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风平浪静,晴空万里,宜嫁娶、动土、赴任。
忌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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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荡,晕眩,想吐,但是肚里空空,什么都吐不出来。
江折春轻轻吸了一口气,却只觉得全身都疼。
她努力掀开沉重的眼皮,只能看见重重叠叠的人影,她想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于是便歇了说话的心思,想要回忆些什么,脑中却只记得那只受伤的手,还有被捏碎的金丹。
金丹!
江折春浑浑噩噩的,思及此事方才清醒了些,她听见周遭有细碎的交谈声混合着铁链摇晃的碰撞声。
说话的两个人是一男一女,男的声音轻柔,女的说话却是豪放直爽。
“……飞舟还有多久到那地界?”
是那个男人问的问题。
“不远,半刻钟。”
回答的是女人,语带不耐。
“你看她,总觉着快死了。”
江折春眯着眼瞧,只能瞧见一双白面黑底的靴子,衣服的下摆是青黑色的,也不知道是谁。
那女声闻言道:“……别叫她真死了,给喂点东西吊着。”
江折春只觉得有一只手往她的鼻子下头一探,快速收回:“死是死不了,但只剩半口气了。”
女人道:“把这先给她喂了,只要别死在这地界上,谁管她活不活。等等还要把她放到小舟上,嘿!小舟外头那几个备好了没?”
男人像是接住了什么东西道:“早备好了,那几个比我还着急拍马屁呢!哟!回春丹,品质还不错,你什么时候发达了?”
女人骂道:“你屁话怎么这么多?老娘给了就是给了,用得着你多话?”
男人也不恼,只是轻笑:“你可别叫那肮脏货知道了,这差事好不容易弄到手的,我还想得他青眼呢!”
女人冷笑:“想得他青眼这件事我先不揍你,我只问你一句,你他娘的在教我做事?”
男人又笑:“好姐姐,我可不敢。”
说完便捏了江折春的下巴极为迅速地往她嘴里塞了两枚回春丹,然后啧啧两声道:“要不要给她多吃些,你瞧她这样子,只怕两枚起不了效用。”
江折春睁不开眼,只能隐约瞧见一个红衣人快步走过来,然后不容江折春反应,便将什么东西又塞进了江折春口中,这东西比起男人给她喂的回春丹滋味全然不同,入口之后便觉温热,随后便有一股子热气流转全身,倒叫江折春恢复了些气力。
“你哪来的好东西!”
男人气急败坏道:“却也不让我瞧瞧。”
女人骂道:“瞧你奶奶个腿!”
男人闻言又笑:“别是从她那里拿来的吧?”
女人似乎是被戳中痛点,张口就骂:“你个瘪犊子,再问我就折了你的腿!”
男人依旧笑嘻嘻和声细语:“舌头在,还是说得了话!”
随后便将门一开冲了出去。
女人一边骂骂咧咧的,一边将一包东西以极快的速度塞进了江折春的怀中。
“藏好了,别叫人瞧见。”
那女人说完便又一边叫骂一边追了出去。
江折春长长叹出了一口气。
又昏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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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时,天正在下雨,江折春的身边已经空无一人了。
天空中下着雨,她只独自一个人仰面躺在小舟上,四周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瞧不清,她张开嘴去喝那雨水,眯眼去看在浓白雾中时隐时现的青紫色闪电。
她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君莫笑在说话,面部模糊不清,声音一如往常地响亮。
“人类往往在称颂那些英雄时,只称颂他们的成功,却极少去夸赞他们所经受的苦难和汗水。
但那些苦难和汗水才使得这些人拥有了成功成为了英雄。”
江折春躺在摇晃的小船上,全身脱力,她的骨头仿佛被掰开又勉强拼凑,她的头像是被一把刀来回戳刺,永没有结束的时候。
船上没有其他人,周围只能听到江折春断断续续的呼吸声,寂静得可怕。
而独自躺在船上的江折春浑浑噩噩,发肿疼痛的双眼只能瞧见遮天蔽日的白雾,并不灵敏的耳朵也只能听见船身晃动时水波的声音,但她的脑子里却仿佛有人在说话。
是君莫笑的声音,是很早很早以前年轻的君莫笑的声音,延续了她刚才做的那个梦。
那是什么时候说的?
对了对了,是君莫笑当初给她讲修真界那些名动天下的大人物时说的话。
后面应该还有一句,是什么?
江折春全身发着高热,神志混乱,她的嘴唇干裂起皮,肤色不同以前一样白皙,黑黄黑黄的,指甲剥落翻裂,血迹已经干涸,连呻吟都发不出来,不论是谁瞧见她这副模样,都只会断定她活不过今晚。
可她努力张大了嘴,去吮吸那天上落下来的甘露,尽管这样子愚蠢又可笑。
那船摇摇晃晃的,在浓白的雾里辨不清楚方向,江折春却没有心思去思考她的处境,她的大脑像是在梦里,灵魂像是游离了身体,脑子里反反复复的是君莫笑的声音。
“苦难和汗水才使这些人成为了英雄。”
那时候师尊还说了什么?
江折春闭上眼睛,只觉得呼吸都疼,但去想这些事反而还能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
所以她努力去想君莫笑后面说了什么。
都快死了还想这些干什么?
