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汐月哭了。流血流汗不流泪的千汐月双眼流下两行血泪,滴落在未完成的画作上。她不得不面对她的失败,原来情况比她想象得更加糟糕,她既控制不了冷星伤害自己,也控制不了情绪将她淹没。
十几分钟过去,她紊乱的心神终于回归些许。穆兹卡音乐节开始了不到一个小时,然而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她用灵力传音呼唤辛西娅,请求对方替自己前往公寓。
是她的错,她无可辩驳。如辛西娅所说,她选择了最坏的那条路。她答应过冷星不会说谎,但最后还是选择说谎。她以为自己尽可能的少说谎只是用语言误导对方,也好过彻底欺骗冷星直到对方自己发现真相,甚至限制冷星的人身自由将她软禁在修罗堡,以防庞提塔斯以自己违背戒律让自由的人类知晓卡玛利拉的存在而发难。
但冷星憔悴的脸,滚烫的额头和鲜血淋漓的掌心击碎了这些认知。
还是因为她不够强大。如果她能更快地掌握记忆修改的魔法阵,确保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她就可以修改冷星的记忆了。
她还有重头再来撤销修改的机会,冷星也不会因为后遗症受到影响,只是安然地在她编织的虚假梦中沉睡,直到她唤醒的那刻。怎么想都不会有更好的解决方案了。
可是她没能做到,所以宁愿尊重对方对于真相的渴求而选择决裂,至少除了发动战争的理由她隐瞒不提,她也没有说太多谎话。她自认为是这样。
不存在与冷星商量解决应对方案的可能。她心知冷星宁愿一死也不想引燃战火,而她不可能同意,哪怕只是对方有受到严重伤害的可能,她也绝不允许。
她只能死守这个秘密,直到庞提塔斯死亡,直到将军权彻底收拢在掌心的那天,再向冷星坦白一切。尽管她早已没有回头的路,也绝对不可能得到原谅。
辛西娅不懂她尽量不去欺骗冷星的执念,她却明白,冷星不会喜欢虚假的梦境,只要有一丝戳破的可能,她就不该这样做。冷星乐意恨她,那就……
千汐月的眸光滑向沙漏。
报告已经翻过了2/3,她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去制定方案。此后,又到了她每日练习的时间。那日离开病房后,她换了一副脸孔,回到此前踏足无数次的地方。阴冷,潮湿,暗无天日,生命在其中陨落也不会有人知晓。塞纳警告过她,她也明白由此产生的副作用,但她不会听从劝告,也没有机会停下。
大部分时间里她并不是在好与坏之间选择,而是坏与坏,她早就习惯付出相应的代价,只为搏到自己更想要的结果。
冷星的血液不知为何变化得越来越明显,千汐月不能待在她身边,同时也要尽量杜绝对方纷乱的情绪引发精神力不稳定而使血液性质剧变的可能。
如果戒指的伪装灵力场失效,她不敢想象后果会是怎样。
至于其他,她无暇顾念太多。她不在乎手上沾血,更不在乎有其他人因为她自私的目的而成为牺牲品。冷星乐意恨她,那就……
恨下去吧。反正她能保留这些记忆和情绪的时间也所剩无几了。
沙漏像是感受到她的情绪一般,散发出银光明灭如同呼吸,映亮千汐月冰冷如铁的面容。沙粒簌簌向下不曾停止,下方的小丘越来越高,而上方则截然相反。
无情的时间从不会减慢步伐,留给她和冷星的时间都不多了。
流逝的沙粒静默下来,在沙漏下方堆砌成一个银色的圆锥。
千汐月翻过最后一页报告,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
“爱丽丝。”她用灵力传音呼唤最信任的传令官。
“殿下。”爱丽丝应声出现,“属下在。”
“依照这份名单抽调军队,组成新的自由旅。”千汐月递给她一张写满红字的纸,上面的每个名字都像猩红的蠕虫,刺目至极,“我需要他们展开一次手术刀式的精准打击。”
“是,殿下。”她恭敬地上前,双手接过名单,“目标地点是何处?行动代号呢?”
