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就像开了闸一般汹涌而出,她一边哭,一边拼命把酒往嘴里灌。胃里都是燎原的火了,她还是灌着,恨不得喝死自己一样。她好像已经忘记了酒精中毒的可能性了。
朦胧的意识并没能阻止疯狂的发泄。痛,太痛了,心里的难过翻江倒海的泛滥。原本感情深到一定程度后分手就是极度心伤的事情,即使有朋友陪伴,亲人照拂,也会难过的在夜里泣不成声,也会睁着眼睛望向上空,回忆起曾经相处的点点滴滴,也会在触摸到每一件物品时自动蹦出那个人的音容笑貌。
何况是冷星这样死要面子的人呢?
无论她心里多么的不快活,她都要表现出自己活得比谁都风光,都痛快,都春风得意。她是要经营完美人生的,她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凄凄惨惨戚戚变成别人的笑谈?
“我不爱你,我不爱你,我再也不会爱你了!”她死死咬着嘴唇装出波澜不惊的样子,以至于带了一丝决绝的狠戾。然而终于摔进家门的那刻,她失声痛哭。
怎么可能不爱了呢?若是真的不爱,何必一遍遍的重复,想要自我催眠?
心脏里仿佛扎着一根针,每跳动一次,就更推进一次,直到血肉模糊也未曾停息。
那种难过,大概是什么语言都不能诉说的罢?唯有亲身经历一次,才知道被生生撕碎了是什么感觉。她懂了,她真的懂了,她明白了高中时代好友近乎癫狂的大笑与痛哭,她明白了那么洒脱的一个人为何会变得如此执拗,变得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下贱和不放手。
舍不得啊……真的,好痛,好痛,好痛啊……
泪水混合着酒液倒进胃里。唯有用酒精来麻痹,来逃避,才能稍稍缓解一下难捱的苦痛。她不敢看,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个人的影子,她连闭上眼睛都不能。
那双蓝色的眼睛冷冷地注视她:“再见,冷星。”
她跪在地上,她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力气才克制住自己不要求她留下,她恨自己的犯贱,恨自己的软弱,恨自己没法毫不在意,云淡风轻地将这些拂过,就像曾经面对的每一个气急败坏的对手。唯有真的动了心所以才会这么痛,这么难以割舍,就好像千汐月的离开是生生地将自己劈成两半。因为爱到将她当做的自己的一部分,所以……
有谁能轻易地将身体的一部分和自己剥离呢?你可以眼都不眨地剁了自己一条腿吗?
理智如冷星,也不免疯了。
几斤的烈酒下去,她不是不知道后果,可是生平第一次,她放任自己,不再克制,变得酩酊大醉。
酒瓶砸在吧台上,冷风将她包围住,驱散那灼热的温度。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抽动,她的唇不由自主地念着,念着那个她如此深切地爱着的人。她并不知道自己的体温在急剧升高,她也不知道醒来后会是如何。她确实是在折磨自己,但是她不想管了。大概除了父母身亡的那一次,几乎受辱自尽的那一次以外,她没有这么难受过吧。
就这样,冷风和酒精一起促使她的体温疯狂地飙升到接近四十度,冷星发了一天一夜的高烧。
与此同时,远在万里之外的修罗堡。
千汐月面前的沙漏里,沙粒还在悄无声息地流淌。辛西娅瞥了一眼这个她同样十分熟悉的物事。
“你快乐么?你现在应该……”
千汐月原本分外稳当的手指轻颤了一下。辛西娅注意到她细小的变化,不禁问道:“小蔷薇,怎么了?”
“没事。”千汐月的马向前跃了一步,落在辛西娅目光所在的那个点,而后她双手交叉置于胸前,“将军。”
“哦?”辛西娅神色中多了些玩味,“这次是要强行带走我的皇后了么?”
