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谁能那样容易,就将身体的一部分剥离?
——冷星
似乎一切都未曾改变。
当冷星跌跌撞撞地回到公寓,在打开门的刹那跌坐在地时,她如此想到。
千汐月的雕像就在茶几旁,注视着她,蓝宝石制成的双眼折射出绚烂的光彩。
雕像的一只手做出邀请的姿势,另一只手则握着一支红蔷薇。冷星透过有些朦胧的双眼看到那蔷薇花上还有几滴露水。
大概是千汐月新采来的吧?
冷星解开鞋带,将鞋狠狠扔到远处,光着脚走过去。她边走边将书包甩到一边。
她不知道千汐月的耳机里传来一声闷响,是徽章撞到书本的声音。千汐月皱了下眉,但还是没取下耳机。
冷星对徽章的蹊跷一无所知。她负气般咬着唇走过去,脚步声极重,仿佛满腔的怒火要宣泄出来似的。下一刻,她闪电般拽过那支红蔷薇,狠狠摔在地上,然后又抬起了腿,想要踩碎它。
她恨不得把无辜的花踩个粉碎。不为别的,蔷薇花让她想起千汐月。如果可以,她现在也很想暴打千汐月一顿,虽然她一定打不过对方。
露水受惊般跳动了一下,几片花瓣因为她的粗暴掉落下来,静静躺在一旁,仿佛在无声抗议。
冷星忽然怔住。泪水浮现上来,她收回腿,弯下腰去,小心翼翼捡起有些残破的花朵。
尖锐的刺扎破了她的手掌,带来钻心的痛意。
眼泪打湿了妖艳的红色花瓣。冷星一时间泣不成声,坐在地上,抱着一朵花哭了起来。
千汐月真像这朵花,因为她的粗暴便被轻易打碎,花瓣零落,一副脆弱模样,而当她宝贝地捧在掌心时,又狠狠地用尖刺扎她,扎到她血流不止。
不过都是伪装和欺骗罢了。脆弱是假的,温柔也是假的,只有扎在掌心的尖刺才是她的真面目。
冷星抬起手来,想要将蔷薇花甩出去,最后却停下动作,只是将它放在地上,又一次抱着膝盖无声啜泣。
她不像千汐月,她只对自己下得了狠手。而千汐月呢?对谁都可以,包括她自己。
空调吹出23度的冷气将她层层包围。她哭了十几分钟,感觉自己几乎要流不出眼泪,终于勉力撑着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着书房走去。
几乎一切都和几个小时前一模一样,除了千汐月陡然消失的公文。桌上扣着一本书,冷星走过去看了眼,是东野奎吾的《白夜行》。
她怎么可能忘记这本书?六年前的那个夜晚,当她孤身一人坐在冷家公馆,窗外黑社会与保镖火拼时,她便在看这本书。
冷星嘴唇颤抖,回忆与现实交织,让她心情纷乱无比。她终究拿起了那本书,想要查看千汐月看到哪里。
“‘R&Y’大阪第一家店的开业准备,一直进行到将近深夜十一点。滨本夏美跟在仔细进行最后检查的筱冢雪穗身后来回走动。无论是店面的大小,还是商品的种类和数量,这里都远超东京总店,宣传活动也十全十美、无可挑剔。现在只需静待结果了。”
冷星轻叹了一口气,又将书扣回桌面。她记得这一段,那时雪穗在大阪进行“R&Y”第一家店的开业准备,她对助手夏美说过的话,冷星一直都不会忘记。
——“喏,夏美,一天当中,有太阳升起的时候,也有下沉的时候。人生也一样,有白天和黑夜,只是不会像真正的太阳那样,有定时的日出和日落。有些人一辈子都活在太阳的照耀下,也有些人不得不一直活在漆黑的深夜里。人害怕的,就是本来一直存在的太阳落下不再升起,也就是非常害怕原本照在身上的光芒消失,现在的夏美就是这样。”
最痛苦的,并不是那些未曾被太阳照耀过的人啊。冷星闭上眼睛,睫毛湿漉漉的,一滴泪水凝在边缘,随时可能滑落下去。
——“我的天空里没有太阳,总是黑夜,但并不暗,因为有东西代替了太阳。虽然没有太阳那么明亮,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凭借着这份光,我便能把黑夜当成白天。你明白吗?我从来就没有太阳,所以不怕失去。”
而她呢?
