的烛火将整个大厅染成橘黄色,她辨认不出的礼器按特殊规格陈列在大厅的各个角落。赤土在跳跃扭曲的火焰中看到祭坛上的棺木,她跌跌撞撞地跑过去,看到一位少女侧着身子,半蜷在丝绸铺就的楠木棺材里。
赤土满是血污的手拂过她仿佛是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的唇——
赤土晴绘的意识又短暂地被驳杂的绿色色块攫住,她捂着心口,踉跄地跪倒在雪地里。尽管已经过去十年,她还是时不时会感到心悸,大概自己在那个城堡里遗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她并非是缺少面对死亡的勇气,只是……
赤土恍然抬头,不甚熟悉的周遭表明她已经不再原定的道路上了。牧师站起身,抖抖长袍上的雪尘,又深吸了两口气,冰冷的空气好像要将她整个肺部冻结一般,鼻腔里充斥着一股铁锈味。她慢慢地抹掉额头上的冷汗,长出一口气。
她试着往来时的方向走了一段,可浅浅的脚印已经被大雪覆盖,周遭树木招摇着枝干发出沙沙的风声,不知不觉间她竟然走到了更加陌生的地方。
奇怪,明明应该离阿知贺挺近的了……赤土叹了口气,看来只能用一些特殊方法寻路了,要是惊动了望,她肯定会取笑我的。赤土将藏在袖子里的银质匕首插在面前的雪地上,一直捏在手里的念珠悬空,十字架中线与匕首处于一条直线。
一阵沙沙声传入赤土的耳朵里,不像是风,更像是在雪地林间活动的什么小动物,她听到软靴与雪摩擦的声音。东北方向,赤土一脚将匕首朝声音传来的踹出去,匕首破风而过,插在一棵一人合抱粗细的松树上。
“什么人?”赤土将悬在皮箱卡扣上的拇指收回,她听到了呼吸声,是活人。
出乎赤土意料的,一个棕色的小脑袋从松树后探了出来,看起来既可怜又熟悉,少女有些不好意思地叫了一声老师。
“……稳?”赤土惊讶地叫出少女的名字,随后生气地训斥道:“为什么不跟我打招呼,刚才要不是我听到你的呼吸声调整了方向,这把匕首现在就插在你脑袋上。”
少女——高鸭稳乃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解释道:“我远远地看到老师偏离了大道,就想跟上来看看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东西,也不敢惊动你……”
这下赤土也哑火了,她无奈地揉揉太阳穴,不好意思地问道:“你还认得路吗?”
“……诶?”
“噗……哈哈哈……真的假的,一不留神就走错路可真有你的……”阿知贺教区的牧长·新子望拍拍赤土的肩膀。
“别笑了,满脸开花的……”赤土难为情地推开她。
“不过赤土老师怎么突然想到要回来?”教会里,几个熟悉的孩子聚在一起,高鸭稳乃、新子憧、松实玄这三人是她四年前指导过的教会后备人才,松实家的宥她也是认识的
剩下的那一位……短发的女孩子肉眼可见地有意避开她的视线,赤土却立刻就想起了她的姓名。
“你是小灼吧,一眼就认出来了,长得真快啊。”鹭森灼僵硬地偏过头去不和她对视。
“别无视我啊,老师!”
“啊,对不起对不起。那个,说来很不好意思,我在博多的小队因为教会的重新编制解散了,所以答应了望回来接替她的职务。”
“是这样的,因为我接下来要调任去奈良。”新子望也点点头,“虽然是连吸血鬼都不爱光顾的乡下地方,可能稍微有些大材小用了。”
赤土摆摆手:“别这么说,阿知贺作为全国第二大的后勤阵地可是发挥了很大作用啊。”
她转向几个孩子,笑着问道:“所以呢,你们又是为什么聚在这里?”