“你可以吃掉我的城堡。”千汐月不以为然,从烟盒里抽了下一根,续上火后叼在唇边,腾出手摁灭之前的烟蒂,“也不算太过失利。”
辛西娅也抽了一根,手指向前,和千汐月唇边燃起的烟头部位轻轻一碰,然后收了回去。她耸耸肩:“区区城堡怎能和皇后相提并论。”
“自是不能。”耳机处传来熟悉的手机铃声,是千汐月曾经在市政广场拉过的小提琴曲,“但好过空无所获。”
“没事。”冷星接起电话,声音闷闷的,千汐月听得出她刚刚勉强止住哭泣,“空调温度开低了,喉咙有点不舒服,可能感冒了吧。”
她的目光一瞬间失神,又飘到了不远处的沙漏上。距离这盘棋开始已经有十几分钟了。辛西娅走棋很快,但并非有勇无谋,出手招招狠辣,时不时要和千汐月对子。千汐月自然不想硬碰硬,一直在避免正面冲突。
就那样,她支着手肘,听完冷星打电话才走了下一步棋。
“小蔷薇。”辛西娅的声音唤回她的思绪,“你不专心。”
“抱歉。”千汐月尽力露出一个不那么勉强的笑容,然而也只是唇角上抬了一下,又塌回原地,“你的进攻很猛烈,而我不想硬碰硬,需要多一点时间思考。”
“说谎。”辛西娅又换掉她一个禁卫军,“抬起你的左手,放在左耳处。”
千汐月照做了,神色毫无波澜。
“自己摸摸,你戴了什么。”辛西娅烟灰色的瞳仁仿佛丝丝缕缕的烟雾,让人摸不清她的真实情绪,“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于窃听装置毫无了解?”
千汐月抿紧嘴唇,没有回答她。
“那么想去见她就去,不用勉强自己。”辛西娅站起身,“我可以陪你,但并不喜欢你心不在焉。”
千汐月微微垂着头,没有注视她,唇角抽动了一下,仿佛想要说什么似的,但最终保持沉默。
她的手扣在桌上,指尖发抖。耳机里,冷星又在低声啜泣。
“有的时候我觉得你挺没劲的。”辛西娅走了几步,拿起自己的披风,“我并没有奢望我不可能得到的东西,但也不可能忍受你这种样子。”
“辛西娅。”千汐月的声音失魂落魄。她鲜少对什么人感到抱歉,但她此刻却忽然感受到愧疚的滋味。然而,千汐月从不会真心地表示歉意,此前所有的道歉几乎都是逢场作戏,所以她再也说不出什么,只是叫了辛西娅的名字。
她抬起头,湛蓝双眸依旧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但辛西娅感觉到里面毫无生机,一团死气。千汐月很美,但平日里她的美静默冷淡,却有生的气息,而不是像现在一样,美则美矣,却仿佛已经死去。
辛西娅盯着她几秒,最终移开目光,抬手一抛,将披风扔回原处,又坐了下来。
“你也知道,我抵抗不了你吧?”她眼中只有千汐月右手中指上的钻戒,“阿尔忒弥斯。”
千汐月的皇后奔到棋盘中央,银色的身体闪闪发光。
“我知道。”那皇后就像她一样耀眼又冷漠,“你也接受了。”
辛西娅却忽然露出一个意味难明的笑容,像是释然,又带了些自嘲:“当然。”
金色的皇后也迎上去,与银色皇后贴面相视,对峙在棋盘中央。千汐月最终选择避战,皇后退到一旁。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辛西娅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着抽烟。
“有什么不可以……”耳机里声音有些嘈杂,千汐月凝神听着,都没看到辛西娅下一步棋走的什么,“哈哈哈,无关紧要。”
“无关紧要,对吧?好一个无关紧要!”
千汐月的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辛西娅看不出她有什么异常。桌子下方,因为暂时停止吸烟而空出来的左手狠狠掐着膝盖,衣袍下的肌肤上浮现出乌青痕迹。
“千汐月!大混蛋!大骗子!无情!冷漠!自私!”
“可是我还是爱你啊……”
然后是尖锐的玻璃碎裂声,就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不堪重负的骆驼。
千汐月终于无法伪装下去,双手抖如筛糠。她的眼睑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我有点累,倒一杯血喝。”
“这种事情不是仆人做的么?”辛西娅望着她长袍上飘动的蔷薇花,“还需要你亲自动手?”
“还想加一点酒。”千汐月背对着她,不知道在摆弄什么,“你呢?”