“亚细亚洲的主要城市燕京。”千汐月轻轻挥手,那沓报告在桌面上消失,“代号’尖刀’。”
“是,殿下。”爱丽丝迅速回复她,“三小时内我会发出全部调令,并将拟好的第29号部长令放在您的案头。”
“很好。”千汐月神色未变,但爱丽丝感觉到她对于自己的效率很满意,“退下吧。”
她会给议会交上一份满分答卷,连那些牵扯进受贿腐败案件的军官都会感激她做出这个决定。
庞提塔斯和他背后的势力想要扳倒她,却只是给了她一个肃清军队毒瘤,重新洗牌权力格局的好借口。
画上双眼空洞的女孩望着她,眼角下方的血泪清晰可见。千汐月抿着唇,随意抽了支钢笔,点出了她的眼瞳。
一片耀眼的金色,就像最绚烂的阳光在女孩的眼中灼灼放光。她的黑发舞动,衣袍上盛开着绚烂的蔷薇花。
距离年中述职还有不到一周时间,足够她安排一些事情了。记者一定会提问她军队腐败案的问题,她也做好了充分准备。现在除了继续关注凤凰计划的进展,还应该抓紧时间练习修改记忆的魔法阵。斯布林格不宜久留,她需要一个契机让冷星回到家乡,避开地下试验场可能爆发的灾难。
但她首先需要一个得力的属下,不,准确来讲,一个得力的牺牲品摸清楚地下试验场的状况。现在想来,几个月前在入侵梵卓军部事件中放任那个人在自己体内灌注灵力,又在事后让对方抹掉自己记忆,假装无辜的塞德里克·布拉德利·梵卓,似乎是不错的人选。
叛徒就应该待在适合自己的地方,当然,在被榨干最后一丝利用价值之前。
千汐月将钢笔放回原位,点燃了烟盒中最后一根烟。氤氲的烟雾升腾起来,让她饶有兴味的神情变得意味难明起来。
辛西娅虽然很不满自己的音乐会就那样戛然而止,但从未拒绝过千汐月,因而悻悻离开,直接用瞬间转移出现在冷星的公寓门口。
她不拘小节,不过不直接出现在别人家中的礼节还是有的。辛西娅装模作样地敲了几下门,果不其然无人应答。
于是她掏出了准备好的铁丝撬锁。天知道她身为堂堂撒巴特亲王,派赛斯特家族的四代纯血,为什么要干这种鸡鸣狗盗之徒才会干的事情。辛西娅一边腹诽,一边熟练地撬开门锁,然后目击到令人发指的现场。
等她将冷星送到医院并办理好相关手续时,收拾妥当的千汐月来了。辛西娅原本就窝着一肚子火,听完她编的故事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就这么说?我想不出比这更可笑的借口了。”
“她信不信不重要。就这样解释。”
冷星当然会怀疑辛西娅不过是被自己嘱托才来趟这趟浑水,不过那又如何呢?只要她不再在冷星清醒时出现在对方面前就可以了。
“音乐节的演奏曲目我只听了不到一半。小蔷薇,你自己的情人为什么要我送到医院来?”
辛西娅一脸嫌弃地把撬锁用到的铁丝扔到桌上。若是放在以前,千汐月可能会忍不住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然而她现在完全笑不出来,哪怕只是维持面无表情已经费尽力气了。
“你本来也只对《摇曳之烛》和《星辰的回忆》有兴趣。如果你很在意,我可以抽空演奏你错过的曲目。”
果不其然,辛西娅嘲讽了她一通。出乎她意料的是,辛西娅不知为何对于她伤到冷星的事格外气愤,甚至浇了她一身水。她自知理亏,当辛西娅赶她出去的时候,想到又快到每日练习的时间,她便默默离开了。
几个小时后,她离开那个阴暗潮湿的地方,将新生的蔷薇花栽到城堡后面的花园中。大风吹过她的衣袍,吹的那艳丽如血的花瓣几乎散开,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护在花朵周围,直到花茎埋在土地里,她才舒了一口气。
旁边花瓣上的露水映出一张儒雅的男人面孔。她站起身,眺望近乎一望无际的花海。这里开满了蔷薇花,每一朵都不相同,有些花茎上的尖刺格外坚硬,有些只有一个小小的花苞,还有些花瓣零落如风中残烛。
“罗切斯特……”她低声道,走向花海中央。蔷薇花触到她的衣袍纷纷避让,自动分出一条路来。走了几分钟,她终于到达目的地,站在那株最夺人眼球的蔷薇花面前,“如果你没有察觉我的身份……”
银月出现在她手中。她快准狠地在手腕处划了一刀,几滴鲜血落进土壤,刹那间便融进了那株蔷薇花的身躯。
她的喃喃自语渐渐微不可闻。直到手腕处的伤口愈合,她收刀转身离开。
“总之,谢谢你教给我这个禁忌的魔法阵……”
现在她终于有时间去见冷星了。潜伏在医院四周的禁卫军告知她辛西娅早已离开,而冷星尚未醒来。
如辛西娅所说,冷星情况不好。高烧让她陷入昏迷,但她并不安静,时不时呓语几句,像是被梦魇折磨一样。
她坐在冷星床边,抬手想要抚摸她的脸颊和头发,但最终没能落下来。指尖划过冷星掌心和手腕的纱布,她最终还是松开了手,尽管她非常想要握着冷星的手。
“千汐月……”冷星忽然间开口,吓得她魂飞魄散。难道冷星醒了吗?
千汐月迅速换了副脸孔,仔细观察了冷星几秒钟,确认对方只是在做梦才放下心来。
“我在。”她柔声回答。
“如果当初我要你停手,你会吗?”
那股五内俱焚一般的感觉再次袭来。她本以为最初那几个小时过去,她应该再没有太多情绪波动了。千汐月恍然发现,冷星已经变成了致命毒药,哪怕只是看到她的脸都让自己心神紊乱。
“不会。”梦境与现实重叠,而她一如既往给出双方早已预料到的答案。美梦是她打碎的,希望是她掐灭的,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还能去幻想什么呢?
