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十二月雙數週的週三和週五是公定的年末健康檢查實施日。
只要那一天魔女對策部沒有發佈悲嘆之種警報,整個塔上上下下的全體人員都必須接受全方位的精密檢查,從最基本的身體檢查和靈魂寶石檢測乃至精神嚮導的健康狀況,無所不包。因此也就不難想像,全國各地的醫務部與調整屋如今正在經歷這一整年最繁忙的時期。
諸如杏子和麻美她們這些時而就得執行高危險任務的高階軍官們,自然就成了第一批的受測者。
不過,這還是杏子頭一次在神濱醫務部接受檢查。軍旅生涯即將邁入第八年的她,過去一向都是在見瀧原完成各項檢驗的——現在的她也實在不認為自己有接受健檢的必要,畢竟她的嚮導伴侶就是個駐塔醫務官。
想到這兒,杏子不由得感到弔詭,整個見瀧原塔也就這麼大,而她這些年來竟然從未在醫務部裡碰上沙耶加過——當然也可能是因為沒有特別留意,畢竟那時候的她幾乎可以說是個社交絕緣體。但可以斷言的是,這絕對是杏子第一次這麼期待接受檢查。
左耳戴著藍牙耳機,坐在候診室裡小歇的杏子正一邊聽著自家伴侶錄製的搖籃曲,一邊把玩著精緻小巧的木盒。那靈活的五指像是在彈奏樂器似地在盒蓋上打著節拍,由此可見此時此刻的次席哨兵心情十分愉快。
折騰兩人好段時間的嗜睡症已大致痊癒,如今精神狀態恢復穩定的沙耶加現已重回醫務部的崗位執勤。即便如此,沙耶加也依舊保有帶上杏子送給她的心靈樂盒去工作場合的習慣——雖然沒有明示,但在得知此事時的杏子內心無疑是既開心又得意。
「嘿——這不是心靈樂盒嗎?還是花苞狀的耶!真可愛——」
一道充滿朝氣的清脆嗓音毫無預警地貫入耳裡,讓杏子驚得差點沒把手中的心靈樂盒給摔到地上。她猛地撇頭一看,才赫然發現鶴乃不知何時已經坐到了自己的旁邊。
看來她是真的放鬆過頭了,竟然完全沒有察覺到對方的出現。
杏子不禁替這樣的自己感到沒出息。
「我昨天才和彩羽ちゃん聊到說也想買一個回來試試呢。」剛結束了身體檢測的鶴乃正用右手按壓著左手臂上被棉花貼蓋著的抽血點,頗感新奇地望著那個正鳴奏著舒心樂曲的木盒。
眼角餘光瞥見了刻印在花萼底座上的那行小字,按耐不住想確認自己猜想的衝動,鶴乃便興沖沖地開口問道:「吶吶,這個難道是杏子ちゃん送給沙耶加ちゃん的嗎?」
「呃⋯⋯嘛⋯⋯算是吧。」
「哇嗚果然!」聽見杏子的回答,那雙松果色的眼登時亮了起來,鶴乃雀躍地說:「而且還特地刻了字,真沒想到杏子ちゃん原來這麼浪漫!」
杏子從來都沒想過自己這輩子會有被人說浪漫的一天。更何況心靈樂盒的事是焰幫忙搞定的,她也只不過是覺得就這麼送出去的話好像沒什麼特別的,才選了一句沙耶加很喜歡的英文歌詞另外請人刻了上去。
「我和菲莉西亞雖然也在一起挺久了,卻完全沒有像樣的定情物呢。」
定情物這種說法也未免太令人害臊了吧⋯⋯
經對方這麼一說,頓時感到難為情了起來的杏子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便一臉尷尬地摘下了藍牙耳機,匆匆轉移了話題:「話說回來,妳和菲莉西亞應該也收到傳票了吧?關於梓美冬叛變案的。」
幾天前,杏子和沙耶加都收到了要她們以檢方證人的身分到見瀧原高等軍事法庭出庭作證的傳票。
軍方人士的叛變不管怎麼說都是一起非同小可的重大案件,更何況今天的被告還是出身名門世家的資深嚮導,與案情有直接關聯的有力證據當然是越多越好——因此杏子才會認定同為受害人的鶴乃和菲莉西亞肯定也收到了傳票。
只不過,這件事對於昔日和美冬關係密切的鶴乃來說想必是很不好受。
一片帶刺的酸澀登時湧上心頭,鶴乃不自覺地加深了手指按壓棉花的力道,心裡感到五味雜陳地說:「⋯⋯是啊,沒想到會是由織莉子親自來審呢。」
身為軍事法務司司長的織莉子,哪怕她本人私底下的真實性格是出了名的不怎麼友善,在法庭上卻也是出了名的鐵面無情。