“一杯血就好。”
千汐月端着两个杯子回到原位,双手平稳,已经恢复正常。
“谢谢。”辛西娅接过杯子,喝了一大口。
千汐月能够控制动作和表情,却无法强令纷乱的思绪停止。耳机里一片寂静,静得让她开始有些害怕。
她想要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回棋局,却做不到。无数种可能隔着千万里铺天盖地向她压来,一瞬间她甚至感到窒息。
而血族本不需要呼吸,她也不可能有机会体会窒息。
辛西娅似乎认命了一般,知道千汐月在做什么,却没有再动怒。她安静地坐在一旁,注视着沙粒簌簌向下。
时间无声流逝,千汐月纹丝不动如同雕像,她也如是。
对方久久没有走棋,她已经等了七分钟了,而每一方总共也只有十分钟思考时间。
“小蔷薇。”她终于有些担忧地出声。千汐月湛蓝的眼睛里仍然空无一物,看起来一片死寂。
“我在思考。”千汐月不悦地抿紧唇,“不要出声。”
她并不是在思考下一步棋怎么走,而是在猜测公寓里的冷星为什么忽然没了动静。
像是上天在回答千汐月一般,又一声刺耳的玻璃碎裂声,比方才更大,还伴随着冷星有些痛苦的轻哼。
那一刹那,千汐月动了。她手指不稳,差点把己方半数棋子扫落在地。
无论如何掩饰,哪怕千汐月的反应快如闪电,她还是受了影响,一不小心碰掉了一个城堡。银色城堡砸在她的鞋尖,弹了一下,消失在了桌子下方。
“哪里去了呢?”辛西娅本能地弯腰准备去找,然而千汐月制止了她的动作。
“不用了。”她口吻淡漠,“继续。”
银光在她掌心处绽放,然后凝结成一枚银色棋子,和方才的城堡一模一样。
“小蔷薇。”辛西娅沉下声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不适合用这么消耗灵力的魔法阵。你的灵力场非常不稳定,知道么?”
“无关紧要。”千汐月撇了撇唇角,一脸不以为然,“继续。”
她摁灭了烟头,又点了一根。水晶烟灰缸里全都是过滤嘴的残骸,堆起了一座小山。她和辛西娅你一支我一支,一盘棋还没下完,烟盒已经空了大半。
她们俩抽同款烟,不到一小时工夫已经联手解决了一打香烟。千汐月不似平时优雅,大口吸入又大口呼出,仿佛憋了许久。
她也确实有一阵子没吸烟了。其实烟草对她的诱惑力并没有那么强,只是她很想分散一下注意力。
“将军。”辛西娅的禁卫军升格为皇后,站在她的国王面前。
千汐月心不在焉,随便抓起一个棋子挡住凌厉的进攻。
“将军。”辛西娅的城堡矗立在另一侧,凶狠地压了过来。
千汐月如法炮制,见附近无子可用,索性拉了皇后当做挡箭牌。
毫不意外的,辛西娅用城堡替换了皇后,报了方才的一箭之仇。
最终千汐月惨败,国王成了光杆司令,被新生的皇后还有两个城堡围困。
“我输了。”千汐月轻声道,望着孤独的国王,然后慢慢地笑了起来。
她看起来完全不在乎输赢的样子。
“你本不会输,只是你在挂念其他东西,而忘了专注。”辛西娅收拾着棋子,“何必呢?”
“也许吧。”公文从虚空中浮现,落在桌面上。
“小蔷薇。”辛西娅迟疑了一瞬,最后还是决定开口,“和我去音乐节吧,放松一下。”
千汐月端着那副波澜不惊的笑容,神色近乎温柔道:“辛西娅,我还有拖欠了十几天的公务要处理。”
“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怎么敢放你一个人待着!”辛西娅怒气上涌,“别人看不出来,但是你以为,你瞒得过我么?”
