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在罗德岛接受治疗的期间,比我想象的要更快适应这里。
医疗部除了每天要帮她把作为粉丝的干员挡在门外,检查和治愈工作也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只是有时候运送物资过来,会看到赫默的脸色越来越差。
我的担忧大概是明显到浮在脸上了,赫默看着我摆了摆手,两根羽毛却因此扑到了我身前。
我眼疾手快抓住那两根随风飘扬的褐色羽毛,归还给赫默。她看起来像极了正在经历掉发危机的人。
这份尴尬最好就此揭过,于是我开门见山说明了来意:“这周的物资都送达了,还需要什么的话,通知企鹅物流的任一员工即可。”
“谢谢,德克萨斯。”
见我还站在原地,赫默收起两根羽毛后抬起眼,眼镜镜片反射着冷冷的光,问道:“怎么了吗?”
“空……今天怎么样?”
“恢复进度在理想预期内,进来吧。”
我从走廊的阳光中跟随着踏入了冷飕飕的医疗部大厅,里面大部分区域的医疗器械堆放得很整齐,整体呈明亮的黄色与白色,中间有一个看诊台,左右两边是延伸出去的走廊,分别通往各种功能室。病房在二层,需要从看诊台旁的楼梯上去。
虽说也有联通着两层的电梯,但那一般是给急诊使用的。幸运的是我还没坐过这的电梯。
赫默在我身前走着,一台无人机突然飞上我们的头顶,接着喷洒出有些刺鼻的白雾。这是进入医疗部时必须执行的消毒措施,虽然来过好几次了,还是不太能习惯那股味道。
“老样子,半个小时。”
“好。”
据说只有两个人被允许来探望空,除了我,另一位我想应该是阿米娅。能天使经常在我耳边唠叨这件事,可颂则是往我手里塞了很多想要送给空的慰问品。酌情挑选了几样不沉重且合适的,还有一些其他干员的礼物,顺带着一起送过来。
房门没关。
这是我第四次来这间干净又整洁的病房,整体色调跟楼下大厅一样,病床旁的桌子是最简单的圆桌款式,上面摆了为数不多的日用品。
空穿着偏大的蓝色病号服,上半身正趴在窗户边。从这个地方正好能看见远处的训练场,虽然里面的人看着都跟豆子一样的小,但她总是乐此不疲。
仔细一听,她似乎还在轻轻哼着曲调,穿着拖鞋的脚也在地上欢快地打着节拍,很难说底下那些打打杀杀能不能配上这样可爱的旋律,但总之……很可爱。
空正要度过在医疗部的第二个星期,这是出乎许多人意料的事。不难理解,毕竟我当时即便手骨折,也才用几天就痊愈了。
可情况严重到什么地步,到底是没忍心问。
看了一会那瘦弱的背影,回过神想起只有半小时的时间,于是尽量不突兀地敲了敲门框。
她回过头,小碎步跑到我面前,两条马尾也跟着一晃一晃的,“早上好,德克萨斯!”
“早啊空。”
除却我们心照不宣不再使用敬语这件事,令我些许疑惑的还有一件事——
空自从来到罗德岛,浑身上下都带了更本我的活泼气息,仿佛变了个人。这在以往演唱会或签名握手会上都是看不到的,那时候的空虽然也活泼,但更像在完成什么公式化的程序。
最后,是这波光盈盈的眼神,不知为什么我还找不到能从容直视它们的方法。
“感觉还好吗?”
“是我工作以来感觉最好的时候了。”
“嗯。给你带了些慰问品,但不用勉强全都吃完或者用上,只是大家的一点心意。”
我将背包里的东西一一抽出,三五六样摆在桌上,正好占满剩余的空间。
“谢谢!这个牌子的巧克力我很喜欢,以前经纪人都不准我吃。啊,还有这家手办的模型!”