“我当初确实指导过你们,但是只是作为自卫。除了憧以外没人以正式猎人为目标吧,倒不如说我还想问憧为什么会在阿知贺,我记得我有听望说过你因为不想待在后勤地区去了阿太峯教区。”赤土困惑地看向在她看来本不应在场的新子憧。“阿知贺可是没有测试的场地也没有批准D级猎人的名额哦,回来真的好吗?”
“啊,这个……因为我想跟稳乃她们一起嘛……”新子憧挠了挠脸。“我们已经计划好了春天一起去奈良参加统一的考试。”
“……你们?你们五个都要去吗?”
高鸭稳乃从椅子上站起来,直视着赤土晴绘困惑的眼神,语气坚定地说道:“我们要成为协会承认的正式猎人,与和并肩作战。”
“和……是说小和的事吗……”原村和是幼时被她指导过的学生之一,只是现在她实在不好意思说自己教给过她什么有用的东西,约大半年前,她还在猎人协会发行的报纸上读到关于那女孩的报道,在头版用加粗的黑体字声嘶力竭地宣告着打破最年轻A级猎人认证记录的明日之星的诞生。想来稳乃她们也是读到了那篇报道才会有这种想法。“我记得她被协会分配驻扎到了长野教区对吧,龙门渕家族所在的那个地方。”
“是这样没错。”稳乃顿了顿,“但是只要成为猎人,总有一天我们会再遇到吧。”
只要成为猎人,总有一天会再相遇。赤土晴绘感到一种模糊的熟悉感攀上意识,她站在原地,呆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这是当初自己应熊仓女士邀约离开阿知贺时向孩子们告别说的话,花了六年时间才捡起一片从前意气的年轻赤土没有想到自己前往博多后却发现当年的阴影还紧紧缠绕着她,永远在最关键,最不合时宜的时候被唤醒,扰乱她的心神,最终把她打磨成了现在的样子。
她恍惚地看到那个被称作“阿知贺的传奇”的女孩,从缺少战斗人才的后勤地区脱颖而出的天才。赤土将她的身影与眼前这五个新晋的挑战者重合在一起,她已经忘记了那枚象征猎人身份的勋章对当初的自己来说有多么沉重的意义,她忘记了自己付出过什么样的努力才赢得那一张张晋升证明……我究竟失去了什么?
为什么她是传奇而我只是赤土晴绘?
“能不能也带上我!”比体内的冲动更快,她将心意吐出,赤土预感到如果不抓住此时闪过脑海的某个念头,她就再也无法回到曾经的样子。
“诶?小晴你已经通过一次了吧。”
“不,我是说,教练什么的……”
“别开玩笑了!”少女怒气冲冲的声音打断了赤土,鹭森灼低着头,仿佛在忍耐着什么而全身颤抖,几乎声嘶力竭地朝赤土吼道:“比起呆在这种地方当一个乡下牧师或者陪小孩子过家家……我更想看到你在协会里大放异彩的身影啊!”
赤土和双目含泪的少女对上视线,却更加坚定地攥紧了拳头,她说:“十年前,我大概在那个地方丢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从那以后,越是关键重要的场合我就越是想起那件事。我想要一个能重新做回自己的契机,否则就再也无法迈步向前。拜托了,让我和你们一起去奈良吧。”
沉寂中,松实玄举起了手,轻声说:“夏天的时候我们不是还要去东京吗?这样小灼就没意见了吧。”不知道她在打什么哑谜,赤土看到鹭森灼的毛瞬间就被顺了下来,有些奇怪。
“东京?”
孩子们对她宣布道:“今年夏天,东京协会本部将会主持一次集体行动,召集全国的有能之士,成名已久的猎人暂且不论,十八岁以下的年轻人只有在自愿报名且作为地区代表的情况下才能参与。”
“和当然也会去。”
牧师敛了眉,只言片语拼凑而成的重大事项在她脑中揉成一个巨大的箭头,通向那个特定的人物。她又一次郑重地请求道:“请带上我。”
赤土晴绘在十年前的山庄里失去了一些东西。
一半自尊和一半勇气。
她必须得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