“即使……”冷星迟疑着,仿佛在思考措辞。
“即使什么?”她下意识地追问,注视着冷星微微颤抖的睫毛。若不是她有读心术,一定会怀疑冷星装睡。
“即使你们也会死伤惨重,你也不会停手。”
“没错。”她流利地回答,“人命对我而言是无关紧要的,冷星,我要的是权力,是最后的胜利,你早就知道这一点,从一开始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在我们卿卿我我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参与三方的生化武器研究——我是血族军方的代表。即便我那时那么爱你,可以用双手为你奉上一切你想要的东西,也明白身为医者的你最不能原谅什么,我也继续了。”
反正……她也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不是么?索性就这样彻底掐灭吧,就像她夺走那些牺牲品的记忆和生命一样。
“过程并不重要,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没错。”她并不在乎付出,无论是他人还是自己。过程并不重要,只要结果令她满意便足以,“身为纯血,也身为军人,赢得战争的胜利,为血族谋取更广阔的生存空间,这便是我的天职和使命。你是医者,你从中看到的是千千万万的死伤,是血流成河,也是哀鸿遍野,是生灵涂炭,也是民不聊生,我从中看到的却是权力和荣耀,是复仇的快感,也是血族的未来。舍弃少数,而求取多数的胜利,那是达成目标必要的牺牲!”
“千汐月……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的名字了。你舍弃了我给你的名字,表明你和我,正如我们身后对立的血族和人类决裂的决心,你是否还记得这个名字的含义?”
千重汐水,映耀月光……她记得,她一直记得,那是失去自我数个世纪以来她又一次找回了自己。不再只有权谋斗争,不再只有勾心斗角,她开始体会到情感的滋味,除了仇恨之外……爱情,美好的爱情,苦涩的爱情……
“不记得了。”她坦然地笑。就算冷星此刻睁开眼,也不会有丝毫怀疑。
“千重汐水,映耀月光……舍弃了我,与之相关的名字和含义,是否记得也不再重要了。我曾为此煞费苦心,因为我想要给你最好的,所以这个名字起得诗情画意,是与我的名字——天空中冷冷闪耀的寒星截然相反的。可是我现在才发现,千重寒凉的汐水,映着更加冷清的月光……”冷星悲哀的语气就像受伤幼兽的呜咽,她的心揪得紧紧的,一瞬间几乎要克制不住自己,伸手去握住冷星的手掌,“终究也不是温暖的存在。”
那足以温暖我,和我的一生。千汐月想要开口回答她心中所想,但即使冷星在做梦,她最终也没有说出真心话。自选择的那刻起,她已经无法回头了。选择了冷星的生命,选择了奇耻大辱,向暗算者妥协,又一次重燃战火,只为杜绝任何让她丧命的可能,因为她如此脆弱……是的,选择她的生命,便要放弃她的爱情。她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了,留下这个名字,又可以来温暖谁呢?
曾经也想要贪心地奋力一搏,江山与美人都牢牢抓在手中,但命运没有给她选择的机会,时间紧迫,她未能按照计划逐渐将权力握在手心,最终还是走到了穷途末路。她的世界只有黑夜,而现在照耀她的星辰也陨落了,是她亲手熄灭的。
愿你为我笑,为我哭,为我活,但不可为我死。
你绝不能死,你的命……我不要你死,你便不可。
“本就是那样的人,倒也恰如其分。”
“但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直接取了我的血呢?我的血可以平息你的灵力暴动,将我囚禁起来,把我的血液作为养料也不是什么坏的选择吧?你杀过那样多的人,也不在乎……再多伤害我一个吧?你想要发动战争,但并不妨碍你继续欺骗我,享受所谓宠物的欢愉吧?只因为没精力么?我……”
“因为……”千汐月的指尖缓慢地厮磨她的唇角,眼中只有温柔缱绻,“没有原因,我想这样做而已。”
她已经不能再待下去了。冷星就像海洛因,就像毒药让她上瘾,哪怕她会万劫不复,也无法自控地想要靠近。
千汐月大步离开了病房,临走时没忘记带走此前扔在桌子上的领带和西装外套。
冷星并不知道她在梦中喃喃自语的一切,都是方才切实存在的,与蔷薇亲王的对话。只不过,她在梦里,而千汐月在现实里。只是低垂着视线看着她,眼中带着留恋,想要触碰却收回手,最终还是抵不过诱惑去抚摸她唇角的嗜血亲王并没有那般残酷的神情沉在眼底,而是轻声细语,静静回答她的问题。冷情下面却又藏了多少无奈?连千汐月自己都说不清。假装不爱她,才能真正保全她,因为自己不可以有弱点。可即便要推开她,却又在奢望她能留下。
她不该有所期待,既然熄灭了星光,那此后的路她只能与全然的黑暗为伴。
千汐月旋转了一下沙漏,银色沙粒又一次落向原本空空如也的沙漏下方。她按下打火机,点燃了盖文送来的秘密调查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