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会懂的,如果懂,你就不会这么做了。
——辛西娅
S大第一附属医院,综合病房楼16层。
“就这么说?”辛西娅望着睡梦中依然攥紧拳头,像在和什么较劲的冷星,“我想不出比这更可笑的借口了。”
“她信不信不重要。”千汐月穿着墨绿西装,银色领带服帖地系在黑色衬衫领口。她抬起手松了松领带,仿佛嫌扎得太紧似的,“就这样解释。”
“音乐节的演奏曲目我只听了不到一半。”辛西娅冷冰冰地扫了她一眼,“小蔷薇,你自己的情人为什么要我送到医院来?”
“你本来也只对《摇曳之烛》和《星辰的回忆》有兴趣。”千汐月坐在高级单人病房的真皮沙发上,姿势如以往端正,而不像一旁的辛西娅散漫地窝进沙发,还翘起二郎腿,将椰子鞋架在桌上,“如果你很在意,我可以抽空演奏你错过的曲目。”
“抽空?”辛西娅撇了撇唇角,语气嘲弄,“先管好你手头那堆破事别添其他乱子比较好。灯塔国政权已经臣服于奥斯顿,元首也换成了他茨密希的心腹。”
“是塞纳的手笔吧?”千汐月眼中只有冷星颤抖的睫毛,“毫不意外,毕竟只有茨密希可以易容。”
“当然。虽然我并不懂你哥哥骨子里和你一样高傲,为什么甘于被奥斯顿差遣。”辛西娅喝了一口加冰可乐,“或许有其他我们不知晓的理由吧。”
“不问政事的辛西娅也会关心这些。”千汐月调侃了一句,目光下移,看了一眼日月星辰同现于世的表盘,“正午了。”
“虽然我没兴趣待在这么无聊的地方,但好过出门忍受酷暑。”辛西娅厌恶道,“至少这里有空调。”
千汐月点点头,视线又回到冷星身上。她问辛西娅:“她什么时候会醒来。”
“不好说。医生说她的体温一直都在39度以上,加上之前受凉、劳累又醉酒,还咳出铁锈色痰,初步诊断是大叶性肺炎。”
千汐月皱起了眉。她虽然不了解医学知识,但不会看不出来冷星现在情况不好。
“物理降温不太可能。”辛西娅也和她一道望着冷星,“我不懂医学,不过知道高烧到这个程度已经不可能靠自身调节来退烧了。只能慢慢等了,估计得要十天她才能彻底好起来。”
“十天么?”千汐月咀嚼着这几个字,陷入思索,“或许应该让血族的医生尝试一下其他方法。”
她不提还好,话音刚落地,辛西娅的脸就变了色:“她是人类,找我们的医生有什么用?你是不是嫌长老会盯你不够紧,嫌庞提塔斯找的麻烦不够多?”
“我知道她是人类。”千汐月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你是在向我发火么?”
“当然!”辛西娅瞪她一眼,“虽然我不想搀和你们俩的破事,但看着她当时那个情况。呵,你还真忍得住,用窃听装置听着她的一举一动,还面无表情地和我下棋。你应该也知道那边满地玻璃碎片,而且还有血吧?”
“我知道。”千汐月双手交叉,放在腿上,“响动很大。”
“那你那么想去看,为什么不去?”辛西娅提高声音。淡淡的消毒水气味让她的情绪格外暴躁,而因为在医院,她也无法抽烟来缓解,“还是说你终于意识到长老会和庞提塔斯会盯着你了?”