「不管今天是誰來負責審案,結果都相去不遠吧。畢竟她背叛了塔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再加上,如今美冬被控訴的罪名可是反叛罪,嚴重的話甚至能被判處終身監禁。這又是當前備受各界矚目的焦點案件,更不可能有任何轉寰的餘地。
「雖然理智上知道這點⋯⋯但果然還是會很難受呢。」鶴乃苦笑著說,「很矛盾吧?明明我也因為美冬吃盡了苦頭,還差點丟失了性命,卻又沒辦法打從心底恨她⋯⋯甚至多少能夠理解美冬之所以會去幫助Magius的理由。」
直到看見鶴乃那張惆悵又感傷的落寞神情,杏子才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還真是不會挑話題,暗自在心底嘆了口氣。
「我想八千代師傅也是有著相同的心情吧,畢竟她是最清楚自從加奈惠去世後,美冬有多痛苦的人。」
像是在呼應鶴乃的話一般,心靈樂盒停止了演奏。
「自由、尊嚴、理想鄉——是人都難以抗拒這些東西的誘惑吧。Magius就是打著這種口號去灌輸那些有著心傷或是一無所有的人,好來彌補他們內心的破口與空虛,所以不難理解為什麼會有那麼多人相信她們。」
甚至可以說,正因杏子實在是太懂這樣的感受了,才會更加痛恨Magius的所作所為。
「但是理解並不代表認同,再說這世上有哪個人不是帶著傷痛活下去的?」一邊轉動著木盒底座上的發條,杏子一邊語重心長地說,「那幫傢伙至今帶來的傷害遠遠勝過她們聲稱的救贖,事到如今也沒有什麼好辯解的了。」
聽見杏子這番正論的鶴乃感觸頗深地苦笑道:「杏子ちゃん能看得這麼透徹還真讓人有點羨慕呀。明明我才是較年長的一方呢。」
「哼,這種事才沒什麼好羨慕的,要活得通透的代價可太大了,」杏子聳了聳肩,半帶自嘲地淺淺一笑,「要我說的話,無知的人才會活得比較輕鬆自在。」
隨著兩人的話音響落,心靈樂盒再次奏響起了優美動聽的旋律。
柔和優美的樂音緩緩流入了心房,將褐髮嚮導的精神海染上一層暖烘烘的金黃,就彷彿有顆太陽正一邊哼著小調一邊為她的精神圖景披上了金紗。
等健檢結束了,自己乾脆也到開發部去訂一個吧。盯著那不可思議地讓人放鬆心神的木盒,鶴乃忍不住這麼心想。
嗶——嗶——
無機質的提示音冷不防響起,醫務室門外的提示燈亮起了紅光,接著不知為何苦著臉的菲莉西亞,便踩著沉重的步伐走進了杏子和鶴乃所在的候診室。
一看見自家哨兵的身影,鶴乃便開門見山地問道:「菲莉西亞,妳怎麼了?檢查出了什麼問題嗎?」
早在菲莉西亞走出醫務室前,鶴乃就感應到了自家伴侶異常低落的情緒波動,就連杏子也發現了對方的反常,頗感好奇地跟著看向了那位無精打采的金髮哨兵。
「⋯⋯醫務官姊姊說咱最近吃太多高甜和高油膩食物了,必須改善一下飲食,不然很可能會在這兩三年內就罹患味覺失能症。」菲莉西亞黑著臉將裝在文件夾裡的診斷書遞給了鶴乃,死氣沉沉地說:「而且還另外開了這份營養菜單給咱⋯⋯」
「嗚哇這些東西看起來比食堂的飯菜還難吃⋯⋯」看到第一項配餐是無調味野菇素肉粥的時候,杏子便開始在心裡祈禱拜託沙耶加不會對自己這麼狠,同為饗食主義者的她也在這一刻理解了菲莉西亞的絕望。
「所以我才叫妳不要吃那麼多的嘛。」看著那張密密麻麻的營養菜單,鶴乃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上頭除了飲食項目和一些指示之外,還有一條沙耶加特別用紅筆註記給她的叮囑:『別因為一時心軟就輕易答應替菲莉西亞架設屏障哦。』
「雖然有點可憐,但為了健康著想就忍一忍吧,」鶴乃指了指手上的營養菜單,「妳看,沙耶加ちゃん還是有留給妳吃點心的機會嘛,別太難過了。」
「無糖果凍才不能算是點心吧!」
「話說既然菲莉西亞的檢查已經結束了的話⋯⋯那現在應該就輪到莎奈ちゃん了吧,」鶴乃索性直接無視了菲莉西亞的吐槽,「然後就是——」
