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文多少曾提到过赵瑞儿,其父赵归崇乃是天极宗岌峻峰峰主,亦是宗主君莫笑的大师兄,只是为人寡淡冷言,少与人亲近,便是同门的两个师弟妹,平日里也不大来往,只是独自占了岌峻峰这座峰头修炼,加之为人刚正不阿,又兼任了天极宗戒律长老之职,于是叫众人愈发亲近他不得,哪怕他赵归崇长得一副极好的皮相,青衫素袍,面如冠玉,一身正气,比起师弟妹更似神仙般的人物,却也只可远观,不可近言谈笑。
是故陈平波才有将这事交托赵归崇的打算。
说到这里,也许会有人问,陈平波是谁?不过是一个创派宗师的好友,却怎么敢做出这种干预别人宗门内务的事情来,这倒是没什么问题,因为他不为外人道的身份还有一个,就是天极宗的镇宗客卿,这名头来的稀奇古怪,但是赵、君、雷三人却是知道的,昔日创派宗师梅傲儒羽化之前,担心宗门受人欺辱,又担心宗门早夭易折,故而托付好友帮扶相助,只是门派安稳度过在凡人眼中可以称作漫长的岁月后并无大事发生,逐渐的,便也遗忘了陈平波这个身份。
但重信守诺的陈平波记得,阴险狡恶的兰耽也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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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折春几乎没有任何辩驳的时间和机会。
所有的一切开始地那么突然,她上一刻还在欣喜于自己将要同心爱的人结做道侣,下一刻却被关进门派中冰冷幽暗的石室里,关进这即便问心无愧的人进来后都要不寒而栗的幽暗石室。
周围是一片寂静,没有听惯的鸟鸣,也没有聒噪的虫叫,没有烛火,甚至没有月光,只有黑暗,她的手脚锁住,修为被封住,她将眼睛盯住在石室唯一与外界有交流的地方,期盼能在那里瞧见一点火光,从那里能传来一点声响,也只有在这时,她能清楚的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
她闭上眼睛就能回想起被关进石室前的一切:汤哲苍白的脸,师父的劝慰,雷师叔温暖的手,还有什么……哦,还有赵师伯冰冷的眼神,她知道赵归崇看她不满很久了,虽然以前总拿些小事开刀,现在却真的遇到这么大的事……
对了,还有谁?是陈仙君,他说了什么?
江折春试图回忆起所经历的一切,却只能感觉的焦躁不安快要冲破她的心脏,她的双脚在地上胡乱踢着,手臂晃动,连带着铁链都响动起来,打破这慌燥的寂静。
她已经辟谷,不再需要饮食,也不再有任何基本的需求,她起初在这间石室里安稳待着,期盼只过一两个时辰便能得到自由,后来又说一两天后便能重见天日,再后来又向苍天质问,这短暂的四五日里能否还给她清白,之后她便又颓唐起来,只是睁着眼发呆,她的双目在黑夜里视物毫无阻碍,就像是在月光之下一样,之后又被关了一两天,她数着日子,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那时候她已经被关了十天左右了,也不知道是黑夜还是白天,江折春已经渐失希望,却忽然听见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往石室里走来。
那脚步声她很熟悉,是好友赵瑞儿。
“阿春!”
火光猛地从石室上的那根镶嵌着铁栅栏的窗口里射进来,即便并不是十分强烈,却也叫江折春的那双眼睛忍不住被刺地流下泪来。
江折春的身体比她的头脑先一步动了起来,缚住江折春的铁链发出沉闷低哑的声响,将她又拽回原地。
她只能在这方寸之间的石室与好友相隔着厚重的石门交谈着。
“我……”
江折春一说话才发觉自己哑得可怕,像是被锯子锯着的木头,像是吞了被烧红的炭一样难听可怕。
“我是偷着来的!你听我说!”