“我不明白你的火气从何而来。”千汐月收回视线,凝神静气,与烟灰色的双眸对视,“如果你不愿意,方才可以拒绝我。”
“呵呵!”辛西娅冷笑,“没什么好不愿意的,包括冲她撒谎我也无所谓。刺探她的头脑还是挺容易的,我看到了很多东西。她说得没错,你的谎言非常拙劣。不过比你刚才给我现编的故事好一点。”
她甩手将喝完的纸杯连同冰块扔进垃圾桶,继续开嘲讽:“作为一个闲得没事干的摄影师,我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忽然像你一样喜欢上西点了,又想到你的小情人还是个不错的西点师,还给我介绍了自己工作的店,于是突发奇想去看看。没想到老板告诉我你的小情人已经有半个多月没去工作了,然后我又不知道抽了什么风,忽然很担心她,跑到你们的公寓去敲门。半天没人开门把我吓坏了。”
千汐月安静地听着她嘲讽自己。
“我又展现了江湖大盗的独门秘技把锁撬开,发现你的小情人昏倒在地上,房子里中央空调18度,完全不是人类会喜欢的温度。满地玻璃碎片,还有烈酒泼在地上的痕迹。之所以有玻璃碎片是因为她酗酒然后喝到失去理智把杯子和酒瓶子一起砸了,然后试图收拾,可惜迷迷糊糊,又把自己手割破了。”
“别说了。”
辛西娅扬起唇角,露出一个近乎残忍的笑容,唇色如浸透血般鲜红。她没有理会千汐月的制止,继续下去:“哦,很可惜我没什么操守,你要我去善后,可没说其他事情。很不巧你家小情人刚写了日记,又放在桌上,还没有密码锁一类的东西,可以说是慢藏诲盗了。所以我顺带翻了翻你家小情人的日记。嗯,最新一页大概写了一下她和你分手的心情,旁边还有一大团墨迹,边上纸皱皱巴巴的,看起来像是打湿又干透了,大概是她边哭边写吧……”
“我让你别说了。”
夏日的微风忽然变成了旋转的暴风,夹杂起炙人的热浪肆无忌惮地在楼宇间穿行。烈日的光芒黯淡下去,乌云飞速聚拢,天边隐隐有了闪电汇聚的迹象。暴风吹刮着苍翠林木,仿佛在一片绿色中间掀起了可以吞噬一切的漩涡。
辛西娅放下脚,离开了沙发。她走到窗边,注视着被暴风摧残的树木,心里不知为何涌上近乎恶毒的快意。
她爱她么?当然。她希望她难过么?当然不。但此刻她确实感到压抑的情绪慢慢释放了出来。或许是因为她看到那个人类女孩便有了些许同病相怜的感情吧?
想要被爱,却不被所爱之人珍视。她明白自己永不可得,并非面对权柄与爱情的选择题,她也认命了,而那个人类女孩呢?
我放手了,我希望看到你幸福,而你却不幸福。这让我觉得,所有的隐忍都毫无意义。
辛西娅不觉得千汐月做出那个决定出于自己的心意,但看到她将事情推到最糟的境地,还是忍不住愤怒。明明有更好的选择,可是……
一切都向着不可挽回的轨道疾驰而去。
千汐月选择重伤冷星,然后再因为自己的行为加倍痛苦。
当她终于踏进公寓的那一刻,她恍然间明白之前千汐月的那些异状原因为何了。如她所言,她并非对窃听装置毫无了解,也知道千汐月左耳挂着一只耳机。她就在与自己下棋时听着冷星的一举一动,从写日记到放纵自己醉酒,再到摔碎酒杯和酒瓶。
女孩瘫在地上,额头滚烫,无意识地低语着。辛西娅听不清她的话语,但不会判断不出她状态异常。那张时常浮现灿烂笑容的脸上满是痛苦,以至于眉毛绞在一起,仿佛身体的主人正在被施加酷刑。
冷星的右手掌心鲜血淋漓,大概是被玻璃碎片划伤了。下方的手腕还缠着纱布,脸颊和脖颈上则贴着创可贴。辛西娅试图抱起她时,不慎卷起她的短袖,露出了肋骨处渗血的纱布。她揭开胶布,看到了锐利整齐的切口。
是被锐器割伤的吧?她神色阴沉,又揭开两处创可贴,同样形状的伤口暴露出来。
结合时间来判断,答案呼之欲出。
“她一直在日记里心心念念地问自己你是否会快乐。连我都觉得可笑。你会在意这种东西么,小蔷薇?她确实挺了解你,不过这方面么……总之,她写得太长了,不过最后几句我还是记住了。”辛西娅换了朗诵语气,烟雾缭绕一样的眼睛紧紧盯着千汐月,“’重色轻友的我,不会和朋友分享权柄,但愿意向爱人奉上。而她不会。最可笑的,我还在……我还在问,她是否快乐。呵,可是这与我……这与我已经……我大概已经无权过问了吧?’”