鶴乃話才說到一半,整個候診室裡便忽然被一股清爽的海洋氣息籠罩,不禁讓人產生一股置身海底的錯覺。旋即,為眾人所熟悉的那隻水藍海豚從光芒煥發的靈魂寶石探出頭來,用濕潤的吻部頂了頂杏子的後背,彷彿是在催促著她趕緊挪動腳步。
咚咚。
兩下清脆的敲門聲隨之響起,緊接著候診室的門便被人從外部推開。
「不好意思打擾諸位閣下休息了。」
一名姿態生澀的醫務助理抱著一疊文件夾悄悄地走了進來。
墨綠色的雙馬尾,一對水靈的綠眸,身形嬌小可愛的女孩全身上下都散發著一股稚氣未脫的青春氣息。她的年紀看上去似乎和渚差不多大,甚至可能還要比渚小上一些。
杏子透過綠髮女孩別在胸前的名牌得知她名叫千歲由真,是一位C級嚮導,目前還是個實習醫務助理。噢,而且這位小嚮導竟也是出身自見瀧原聖所,加上又隸屬於醫務部——這麼看來她很有可能是沙耶加的後輩了。
杏子挑了挑眉。
由真戰戰兢兢地走向了正好奇地打量著她的杏子。
不知為何由真從一進到候診室開始就一直是這副怯生生的模樣,彷彿生怕這裡的人會把她給吃了似的。
只見站在次席哨兵面前的小嚮導先是深吸了一口氣,隨即語速飛快地張口喊道:「那、那個日安,次席閣下!美樹閣下讓我請您到醫務室內做準備!」
在場的三位次席都被由真激動異常的反應給嚇到了,頓時察覺四周空氣變化的鶴乃和菲莉西亞更是對杏子投向了一種無比曖昧的眼光。
「哦、哦⋯⋯知道了。」對此感到一頭霧水的杏子則是一愣一愣地答道。不就是傳個話有必要這麼緊張嗎?
直到視線落在面色飛紅的由真身上的這一刻,杏子才總算確信那股從對方身上飄散出來的抹茶香氣絕對不是自己的錯覺。
-
聽診器的金屬聽頭隔著一層單薄軍衣遊走在燥熱的胸膛,伴隨著體腔內鼓噪的心音,杏子動搖的眼神不斷在自己的衣襟與沙耶加那張過於靠近的粉嫩臉蛋之間游移。
哪怕早已習慣對方身上的氣息,這股逸散在空氣中的樹莓香馥依舊使她心動難耐,整個人都變得輕飄飄的——不過,自家嚮導的身上還殘留著些許不屬於她的氣味。唯獨這點實在讓哨兵在意得不得了,導致她從踏進醫務室那一刻開始就一直難以集中注意力。
杏子有些迷濛的目光停留在沙耶加那薄櫻色的唇瓣,內心忍不住湧上一股就這麼趁勢吻上去的衝動。只見老早就猜到自家伴侶心思的沙耶加適時地清咳了幾聲,提醒對方要記得看一看場合,並帶著警告意味地瞟了她一眼。
從杏子的胸口收回了聽診器後,沙耶加接著又取下了緊繫在那隻精實手臂上的壓脈帶,以及貼附於後頸上的信息素測量計。
沙耶加將收集到的數據如實紀錄在體檢表上,並迅速精簡地寫下了杏子的基檢診斷結果。
儘管只有短短數秒的時間,但醫務官的確在結合腺分泌率和情緒波動指數上遲疑了片刻——畢竟她實在無法保證對方在自己面前測量的這兩項數值是否具備足夠的客觀性,再說,無論是哪一項都超出了標準值。
「由真ちゃん,麻煩妳先替次席閣下戴上心測手環,然後帶她到圖景檢測室等一下。等處理完要給調整屋的檢測報告後我就過去。」
「好、好的!」
和站在身旁待命的由真交代完後,眼帶笑意的沙耶加向一臉彆扭的杏子瞅了一眼,帶了些許惡作劇意味地補上一句:「次席閣下,您可要安分一點喲。」
「少把我當成小孩。」相比起情緒莫名高漲的由真,杏子臉上的不滿倒是表露無遺。她哀怨地看著眉飛眼笑的沙耶加埋怨道:「還有都說了不要那樣叫我⋯⋯」
這已經是沙耶加今天第五次這麼叫她了。杏子清楚得很,沙耶加這傢伙絕對是故意的。見自家伴侶那副樂在其中的模樣,想當然杏子心底是不怎麼服氣,但為了自己今後的口福著想,還是決定繼續讓沙耶加保持這份愉快的心情。
「您說什麼傻話呢,現在這可是公眾場合喲,次席閣下——那麼,我先失陪了。」絲毫沒有打算理會杏子的抗議,沙耶加咯咯地笑著把話說完後逕自抱起一大疊文件夾,頭也不回地朝著資訊中心的方向走去。
至於被留下的紅髮哨兵也只好摸摸鼻子,乖乖讓綠髮嚮導替自己戴上手環,接著與她一同出發前往圖景檢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