而她害怕失去,一直恐惧着失去,然后……
冷星背靠床沿,身子无力地滑了下去。
然后她终于失去了。
滴答,滴答。
整间房子透着一股死一般的寂静。窗外聒噪的蝉鸣声也无法为这里带来丝毫生气。冷星的头发散开,有一大把滑到她的面前,但她无心打理。
滴答,滴答。
凌乱的头发没能阻挡视线,她抬起手腕,注视着手腕上的表。十二点整,撑伞的女人和手持玫瑰的男人在桥的中点相遇。
右手发疯般抠着表带,冷星的手腕被勒出一道骇人的红痕。下一秒,那块表被她扔到了床上。
所有那些与情侣有关的物事都让她近乎疯狂。她想要毁灭一切,她想要砸东西,她想要打人,想要用无穷无尽的暴力发泄心里五味杂陈的情绪。
而她又一次陷入沉寂。她抱着膝盖不知第几次小声地哭了起来。面前的桌上,《白夜行》不远处,黑色的笔记本摊开,字迹凌厉如刀锋。
那是冷星的日记。
她临走时匆匆地将日记本放在了一摞书上,而其中还夹了几本小说。大概是千汐月整理书桌时给她规整到桌子一角的吧?
又哭了十几分钟,她再次站起来,走到桌前,决定记录下今日一切。她不知道该如何下笔,但总觉得该写点什么。
——“我想要记录下一切,记录下我的故事。曾经在年少的时候我会写一些日记,字迹歪歪扭扭,记录平凡无奇的流水账,我枯燥乏味的生活,或者,偶尔的一抹亮色。后来,他们开始吵架,我无人倾诉,只能对着纸张诉说一切。”
这是日记的第一页。
她敛了眼睫,不想去面对这段令她想起痛苦回忆的文字。然而下一刻,她又强迫自己睁大眼睛去看。
有什么时候还能比现在更糟呢?
千汐月看过她的日记么?冷星脑中忽然蹦出这个问题。然而她转念一想,又自嘲地笑了起来。
她看不看有什么区别呢?自己在她眼中近乎一个透明人。应该说,几乎所有人都在千汐月面前敞开头脑,毫无防备。
那样洞悉一切的千汐月究竟会感到快乐么?
“我真可笑。”冷星低声道,“这个时候……呵。”
她想找一根笔,翻了半天也没有什么收获,索性去客厅拿了书包过来,掏出课本、笔袋和书包里一系列物事。
包括那枚金色的权杖徽章。
冷星捏着那徽章,仔细打量了一番,最终还是希望眼不见为净,放到了一摞书后。
“到现在了……还不知道在幻想什么……呵……”她笑出了几滴泪,“这就是我,这就是我……”
她拧开了钢笔,坐在桌前,翻到最近书写的那页。接下来的时间里,千汐月只能听到笔尖摩擦纸张传来的沙沙声。
——2014年7月1日 晴
想想今天天气这么好,我的心情糟烂至极,还真是很符合语文阅读里什么反衬手法了,呵呵。
这么好的景致……其实也没什么好的景致了,校门口一片破败,就像刚刚打了一场仗似的。
她终于和我摊牌。在我听到她否认我给她起的名字那刻,只觉得脑袋轰轰作响。
真的来了么?原来就是在这时候了啊。
当时近乎整个人都被抽空了一般。倒不是说对这一切完全毫无预料,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而且……
想象和现实还是有很大差别的啊。我以为我已经想到了一部分应该没有那么难过的,实际上……
也只有在这里我能承认,实际上我难受得快死了。那种感觉大概是死刑判决下来了吧。不,应该说我料到我会有很重的刑罚,而最后居然是最重的那个。
惴惴不安的感觉一下子消失了,说起来就好像我应该舒一口气“终于来了啊”,我不需要再猜测,再表演,再努力地推断了。但我觉得,我宁愿……好吧,我真的挺贱的。
我觉得自己特别特别下贱,至少现在我这么觉得。
我拿起那朵花恨不得碾个粉碎,因为我想起她。可是当我看到那花瓣散开的时候,我又像是遭受重击般胸口剧痛,只得小心翼翼停下动作。
我是个懦弱的人,也只能对自己下狠手罢了。因为我知道,我自己不会责怪自己,无论我对自己多么不好,我总会原谅的。别人不一样。对其他人,因为不想被责难,也不忍心做什么,所以一直都做不了什么。而对她……
当我握着刀刺向她的时候,刀刃也深深扎进我的掌心。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到现在我还在想,什么人都可以洞悉的她会快乐么?可是,我为什么要想这样一个绝情冷酷,心中只有权力的……呵,我还是不愿意称她为吸血鬼。
好吧,她说她并不懂所谓的什么爱情。也许吧,或许她真的会爱,但是她并不懂这其实是什么东西。
就像她也能够感到快乐,但实际上也说不清这是什么吧?