“我让你别说了!”
太阳彻底隐没。正午时分,天色暗得如同黄昏降临。轰隆隆的雷声在头顶跳跃着,像是巨人在怒吼,在咆哮,在发泄自己的不满一样。紧接着,滂沱大雨以雷霆万钧之势从天而降,将那些来不及反应的行人淹没其中。辛西娅手指扣着窗台,睫毛被雨珠打湿些许。烟灰色的瞳仁就像一面镜子,映出楼下奔跑着的狼狈人类,看起来何其渺小。
千汐月神色狰狞,恶狠狠地将杯子摔在地上,琥珀色的液体溅得到处都是,“辛西娅·派赛斯特·勒森魃,你听不懂血族现代语么?”
“哦?”辛西娅转过身,雷电闪过的亮色落在她眼中,带着奇异的光芒,“怎么,做的时候都不心疼,听我说却受不了了?”
千汐月没有回答,只是垂着头出神,目光落在满地碎片上,仿佛已经穿越时空。
“在想你们曾经的甜蜜小窝里地上也是这种景象?”辛西娅步伐缓慢地向她走来,踩到碎片时鞋底处传来刺耳的碾碎玻璃声,“现在后悔了么?”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千汐月刹那间抬头,湛蓝眼眸中光点剧烈晃动,“为什么,辛西娅?”
“你自己不也很想知道么?”辛西娅的手压了下来,近乎暧昧地摩挲她的脸颊轮廓,“而现在你如愿以偿,知道大概过程了,可以放心了,有什么好不满意的呢?”
“你很痛苦。”千汐月声音有点哑,轻得就像尘埃落下,“所以想让我也品尝一下这份痛苦。”
她没有打开辛西娅作乱的手,任由对方的指尖下压,顺着她的侧脸线条一路下滑,最后止于颏部。
“不……”辛西娅慢条斯理道,“远不止这些。”
她猛地收回手,快步走到冷星床前。雷雨又急又快,在窗外撞击地面发出爆裂般的声响。光线昏暗,辛西娅打开了顶灯,映出冷星憔悴的面容。
“她身上的那些锐利整齐的切口,是你留下的吧?”辛西娅的指尖划过冷星脸色的创可贴,“你用银月砍了她。”
“是。”千汐月站在她身后,高高瘦瘦的身影就像窗外正在被暴风雨摧残的树,“我做的。”
“原因呢?”辛西娅端详着冷星,“摊牌而已,用得着么?小蔷薇,你说过她是你的伴侣。”
漫长的沉默。千汐月又抬起手松了松领带,但还是觉得胸口闷痛,最后索性扯开领带,将它扔在茶几上,又脱下西装,解开了领口一颗衣扣。
她仿佛拒绝面对现实般闭上眼睛,然而几秒后还是睁开,湛蓝的海洋恢复平静,重新变得难以捉摸起来。
“我别无选择。”
怒气如炸弹落下,将一切轰得粉碎。辛西娅转过身,伦敦烟雨一般冷淡的眼眸里沁出了一丝骇人的血色。
“别无选择?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对伴侣动手也可以惯上别无选择的名号了。就算非要砍,你为什么要选脸?!”辛西娅忍住掐她的冲动,“你知道对于一个女生,毁容是多么痛苦的事情么?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可以随意换脸,就是彻底毁容也无关紧要?”
“辛西娅。”千汐月留给她背影,“我并不认为夹着香烟在炮友面前晃来晃去,恐吓对方的你,有资格质问我这一切。”
“读心术,对吧?”辛西娅眼神如刀,“这就是你的异能。难怪冷星在日记里写你一直作弊。当然,你可以看穿她的所思所想,这本来就是一场不公平的游戏。”
“这不是游戏。”千汐月声音低沉,“回到现实吧。”
“好吧,回到现实。现实就是你拿着剑乱划乱砍,且不说可能让冷星的手废掉,再也不能当外科医生,你还直接在她脸上划了一刀。你就不怕留疤?她不是血族,阿尔忒弥斯,人类没有那么好的复原能力!”