“我没事。”千汐月又点了一根烟,“一只小宠物而已。”
辛西娅忽然在她面前消失,下一刻出现在她身侧,一只手攥住千汐月的手腕,另一只手捏住了千汐月右手中指上的钻戒,试图将它卸下来。
“你想做什么?”刹那间气定神闲的千汐月神色冰冷,瞳孔中迸发出慑人的杀意,“松手。”
“一只小宠物给你的戒指,拿走也不算什么吧?”辛西娅像是挑衅一般扬起下巴,“小蔷薇,你可从来不缺首饰。”
“我最后警告你一次,松手。”千汐月攥紧拳头,另一只手抬起来,拧住辛西娅捏她手腕的那只手,可以称得上毫不留情。若不是辛西娅身体素质比她好,这会儿手腕可能已经被拧断了。
“你没必要在我面前逞强。”辛西娅瞬间松手,“你看,你自己也明白,到底是不是只是一只小宠物而已。”
她放开千汐月,拿起了桌上穆兹卡音乐节的入场券。
“我去那里只是想听一首曲子,《星辰的回忆》。是的,我知道是你写给她的曲子,虽然连你自己都不记得了。那首曲子却流传下来,成为了音乐节的必奏曲目……”
“辛西娅。”千汐月没有看她,只是注视着那枚钻戒,“我没事的。大部分时间里我并不是在好与坏之间选择,而是坏与坏。我只是……”
她扬起脸来,声音慢了下来:“选择了自己能够接受的那个结果而已。”
“小蔷薇……”
“我并不记得我谱过《星辰的回忆》。”千汐月微微笑了一下,“但是可以告诉你一个小秘密。《摇曳之烛》是我谱的。”
“《摇曳之烛》不是为了纪念死去的血族战士么?我还以为……你并不会谱这类曲子。”
“会的。”千汐月摩挲着戒指,“再晚几分钟,《摇曳之烛》的序曲就过去了。”
“我现在就去。”辛西娅急忙说。她匆匆整理了一下衣领,系上披风,凝视千汐月道,“照顾好自己。”
千汐月回给她一个淡淡的笑容,目送她在空气中消失。
她旋开笔帽,笔尖没有落下,而是指向远方。目光落在虚空中无名的点,千汐月轻轻哼唱起《摇曳之烛》的旋律。
空灵,清澈,带着一丝哀伤。就像在纪念逝去的什么东西,她神色肃穆,嘴唇抿成一条细线。
殿中的烛火随着她的哼唱声渐次熄灭,最后只余下桌旁沙漏散发的微光。千汐月哼完最后一个章节,终于收回目光。
公文下方,是一幅尚未完成的画作。她勾勒出那女孩的轮廓,还有四周景物,可留下了一双空洞的眼睛。画中的女孩在笑,眼睛却空茫得仿佛失去焦距一样。因为千汐月没有画上眼珠。
她……画不出来了。
倏忽间,千汐月低低地笑了起来。开始只是压抑至极的笑,就像丝丝缕缕细线从喉间飞出,织成一张脆弱的网。到后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放肆,千汐月左手夹着烟,因为笑得太过用力,烟头都在剧烈晃动。
她猛地将烟按灭,瞪着那副画,停下了疯狂的笑声。五脏六腑痛如刀绞,仿佛在腹中粉碎。千汐月咳了一声,几滴血喷在了手背上。
然而千汐月却不慌不忙地拿出手帕,擦拭掉那几滴碍眼的鲜血。她又点了一根烟,解开手机屏幕,打开冷星的一幅照片,准备完成未完的画作。
颤抖的手突兀地点到了备忘录,最下方那条跳了出来。
——“致我最爱的爱人,
并不知道有什么语言能表达我对你的感情,也不知道如何做才能展现我全部的热忱,唯有用漫长的时间向你证明,我爱你。你是我唯一想要一起携手走下去的存在,是我的另一半,填补我的生命,是我的光,我的月亮,我全部的想念。我给予你它,出于我小小的私心。因为我不想你吸烟,却又无法时刻提醒。我想要你看到它就想起我,那样你便可以慢慢克制住那冲动。也许是点燃爱情之火,也许是我愿意属于你的承诺,也许是种种不明的理由……我爱你,你知道便足以。你不必因孤单再害怕,因为只要我的呼吸不停止,我就会继续爱你,分分秒秒……”
千汐月闭上眼睛,手指按下锁屏键,备忘录上的情话消失了,变作一团漆黑。
“冷星……”她的喉音沙哑。
扣在桌面处的手骨节必现,用力得仿佛要捏碎什么一样。
“冷星……”她喃喃道,声音微不可闻。
连千汐月自己都没意识到,两滴血泪一左一右从她的眼中滑落,滴在那副画上,刚好位于女孩眼角的下方。
就像……画中的女孩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哭泣着,流下了血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