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时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云澄只发现江折春已不在原处,她环视四周却发现江折春正在不远处盘腿坐着,神色平淡,似乎方才极大触动她内心的事不存在了一般。
“你醒了?”
江折春瞧见她动作,伸手让云澄爬到她腕子上,任由云澄懒洋洋挂在她肩上,云澄觑眼看她,瞧见她嘴唇紧抿,眉头微皱,但眼睛里闪着坚毅决然的光芒,似乎是下了什么重要的决定。
“你没事吗?”
云澄伸头去蹭她,话中带着点小心翼翼。
江折春却不回答她,只是抬头去看这纯白色的灵力空间道:“我们说些别的吧,比如,你现在能不能告诉我,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里吗?”云澄虽说刚破壳不久,但她在修养过程中灵智已生,加之其母种族天生所带之传承,却不会如刚出生的稚儿一般问些不该问的问题,她明白江折春并不想再提方才之事,于是便同意了江折春的要求,顺着她的话开始聊起这个空间来。
“我现今这样子,我明显能感觉到,只有我的神魂单独待在这儿,所以,这儿到底是哪里?”
云澄回道:“你还记得我刚才说的吗?我两一命同悬,寿数共享,只是我现今还体弱,只得依附在你身上,现如今我们所处之地乃是我的混沌识海。”
云澄的尾巴轻轻甩了甩,江折春便瞧见有灵液涌过来堆叠建成了一座真人比例大小的人像,那灵液随云澄心意而动,若不是肤色不同,那人像雪白一片,倒是真的栩栩如生了。
“你瞧,像你不像?”
云澄操纵那人像弯腰,将她抱起伏在肩上,江折春瞧见了这情景,心中暗暗惊叹,也直起身来去端详那人像,瞧着瞧着,竟留下两行泪来。
云澄不解,自是开口问她:“好姐姐,你做什么哭了?”
江折春默默拭泪道:“一十四年,竟能叫我生的同从前都不一样了。”
她出事之前皮肤白皙,总是微笑着,喜气洋洋的,生活从不肯赋予她苦难,众人喜爱她,恩师宠爱她,爱人疼爱敬重她,虽说生活多是平淡枯燥,但事事顺遂。
可如今这张脸却已经同以前全然不同了。
原先白皙的肤色被晒得有些黝黑,原先过长的黑发因为不便行动而被不定期截断只到肩下,她那双眼睛带着坚毅决然的光芒,少了少女的天真及幼稚,变得成熟英气起来,双目转动时带着无法控制的愤怒同仇恨,眉宇间有一条淡淡的竖纹,应当是长期蹙眉而给她留下的痕迹。
现今的她已经三十多岁,十四年海岛生涯以苦难教会她世间的诸多道理和自然智慧的准则。
原先纤瘦颀长的体型也变得肌肉发达,举手投足间带着力量感,脖颈肩背手臂腿脚上带着大小深浅各不相同的伤口疤痕,这是她所切切实实遭受过的磨难给她留下的痕迹。
她的身形灵巧而敏捷,奔跑时像风,安静时像块石头,她学会了蛰伏,也学会了毫不犹疑地一击必杀。
另外,江折春的声音也变得低沉沙哑,先前一场大病烧坏了她黄鹂般的嗓子,但给她意外带来了酒香醇厚、奇特美妙的音调。
再加上她在黑夜里警戒防备,她的双眼也逐渐可以在微弱无光的世界里瞧见所有东西,如果现在把一根针掉落在地上,她也能准确找出针的位置。
她已经变得和过往的自己截然不同了,她不禁怀疑,若是这样的自己站在师父、爱人和好友面前还能否被认出来了。
不,认不出来了,就连江折春自己在瞧见人像的时候,也险些认不出自己了。
她看着这人像独自流泪,但哭声沉沉隐忍,若不是云澄离她近,也听不见她啜泣的声音。
云澄瞧见她这样,不免感叹道:“人类真是复杂奇怪的生物,为了一点点的利益和怨恨可以伤害别人,却也能毫无缘由去帮助其他人。”
她的声音稚嫩,但说出来的话却包含成年人经历过困苦人事后才拥有的智慧,实在有些矛盾。
江折春听她这么感慨,心下也是赞同,逐渐止住了哭泣道:“你这话说的不错。”
云澄从那人像上游下,语气淡淡:“母亲曾告诉我,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她曾经便是因为事事心怀善意而落得如今这下场,昔年那偷袭伤害她的修士,若是母亲不因为他是正道之人毫无防备之心,若是伤好后便去杀了他,而不是饶他一命,在我瞧来岂有今日这般?恶人啊恶人,你的恶意永没有尽头。”
江折春抬眼看她,似在思索。
“若我遇到这种事,我必然将伤害过我的贼人除之而后快,若是心存仁善之念,只怕终究还是害了自己。”
那云澄声音奶声奶气,说出的话却带着狠意决绝,若是十四年前的云澄听她这么说,可能会觉得这孩子说的有些邪里邪气,现如今去听,只觉得言之有理。
她不禁思索,若是多年前君莫笑能洞悉人心人情,不必这般板正耿直,利用掌门之威压下此事,只怕何曾有她江折春今日之祸?