不知晓所谓情感是什么,并不是因为能力不足,诸如情商智商不够什么的。我了解她那样天赋异禀惊才绝艳。
但没见过的东西,终究难以想象吧。
她会快乐么?养着我这样一只所谓的宠物会开心么?大抵没那么开心吧,或者说,无论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当然,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无论如何,她即使爱我,抵不过对权力的渴望。
她问我是否会为了朋友而放弃竞争奖学金。当然不会,因为那本来就是以我的实力应当得到的东西。怎么说才好呢?如果和我争的人是她,我愿意拱手相让,只要她想要我如此做。
我想要赢,但我没觉得她比我赢更重要。不过,有些东西比爱情重要,于我而言是不伤及无辜不超越底线,于她而言,或许是将权力握在手心里。
大概是我很任性吧?我以为到了爱情的地步,还是可以抵过权力的,呵,重色轻友的我,不会和朋友分享权柄,但愿意向爱人奉上。
而她不会。
最可笑的,我还在……我还在问,她是否快乐。
呵,可是这与我……
这与我已经……
我大概已经无权过问了吧?
冷星忽然停了笔。她很想继续写下去,却手腕哆嗦起来。
太无力了。笔尖颤动着,就像被握在帕金森患者手中一样。洁白纸张上晕染出大片墨色,蔓延开来,像是一朵暗夜的花。
冷星的眼泪也溶进了那片墨色。
“你快乐么?”她喃喃自语道,指甲掐进掌心,“你现在应该……”
她仰起脸来,逼着泪水倒流回去。
突兀的手机铃声响起。冷星丢了笔去接电话,努力深呼吸了几下调整自己的心情。
“喂?”她的声音有点哑,而且比往日低沉,完全没有平素吴侬软语一般的甜美娇柔,“小N。”
“冷星?”她的听筒音量极高,远在城堡的千汐月都能听到对面的声音,“你怎么了,声音好奇怪。”
“没事。”冷星呼吸依旧有些紊乱,她抬手拭去脸颊上的泪水,“空调温度开低了,喉咙有点不舒服,可能感冒了吧。”
“哦,那你注意点啊。刚刚发消息你没有回,那个,5号早上我们校门口集合去动保中心,队长说的。”
是社会实践队的事情。冷星回想起来,心神渐渐回归。她最近一直在想千汐月和考试的事情,都没有管她还有社会实践的任务,譬如去动保中心做志愿者。
“嗯,我会记得的。刚刚有点事情没有看手机。谢谢你,小N。”她扫了眼和几个小时前一样凌乱的床铺,又补了一句,“AiLi’s上了新品,5号我给你带一些吧?估计动保中心那边没什么吃的,可能需要提前备一点。”
“好呀,他家东西很好吃的。谢谢啦。”
“没事的,拜拜。”
“拜拜。”
想来,她有一阵子没有去制作西点了。之前基本上千汐月想吃她才会动手,毕竟千汐月表示她课业繁重,没必要再打工增加负担。冷星拗不过她,最终同意了。
她将手机扔在一旁,又坐回桌边。她的杯子里一滴水都没有,小碟子里也空无一物。千汐月总会把她做的甜点吃得一干二净,尽管有些试验品她自己都觉得不过尔尔。
“呵。”冷星像是自嘲地笑了一声,端起杯子朝门外走去。哭了半天,流失那么多水分,加上现在又是夏天,她的嘴唇都快起皮了。
她不知道万里之外的千汐月神色自然地和辛西娅下棋,面上毫无动静,却仔细听着耳机里任何一丝响动。
冷星走到吧台前,正准备给自己榨一杯果汁,然而她却瞥见了千汐月的酒杯。
里面依旧残留着少许琥珀色的液体。鬼使神差一般,她捏着那杯子,嘴唇贴上了之前千汐月触碰过的地方。
辛辣的感觉呛得她喉间一窒,然而那股火辣辣的感觉沉到胃底后,她忽然间又觉得很痛快。