“如果会有……我也不嫌弃。”千汐月喉咙滚动,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嫌弃?”辛西娅怒气上涌,端起床头柜上的水杯,举到千汐月头顶,手腕垂下,冰水哗啦啦浇了千汐月一身,“我看你是疯了!”
千汐月像尊雕像,浑身湿淋淋的,衬衣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的线条。她沉默不语,也没做任何动作。
“你给我搞清楚,阿尔忒弥斯!”辛西娅指着千汐月的鼻子大骂,看起来像是准备把她撕了一样,“我看你最近是昏了头了,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嫌弃?你有什么理由嫌弃?这就是你口中的伴侣?你也忍心?她才十八岁!你直接拿着剑就在她脸上割一刀!她不嫌弃你像个神经病一样你都该开香槟庆祝,你还有资格说你不会嫌弃她?”
“我别无选择。”千汐月嘴唇蠕动,“辛西娅,你喜欢上她了么?”
“我喜欢?”辛西娅调转手指指向自己的胸口,声音变了调,“我喜欢她?!你根本不会懂的,阿尔忒弥斯!如果有一天我拿着刀在你脸上划一刀,那么下一秒我就会捅穿自己的胸口!你真忍心下手,阿尔忒弥斯,你真忍心!是,也只有你能成为美杜莎,我绝对不可能对着自己的伴侣下这种手!”
“她要和我赌命。”千汐月双手垂着,手背上青筋必现,“她赢了,但我不能让她觉得自己可以赢。”
“真是疯了!”辛西娅咆哮,手指向门口 ,“你看看你自己到底在干什么事情!一个全心全意爱着你的人被你逼成什么样子!催眠或者修改记忆,哪怕是哄着她都可以,你偏要选择最坏的那条路!你以为我是心疼她么?我不想骂你,你现在滚出去,我不想看见你!我可以肯定她也不会想的。我觉得你有病,阿尔忒弥斯!”
“好。”千汐月轻声道,“辛西娅,我只是认为她有清楚明白知道结果的权利。她想要真相。”
“真相?”辛西娅语气嘲讽,重复了一遍,“真相?你跟我在这里说真相?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你早已经变得满口谎言。她想要真相,你会给么?不,不仅不会,连赌博游戏你都会作弊。”
“辛西娅。”千汐月朝门口走去,“我以为你了解我,我就是这样一个不择手段的人。”
“是,我也以为我了解你,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对我而言最重要也最亲密的阿尔忒弥斯·伊尼斯·梵卓究竟是什么样子。我永远都不会这样去伤害我爱的人。”
千汐月握住门把,手稍稍下压。
“到最后,于你而言,是否得到并不是最为重要,而是那个人幸福快乐,一切顺遂。”
“你不会懂的。”辛西娅望着冷星紧闭的双眼,“如果懂,你就不会这么做了。”
千汐月跨出病房,轻轻合拢了门,没发出一丝声响。她抬起手揉了揉眼睛,旁边的眼眶处泛起一圈淡淡的青色,夺走了往日的神采奕奕,只余下疲惫不堪。
“我真不知道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她听到辛西娅压抑的声音,“如果我知道会走到如今……”
她就不会放任奥斯顿和塞纳制定那个计划,千汐月自然也不会有机会与冷星重逢。
综合病房楼16层,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千汐月的脸孔就像溶解了一样。几秒之后,她变成了一个普通至极的青年男人,然后乘坐电梯离开了S大第一附属医院。
十分钟后,辛西娅也驱车离开了医院。奥斯顿用灵力传音召唤她迅速回到撒巴特,这可真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塞纳就是十年前轰动血液学界那篇论文的主要作者。”奥斯顿的话就像重锤敲在她心上,“而她最近在研究激发理论。”
辛西娅一瞬间心神不稳。千汐月会不会追查到最后发现奥斯顿在她身上施加的那个封印?血液转移带来的灵力性质融合和激发理论在血液学研究上相隔并不遥远,许多研究灵力性质改变的学者都对激发理论的完善做出过一定贡献。如果千汐月继续钻研下去,很可能会注意到灵力性质融合的这些研究,最后发现自己身上有一部分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力量。
而那是属于艾斯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