赵瑞儿的眼睛有些红红的,似乎下一刻就要哭出来,她环视左右,确定安全才说道:“你还记得那天你和我说的事吗?现在我爹一口咬定说你私通魔门,与魔门中人私相授受,再过两日便要将你处死!”
江折春浑身一颤,张着嘴竟不知能说些什么,只是忍不住发起抖来,随后她又像是想起什么一般,支支吾吾说出两个字。
“师父……”
“掌门师叔自然是不肯,只是你晓得掌门师叔太过不知变通,为人板正耿直,无赦仙君说不许他插手,他自然也因为身份原因不肯干涉,只是在听闻我爹要将你处死这件事上同他大打出手,两人虽说都没什么伤,但这下一闹只怕更难……”
赵瑞儿话未说完,只是更往那石室铁栅栏去凑:“汤师兄为了你的事也数日未曾合眼,这次掌门师叔同我爹动手,他虽然劝了,受了些伤,现下正昏迷刚醒,还在休养,我知道我若是随便编了个谎告诉你,你也会信,只是我实在不忍骗你……”
江折春听闻此事,当即气喘不上来,跪倒在地,只听得石室中铁链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随后便传来一股子浓重的血腥气,赵瑞儿心下慌乱,只把火光往铁栅小窗前凑,却只瞧见江折春缓缓站起的身影。
“瑞儿……没有,我没有……”江折春的声音嘶哑难听,像是用钝刀在石头上摩擦刮划,光是听着就让人心疼。
听她说话,赵瑞儿忍不住落下泪来:“旁的人怎么说,我自是不听也不信,我同你自小一块儿长大,你是什么人,我会不清楚吗?只是……只是……阿春,他们在你屋中搜出你同恨水流赵家的人往来的信件,上头的字是你的笔迹,且字字露骨,我亦知你对汤师兄用情极深,自然不是你亲自写的,只怕是有人伪造嫁祸,我爹铁了心要拿你问罪,哪管什么是非黑白,我心知这事上破绽极多,却奈何有人要把你诬陷构罪,却哪里管得到是非因果!”
“不不!我没有!”江折春勉力喊出这几个字,喉中犹如刀割,她强忍疼痛又问:“无赦仙君呢?他不管一管吗?”
赵瑞儿闻言却是愤愤:“那爱行侠仗义的老头却哪里管得这些事,瞧见你那些‘罪证’,也不问是真是假,便要来杀你,若非掌门师叔阻拦,只怕你早就死了,后来他又觉得过多干涉不好,搜出信件当日便走了,倒是平白留下这一摊子烂事,好在薛家的大公子薛灜来访,才又让掌门师叔同我爹又纠缠了这些日子。”
“瑞儿瑞儿……”
江折春又喊赵瑞儿名字,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觉得头痛欲裂,胸口淤堵,几乎就要喘不上气来。
赵瑞儿同她少年好友,自是直到她想问什么,只是道:“我知道你想什么,你想叫我去取了那玉找我爹,让他去魔门亲自问问你这事不是?”
江折春又呕出一口血来,头上直冒冷汗,只是点头。
赵瑞儿却吸吸鼻子摇头道:“你到底是多天真?是还想把把柄往我爹身上送吗?他平素便因我同你玩得好而迁怒于你,只怕这次我拿去那玉,事情还没说明白,就让你更坐实了你通魔背宗一事。”
江折春却是摇头:“赵师伯不是这种人……”
赵瑞儿眼角泪光闪闪:“他是我爹,你不晓得,我还不晓得嘛?”