而若不是多年前赵瑞儿不答应把那块玉佩送出,她焉能活到今日?
凡种种果,必有种种因。
可江折春细细去想,却又觉得如恩师这般之人,行事正气无畏才是他立身之本,她又何苦因为自己目前的处境而去怪罪于他,况且,便是当初能逃脱这事,难保就不会有下一次吗?就像云澄所言,恶人作恶有时候只是为了心中所快所求,便是逃过这遭,难保下一次不会还有,他们的恶意远没有尽头,更何况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若是真要防备,只怕他们还没动手,自己就要被弄垮了。
“嘿!你想什么呢?”
江折春正陷进沉思,却被那云澄一惊,回过神来,那幼龙正抬眼瞧她,似要瞧出些端倪。
她面上不显,只是微笑对云澄道:“不,没什么,只是在想这岛这般诡异,却不知能否出去。”
随后她对云澄道:“你在此处许久,却应当不知这岛上特殊之处,海流只进不出,岛上布下迷阵,灵力修为全失,我遇到你前一个人孤零零呆了十四年,先前也曾试过许多方法试图出岛,却无一不是以失败告终。”
云澄道:“你想出倒不是什么难题,我族修为到了元婴便可化作人形,我母亲昔年设下迷阵一不过是为了保障我的生命,二是调动岛上所有灵气为我所用,这岛上并非没有灵气,只是此处天地之间灵气甫一诞生便被这迷阵操控吸绕至我身边,而这迷阵到了我元婴之时便可自行散去,到时我们便可出岛去了。”
江折春双目射出喜悦的光芒,想到这一十四年在岛上待着终有离岛回到人世之日,她即便已然较过往成熟许多,却也不免喜形于色了,她心中暗暗思忖,若是真有一日离开,她是否要报复那些使她受了苦难的人。
像是瞧出江折春所思所想一般,云澄开口道:“我虽不懂你到底想什么,但多少猜得出来,你若出岛去,只怕是要去找你仇人报复吧?”
她这话挑明白了说,却叫江折春一怔,仿佛复仇是多么龌龊不可叫人窥见的小心思一般,她下意识反应过来便想否认。
可云澄却不容她开口径自说道;“我听你所言,你师尊乃是个极为正派耿直的人物,你是他的弟子,只怕少不了受他言行教导以德报怨之事。”
江折春回道:“正是如此。”
云澄却是摇摇头,她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睛闪着光,说话掷地有声:“可是姐姐,若是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这话一出,振聋发聩,将江折春过往所思所学全数推翻。
是了!是了!
若是以德报德,理所因当!
那以德报怨,却又何以报德!
她若是这么轻易就原谅了那些人,只怕上天都瞧不过去吧!
云澄瞧见她似乎下定决心,随后话锋一转道:“姐姐出去后,复仇之事,我必鼎力相助,只是我有个条件。”
江折春并不答应,只是先问道:“什么条件?”
云澄微微低头,轻声道:“我母亲死前被人剜去双目,为仇人所得,身躯残缺,我今发下宏愿,愿取回我母亲双目,使吾母身躯归于完整,我虽晓人情,却不通人间诸事,我别的不多求,只求你能助我寻回我母亲双目,以慰她在天之灵。”
云澄这话言辞恳切,语气凄凄,且叫江折春凭空得一助力,江折春岂有不答应之理?
她随即点头应下,却见云澄大喜,随后颇有礼数地行了一礼,江折春推辞,云澄却道:“夺我母亲双目,偷袭伤她之人借助我母双目龙魂神力,只怕已成大气候,非常人可以撼动,只怕不是什么简单之事,请姐姐务必受我一礼。”
江折春拗她不过,只好受下。
云澄见她受礼,这才起身对她道:“等等我会将你推出我混沌识海,你听我指示,去取我母亲给我的遗留之物。”
江折春点头应下,再一睁眼,她的神魂已回了她原先的身躯,她起身四看,却瞧不见云澄,于是轻声喊她名字。
但只觉心口冰凉凉一片自肩部往手腕游出,方才瞧见云澄。
“我现今修为不够,血气尚未补足,还需附在你身上滋养,我平日里只化作图腾去睡,附在你手腕上,你若找我,只需抬手同这图腾对话,我便出来寻你。”
随后她道:“你往石台上走,推开石柱,便能瞧见一个洞来。”
江折春自是应下,她受刚才一番灵气冲击,修为突飞猛进,竟直接金丹重铸,加之灵气精纯,同级之内只怕难寻敌手,只是此时她不知道,伸手去推那石柱,那石柱瞧着不是一般材质雕琢打磨,坚硬沉重异常,但江折春却是不费气力,只是轻轻一推便开了,那地上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来,江折春随手捏了个火诀便带着云澄一道,毫无犹豫地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