空小心翼翼托起一把像是游戏里剑的模型,拿到窗边就着光仔细端详。
约莫手掌那么长,上面镶嵌着浮夸的装饰,就我这种简约派来说实在不能算是喜欢的造型。空似乎相当中意,这倒是让我有些意外。
“你喜欢武器这些吗?”
“喜欢。”她转头对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但我不能喜欢,不然可爱系偶像的人设要崩了。”
【我不是可爱的人。】她似乎想这么跟我说。但我想,她即使不做什么伪装也足够可爱了。只是她本人好像还没意识到这点。
现在好了,当红偶像的秘密我已经知道两个,都说知道得太多不是什么好事,但生命受到威胁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所以反而有种奇怪的满足感——
空在我面前会毫无顾忌,会展现出那个也许是最真实的她自己,光这点还不够令人羡慕的吗?
我也走到窗边,看了看远处的一号训练场。鲁珀族的视力向来很出色,但距离毕竟还是远了点,我得眯起眼才能勉强看出,是杜宾教官和……啊,拉普兰德。
我立刻侧过身离开窗子,虽然离了这么远总不至于被看见,但我还是尽量不想惹麻烦。
我们自从上回在停机坪干了一架,便很少再见面。一是大家都忙,二是她即便来找我我也会尽可能避开她。
空像是理解我的反应,问道:“你跟拉普兰德小姐怎么啦?”
“……你认识她?”
“有天晚上她从窗户进来的。”
很像拉普兰德会做的事情,但我还是吃了一惊。
“她做了什么?”
“问我德克萨斯一般什么时候来这,以及希望我早日康复。”
“有没有打扰你休息?”
“没事。一开始有些吓到了,但聊了一会感觉还是挺有趣的人。”
幸好我来探望的时间没什么固定规律,暗自松了一口气。既然她都找上这里了,我想有必要跟赫默反映一下情况。
“她怎么说我的?”
“说你们是过命之交。”
曾经是。这点我无法否认。
“如果是我误会了很抱歉,还是说你确实在躲着她?”
拒绝空要比拒绝同事难得多。她对我纯粹的信任肉眼可见,因而才更难去……
“超时了德克萨斯。”
赫默抱着一只文件夹站在门口,在我绕过她出门的时候,还不满地推了推眼镜。
和已经乖巧躺回床上的空相互挥挥手,接着被赫默喊住了。
“德克萨斯,一会聊聊可以吗?”
正好。
赫默让我在门外稍等片刻,拿了文件夹进空的病房并捎带上门,隔音效果极好的结构设计让鲁珀族的耳朵也听不见里面半点动静。
赫默最终空着手出来了,做了个请的手势,邀我一块下楼。
“关于拉普兰德无视规定探病的问题,我猜让你来解决是再适合不过的。”
“确实。”
“还有拉普兰德这个季度的抑矿药,昨天就她忘了来领,虽然我一点都不惊讶。”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好,我顺便送过去。”
赫默不再说什么,准备走向位于左边走廊的实验室,我思考再三,明知极大可能得不到答案,还是叫住了她。
“空,具体是怎么了?”
“她不是罗德岛的干员,即使是,我们也有保密病人信息的义务,你的权限还不够高,德克萨斯。”
“是我逾矩了。”
“但是,”听到赫默还有后续的话,我立刻停下脚,“如果看见MSR的人,我建议你狠揍他一顿。”
赫默留下一句惊人的发言,便幽幽地拐进走廊去了。
之前也感受过MSR的尿性。空在里面过着怎样的生活呢?由于我没办法和谁一起分享故事,所以从没想过去问问。
我只知道赫默是不懂怎么开玩笑的人。
直到站在一号训练场的门口,正要拉开门进去,我才发现自己的拳头紧了一路,放开时掌心都红了一片。
这样激烈又偏执的情绪我已经很久都没有过了。甚至一下处理不过来是因为什么。
“看看,这不是德克萨斯吗!”