接着她像是下定决心一般道:“阿春,我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便只你一个,无论如何我都要救你,哪怕……”
她这话说完,那双黑漆漆的眸子便直勾勾盯着江折春道:“阿春,你信我,我一定会来救你。”
她的语气中带着决绝,还有一往无前的勇气,随后又仔仔细细瞧了一眼江折春,像是要把她印在自己的眼里一样,猛地熄了火转头走了。
江折春知她脾性,越是要做大事,越是不动神色,江折春本就心火上扬,头疼欲裂,这下更是难捱,想要张口去喊赵瑞儿的名字叫她别做傻事,却终究挨不住疼痛昏了过去。
并非没有人在意这个被囚在牢狱里的少女的死活。
但希望她好的人却斗不过希望她坏的人。
兰耽深夜摸进岌峻峰有些打算,却在靠近峰主府时听到毫无遮掩的争吵声,他捏了个咒诀,将五感附在窗外的一只鸟上,又将气息隐匿好,便做起了偷听人说话的活。
“……你知道的!”
“知道又怎么样!”
兰耽毫不意外地听见了自己授业恩师的声音,男人的语气低沉失落,从原先的气势汹汹转为哀求:“是了,是了,我来求你了,师兄,赵归崇,赵师兄,我如你所愿,来请求你,恳求你,乞求你了,放过她的性命……”
“私通外敌,图谋不轨,毁我宗门清誉,条条罪证列举在前,君掌门,你是瞧不见还是看不着,不!我瞧你是要徇私枉法,公私不分!”
那罪名比山大,压在君莫笑的肩上,他平素清白做人,向来无愧于心,哪里见过这么针锋相对的污蔑之人,只是张嘴了半天,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君掌门,我瞧你无话可说了。”
君莫笑咬咬牙道:“这么多天了,仅凭仙君的一封密信,仅凭从折春洞府里搜出的书信,不知真伪,不辨是非,难道就这么给她定罪了吗?”
“君掌门还要什么证据?要等这孽徒弑师灭宗,等到给那魔门大开方便之门,引狼入室了才能给她定罪吗?”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
“我可没有,你可别这样乱扣帽子。”赵归崇冷笑一声,“你教出来这样好的徒弟,原是因为有你这种乱给人扣帽子的师父!”
“你!你!”君莫笑一身酒气,他本就因为近日之事不得安眠,夜夜需要饮酒方才能有片刻安生,今夜一想起视如亲女的弟子,后日便要被处死,他只恨自己空有这掌门的名头,酒壮人胆,一怒之下便来逼问,孰料却落人下风,反被逼入死胡同。
“我瞧你这掌门的位置也不用做了!这般无能!也不知师父当初看上你什么!”
那赵归崇面有得色,兴奋与妒忌愤恨叫他俊美的相貌都扭曲起来,变得有些可恐。
君莫笑登时明白了什么一般,脸色煞白:“我明白了,你还是不满师父当初将宗主之位传与我这件事……”
赵归崇敲着桌子冷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我们就事论事,今次江折春一事,终究还是你德不配位,教徒无方!”
突然,他双目一转道:“与其这样,倒不如让我来做这个宗主……”
君莫笑当即一身冷汗:“你!”
赵归崇抚掌大笑:“对对对!倒不如让我来做这个宗主!总好过让你这个无能之人来,哈哈哈,君掌门,若你把位置让我坐坐,兴许我还能留下你那蠢徒弟一条命来。”
君莫笑闻言竟未反驳,反而垂首不语,似在思索。
随后抬起头来,鬓边竟有了几缕白发:“此事,我当再思索一二。”
赵归崇知他脾性,晓得他有了这个念头,只怕做成便是时间的事了。
于是开口道:“那我就静候佳音。”
君莫笑脸色煞白,衣衫褴褛,不过短短几句话,只觉得他已老了许多。
赵归崇瞧见他不言不语走出门去,心下大快,但随即觉得不对,目光一转,竟一掌往窗口打去,随后一声怒吼:“是谁在此偷听!”
兰耽暗道不好,急忙撤回五感,却依旧不慎被掌风挂到,五感归体后,只觉得头疼欲裂,他本欲显出原身,孰料却听见有人替他出面回了话。
来人一身白衣,红瞳黑发,肤色白皙,正是血眼佛薛家的大公子。
薛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