冷星眸光一扫,最终视线定格在酒柜上一瓶威士忌处。
她时常调酒给千汐月喝,但自己几乎滴酒不沾。千汐月曾问过她原因,她只说自己没有饮酒的爱好,何况还是未成年人。
她没说过最根本的那个理由。
她酒量不好,两杯红酒下肚就开始头疼,要是再多来一点,她眼前会转个不停,但她却死活睡不着。冷星不是不知道自己喝醉的丑态多么不堪,因而坚决不肯让这种事情再度上演。
在她看来,人应该在睡眠外的任何时间保持清醒的头脑。喝得酩酊大醉无异于自我放纵,而她冷星并不会如此任性。她讨厌失控的感觉,就算是心里再难过也应该思考对策梳理情绪,而不是搞什么借酒消愁。
然而此刻,她忽然不想再这样痛苦地清醒着了。她想要放纵,她想要喝得酩酊大醉,反正这房子里只有一个人,谁也看不到。反正她还有三天的时间可以把自己关起来,三天足够她清醒并恢复过来了。反正这世界上她唯一会展露任性一面的人已经抛弃了她,她想发泄一下,有什么不可以。
“有什么不可以呢?”她双眼迷离地呢喃着,“又不会有人知道。对吧?哈哈哈,无关紧要。”
冷星笑了下,眉眼凄然,竟然有种说不出的惊艳。
那双向来稳稳当当执刀的手也会有此刻,时而轻柔时而剧烈的颤动,一下又一下,就像主人已经失去了对它们的掌控权般。
她拿起了那瓶威士忌,倒了一杯。威士忌剩得不多,几乎要见底,她索性将瓶子倒空了。
那是千汐月的酒杯,而对方常常使用的部分连一半都不到,她倒了整整一大杯。
“无关紧要,对吧?好一个无关紧要!”
她死死瞪着那杯子,仿佛要在上面盯出一朵花来。下一秒,她伸手向前,微凉的酒液隔着杯壁带走手心的温度,冷星仰头喝尽了。
胸腔里忽得窜起了一把火,喉咙里辛辣的感觉让她泪眼模糊。酒精烧得她苍白的脸通红,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这感觉不同于方才的浅尝辄止,此刻她浑身火烧火燎。
“好热……”她低声自言自语,踉跄着走向空调的方向,不知道摁错了几个键才将温度又调低了几度。
18度。千汐月最喜欢的温度。一个完全没有环保意识偏执地喜欢低温的吸血鬼,在冷星不在的时候总是把空调的温度调低,让整个屋子都变成冰窖。
更加寒冷的风吹了出来,驱散了胸腔里燃烧的火焰。冷星满意地转了个方向,又走了回去。
这一次,她丢开空空如也的威士忌瓶子,抓了一瓶伏特加。
又是满满一大杯,又是一饮而尽。
她原本不是这样的,她原本不会这样的。即使是一个调酒师,她也保持着近乎滴酒不沾的生活状态。当千汐月把酒当做水来挥霍的时候,她只是淡淡说:“饮酒过度会造成酒精性脑病,那样手就不稳当了。”
她是要做外科医生的人,手抖岂不是砸了饭碗。不能喝,坚决不能随便喝。
所以她即使迫于无奈,也是轻轻抿一口,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疯狂。
不过她也没有千汐月千杯不倒的海量,两杯下去,她眼前已经一片模糊。全身都像是着起火来,以至于她甚至没能放稳杯子。咣当一声,满地玻璃碎片。
“千汐月!大混蛋!大骗子!无情!冷漠!自私!”她醉得狠了,却还是停不下嘴来。一会儿是带着迷离酒意的低语,一会儿是近乎癫狂的大喊大叫,“我好恨你!你抛弃我!你没人性!你良心被狗吃了!”
几滴眼泪滑落,之后冷星又开始喃喃自语,摸索着酒瓶子,就好像她还不够醉,不够疯一样。
“可是我还是爱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