拉普兰德穿着训练专用的黑色短衫短裤,露出的四肢显得甚至有点病态白。她正坐在更衣室的柜子前,拆卸着腿上绑在源石患处的绷带。
源石的范围跟我三年前最后一次见她比起来稍微大了一点,但就一般的感染进度来说却要小得多,可见罗德岛在治疗矿石病的领域绝非浪得虚名。
“你的药。还有别再去骚扰病人了。”
将先前赫默给的一包东西放到她身边,我没有多待的欲望,只是刚转过身就被她抓住了手臂。
“你看起来很想打一架啊。”
“是吗。”不要一副很懂我的样子。
“在哥伦比亚那会,你天天都顶着这副臭脸,自己怕是都没察觉到吧?小偶像的事我能答应你,前提是你得打赢我。”
她仰头喝药,朝我咧开一个诡异的笑容,尖锐的犬牙上泛着阴森森的光。
不知为何怒火蹭的一下就上来了,没有多想便冲进露天的训练场里,随手在架子上抽了把窄刀。举过头顶用尽力气劈下,训练用的假人身子应声没了一半。一连又砍了好几个后,才留意到不远处靶场上的白金,看样子是已经盯了我好一会了。
被无胄盟杀手盯上的感觉更是让我像觉醒了第二人格似的,浑身血液久违地沸腾得一塌糊涂。
环剑划破空气的声音让我本能去挡,没几个回合就已经和拉普兰德缠斗到一块。
为什么我就是无法逃离这片沼泽。
随着那狂妄又恼人的笑声,下手也没了分寸,几乎招招都往死里砍。她只是一味格挡而很少还手,却笑得越来越大声,兴奋的样子像是当年在叙拉古手刃了哪位大族长。
这个疯子!
“全部住手!”
当被一股强大的阻力挡开时,我看到面前突然出现个人。她手上的刀滴着血,灰色长发被血污染红一大片,尽管看不清五官却有着十分熟悉的感觉。她正跨过满地的尸体朝我走过来……
在哥伦比亚那会,你天天都顶着这副臭脸,自己怕是都没察觉到吧?
闭嘴。
杀吧,杀吧,这才是真正的你啊。
闭嘴!!!
接着一道耀眼的白光笼罩了一切,在与地面亲密接触的剧痛过后,我才发现那不是她,而是拼了命将发疯的我压制在地上的耀骑士。
“……临光。”
“看来你清醒了。抱歉,情况紧急,我只能这么做。”
像是刚从水里被拖上岸时的溺毙感,让我不由得大口大口汲取新鲜空气,“谢谢,已经没事了。”
训练场另一边是被杜宾用鞭子捆起的拉普兰德。隐隐还听见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训练场高台上看热闹的白金在鼓掌的声音。
临光显然无奈地朝那边瞥了一眼。
被教官团训斥了整整二十分钟,还答应第二天要上交两百字检讨。最后杜宾还把我单独留了下来,严肃地建议我去医疗部咨询一下。
我也是个疯子,终于有人看出来了。
“哎哟!”
临近宿舍的转角,差点将一位身着黑色大衣的瘦高个撞倒在地上。
我居然慌乱得连周围的脚步声都丝毫没留意。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抱歉博士,有没有撞伤?”
罗德岛第一弱不禁风的名号当之无愧,同时又作为最聪明的人之一,这会正毫无形象地靠在墙上呲牙咧嘴。
“没事没事,德克萨斯吃了吗?正好一块去吃午饭吧。”
“我吃过了。”实际是毫无胃口。
她点点头便走了,嘴里还嘟嘟囔囔今天没完成的工作。只是刚走出几步又回身问了句:“要不要再吃一顿?”