江折春的脑子像是团浆糊,无法集中自己的注意力,她的身体就像是被抽空了生命之力一般,已经不能对外界的声响做出一点反应,她努力想着自己方才想到的那个问题。
君莫笑后面还说了什么?
即便她所思所想的答案将会耗尽她本就不多的生命之火。
“……但是,只有活着的人熬过苦难的,才能成为英雄。”
江折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像是将胸腹中所有的欢喜和仇恨都吐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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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屠岛地处大陆极东的墟海,据说是三万年前的白龙陨灭前,散尽灵力,盘旋其身躯,将那龙躯为土为岩化作一座毫无灵气且寸草不生的山岭,曾名盘龙山,后来海越涨越高,山岭下沉,唯有龙脊背化作的山峰露在海面上,才逐渐变作了浮屠七十二岛,只是为什么要叫浮屠,却已经无人知晓了。
那岛在潮水落下时便可相互连通行走,潮水涨起时便又互不相通,只有最高处才不被淹没,且周遭水域奇特,一圈水流只进不出,以最中心且最高的龙首峰为中心,方圆百里不说能有一些稀薄的灵气,便是花鸟虫鱼在此地也长得普通平凡,同凡界灵力最贫瘠的地方相比,那灵气贫瘠之地也算得上是灵气充沛了。
且群岛周围连年白雾,无法消散退去,犹如屏障一般,将七十二岛遮挡住,每年唯有三月三日当天的午时方才会短暂散去,加之周围似有法阵,凡是意图使用术法登岛之人在进入白雾之后便会法力全失,沦为凡人。
加上墟海之中妖兽横行,凡人自是闯也不敢闯,所以久而久之,墟海浮屠也就无人可去,也无人敢去了。
修仙界中诸门诸派往往会将反了大罪的弟子废去修为,载于小船上流放至此,说是流放,实际上却是与杀人无异。
上了岛便出不去,群岛周遭水流只向内流,便是想要依靠人力划船出去,最终也只会被送回岛上。
废去修为,又无灵力可以重新修炼,稍微有些人性的宗门会给那些被流放的弟子备上一枚自尽用的丹药,倒叫他们死得体面些,不必多受煎熬。
是以去往流放的弟子这么多年来,未有一个回来过。
是以墟海浮屠又有个“雅称”名叫不归人。
后在三千年前,发生了魔界与道宗的大战,双方两败俱伤,人才凋敝,道宗诸多大门大宗在那一战中消声觅迹,倒叫后人慢慢忘记了浮屠岛,只知道过往有犯大错之弟子都会被流放至浮屠岛上,却不知道这不归人的“雅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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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座天然的囚牢,囚住人的躯壳,也囚住人的记忆和人心。
江折春再醒来时已不知何年何月了,她是被船撞在岸旁的力量惊醒的,她本不会这样轻易困倦,可失去了金丹的她沦落为凡人,开始会饥饿、口渴,想要睡眠和休息。
她的身体不再强壮坚韧,甚至于变得脆弱不堪,仿佛细细的杨柳枝,一折就断。
江折春躺在那撞了岸的小舟上,勉力想要撑起自己,瞧清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她虽存死志,本想就此死在这条破旧小舟上了此残生,但因为梦里想起了自己的恩师和好友及未婚夫而忽然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师尊他们如此疼爱自己,必不会留自己一个人在此,定会想尽办法来救自己。
这样一想,就仿佛一个站在崖边想要往下跳的人及时收住了脚,像是一个要自缢的人停止了把自己的脖子往绳子里套这件事。
一旦停止了想要去死这件事,对于江折春这种身处不幸的人来说,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因为抱着会有人来救自己的意念,即便因为在石室囚牢之中短短数日遭受的折磨,导致江折春身体不便,但终究因为那意志,她狼狈落拓地从那小舟上翻下来摔倒在海滩边。
可即便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叫江折春全身疼痛无力起来。
叫她不禁去想,自己真的能活下去吗?
这个念头一出,她就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不,我一定能活下去!
她知道自己决不能有想死的念头,一旦这不好的念头起了一点,只怕就像把一颗火星溅在极为干燥的柴草堆上一样,只怕不消一会,她那本就为数不多的求生意志,就会被死志之火给燃烧吞噬,湮灭殆尽。
于是她努力闭上眼让自己休息,只是去想那些开心的回忆。
去想君莫笑对她的微笑和教导,去想雷娇对她的宠溺和拥抱,去想汤哲温暖的手,去想赵瑞儿的说笑,她甚至想到了兰耽,虽然平素不合,但终究是看着自己长大的师兄,应该也会难过,会想着办法救她吧?
这样想着,她有些鼻子发酸,但她的身体竟疲累痛苦到眼泪都流不出一滴,嗓子虽受了雨水的滋润,可还说不出一句话。
她躺在那滩上,可脸上连一个笑都挤不出来,她太累太疼了。
她多想就这样睡过去。
可是不行。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有多糟糕,她必须要找个合适的地方休息,然后调动灵气,重新修炼。
只有这样她才能逐渐了解和思考这是什么地方,这几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想到这里,她似乎终于下定决心,抓住了一根被冲上岸的树枝站立起来,然后拖着疼痛肿胀的双腿一深一浅地向这那嶙峋突兀的黑色山岩走去。
她的背影这么单薄,在这奇形怪状的山岩之间,她显得这么渺小羸弱。
渺小到无论她怎么抵抗,都逃脱不了上天给她安排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