她那似乎能看穿人的眼神让我鬼使神差还是跟了上去。
想蹭我的饭这点暂且不论,但在她身旁确实能感受到莫名其妙心安的力量,大概这也是她能在短时间内便胜任战略指挥官身份的原因之一。
就是她大得离谱的食量又差点动摇了我的上述想法。食堂很大,能同时容纳几乎一千人吃饭。考虑到干员们出身各地,几十个窗格子里来自不同地方的美食琳琅满目。时常还会有干员在这举行派对。
博士拿着两个盘子走在我前面,一边跟一路上遇到的干员打招呼,一边从容地往盘子里添东西,直到两座食物小山再也堆不下了才罢休。
帮博士刷了卡后,看见从厨房出来的小乌萨斯。她穿着明显大了好几码的围裙,看起来像个乌萨斯木雕娃娃,留意到我在看她,便冲我腼腆一笑。
“那孩子叫古米,就是前段时间跟着学生自治团从切城来的,爱做饭也很有天赋,这些乌萨斯美食都是她煮的噢。特别好吃!”
我索性也拿个盘子,盛了点红香肠。想着下回运物资的时候得加上条小号的围裙。
“听说你因为救了空被送了能吃两年的饭票啊,刚刚怎么是刷卡呢?”
传言显然越来越夸张了,我听到的上一个版本还只有三个月来着,“的确有人想送,但没那么多,而且我全都拒绝了。”
博士喊着坏了坏了,连忙想要将食物都分给我。
我只能再三表示自己吃不下那么多,丢了也浪费,何况一顿饭而已吃不垮谁的。博士挠了挠头,突然一拍桌子。
“听窝里养要原限?”
“什么?”麻烦你吞完嘴里的再说话。
“我说,听说你想要权限?”
“听谁说的?”
“啊,是我误会了吗?那当我没问吧。我想想还有什么补偿你的法子,龙门币是别指望了……”
她似乎相当执着于要补偿我这件事,以防出什么幺蛾子我还是问多一句:“权限是什么意思?”
“最近工作量激增,我觉得需要在岛上找一位秘书帮助我处理事务,虽然工资不高,也可能会很辛苦……”她突然压低声音凑过来,显然对目前的距离仍不满意,还滑稽地招了招手让我也凑过来,“但是我能看的文件,秘书都能看。”
可疑的点其实有很多,以防万一我觉得还是提一下最关键的问题比较好,“凯尔希和阿米娅同意了吗?”
本以为只是心血来潮的想法,出乎意料的是她竟信誓旦旦拍了拍胸脯,“她们百分百会同意!”接着又因为拍得用力过猛而咳嗽连连,“咳咳……唔,如果再没人帮我自律作战,我一定会成为罗德岛上第一个过劳死的人吧。”
她的语气认真得令人发怵。
说实话只是一顿饭而已,不至于达成这种级别的协议,但也许我很快就能接触到空的病历。我肯定是疯了。
“好,我来干。”
“说定了~”博士放下刀叉跟我握了握手,“还是第一次见你这种表情,帅呆了。”她还没打算放开我的手,仿佛参加了什么限时握手会那样,接着语速极快地说道:“顺便一说,我也是空小姐的忠实粉丝,你可以相信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她能健康快乐。”
回到宿舍时,可颂不在房里,可能又去了信使那串门。能天使正在洗手间里一边哼歌一边刷洗今天出任务穿的心爱靴子。
那是经常能听她唱起的拉特兰语歌谣。
我疲惫地躺在床上,直到快睡着了也没想明白博士还有什么打算。
也许睡一觉冷静下来后我会后悔,不过现在就先这样吧……
等等。
……还有那罪恶的两百字检讨。上一次写检讨还是十来岁的时候吧,正值叛逆期,还得母亲拿棍子在旁边盯着才写得完。
只能认命下床摊开纸笔。
检讨的内容其实也很简单——
我绝对不能再跟拉普兰德扯上任何关系。
接着要注意的就是写字速度了。因为卫生间的动静越来越小,距离能天使的嘲笑到达大概只剩几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