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卯之花在四番队舍后院坐着。那是环境优美的庭院,一侧靠山,环绕着高耸的松树,枝叶繁茂,在阳光下透出的阴影笼罩着庭院里供人静坐休息的岩石。远处的小溪击打岩石,喧嚣地流淌着。
她惦念着虎彻勇音。此时已是傍晚,按理来说虎彻勇音的治疗已经结束,可她还是不知要如何去见虎彻勇音才好。此时回过头去,她仿佛能看到整个事件是如何一步步地被不知名的力量推动着走到这里,令她身陷泥潭。
卯之花不愿回想,但脑海中还是反复出现虎彻勇音受伤之后被送到四番队舍的景象。她见过很多战士在战场上的眼泪,见过很多战士在失去战友之后的崩溃,但她从未看过有人如此失魂落魄;她从未想过虎彻勇音那双漂亮、清澈的眼睛会变得如此空洞。虎彻勇音的笑容向来是她最喜欢的,可从战场上回来到现在,她只看到对方蜷缩着,不断地发抖,时而像婴儿般地低声哭泣。虎彻勇音甚至没有和任何人对视。当她感到痛彻心扉,想要上前做些什么时,虎彻勇音却像受伤的幼兽一样,颤抖着抱紧身体试图保护自己。四番队队员看到这景象,只能建议她暂时离开,留给虎彻勇音一些时间。
“可能是在战场上受了些刺激,很多人都是这样。过一段或许会好些。”四番队员这样说道。
或许?卯之花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或许会好些。”难道她无法去强调什么,也无法为当下的虎彻勇音去做什么,只能把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可能,祈祷虎彻勇音能恢复到和之前一样的状态吗?
卯之花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是一直以来她做下的许多决定的瞬间。她在参加这场战争时,心中是对战斗与血腥的向往,她渴望着战场。她从未想过事情会如此发展,她未曾想过虎彻勇音会出现在她生命里。
“现在即便说了后悔,也是虚伪的吧。”她疲惫地,轻声地对自己说道。
说是懊悔,说是愧疚,说是心虚。她无法面对虎彻勇音当下的状态,但与此同时,她又急切地渴望与虎彻勇音碰面,似乎只要相处在一起,就总能找到机会做出些补偿。
“她和清水交手时,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她受了这样大的刺激?或是因为队内损伤太过惨重而给她带来的冲击?”
卯之花反复思考着。偶尔,她就会想到那个令她无法面对的可能性:或许虎彻勇音知道了那支部队根本是诱饵,甚至连虎彻勇音本身也是诱饵的一部分。更进一步,虎彻勇音或许也知道了她加入这场战争的根本目的:只是因为无聊,只是因为渴望战斗。这场不义的战争。
远远传来一阵脚步声,卯之花抬头,在夕阳照射下的浅浅林荫之间看到虎彻清音朝这边走来,眼圈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
“卯之花队长好。”清音看到了卯之花。
卯之花点点头。清音很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像是不希望别人看见自己的狼狈,希望能找一处无人的地方安静休息似的。卯之花理解她的心情,她不愿打扰这位年轻的死神,因为她有着无数的、说不出口的愧疚。但她还是忍不住开口:
“虎彻队员,你姐姐的情况现在怎么样了?”
“伤口已经没有大碍了,只是有些发烧。给她用了些镇静安神的药,刚刚睡了。”清音说完,难过地皱起眉头,努力忍住眼泪,“谢谢卯之花队长对家姐的关心和照料。”她说。
卯之花低下头,她不知该如何面对虎彻清音的感谢。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卯之花转了话锋,继续询问她心心念念的事:“她睡前还是觉得很痛苦吗?”
“还是没有说什么,叫她也没有什么回应。”
“辛苦你了。”
卯之花回答的声音很轻。她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了。万幸很快虎彻清音就离开了。没过多久,她看到了四番队长,麒麟寺天示郎。
“十一番队队长大驾光临,就是为了探望一个小队员吗?”麒麟寺用令人不适的嘲讽目光盯了卯之花一会儿。不过很快就也没说什么,给了卯之花自由进出四番队病房的通行证。
卯之花没有理会麒麟寺嘲讽的语气,她心思挂在虎彻勇音身上,即便不愿与对方有过多相处,还是开口询问了和虎彻勇音病情有关的事。
“她身体上的问题,四番队当然是可以完全治疗好。但精神上的问题,我们就无能为力了。你作为十一番队队长,应该也看了很多这样的例子吧。就我个人来说,那个小姑娘的情况不是最糟糕的,应该有恢复的可能。只是短期内不要让她上战场了。”麒麟寺露出不信任的目光,维护病患似的加上了最后一句。
“我看起来是要让她抓紧恢复然后上战场?”卯之花觉得麒麟寺对她的猜测实在太过于离谱,她忍不住笑了。
“没错,按照你的着急程度,看起来是要让那个小队员赶紧出去送死。”
卯之花收起笑容。她本就焦虑、担忧,听到麒麟寺这样说,她只感到这话过于冒犯。
“我以为这不是适合开玩笑的事。”卯之花说。
麒麟寺听出了卯之花话中危险的气息。他也收起了玩笑的心态,皱起眉头,语气强硬地开口:“嗯?生气了吗?卯之花。你原来还会因为这件事生气啊。”
“你在说什么?”
“那个小队员根本就是你派出去的诱饵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你要知道,山本总队长在做准备时是要联合四番队做急救准备的吧。说来真是可怜的小姑娘啊,就这么被信任的队长派出去当了靶子,回来精神受到这样的刺激。”麒麟寺笑着嘲讽道,“我如果是你,就会选择不去看她了。你去看她的时候不会觉得愧疚吗?还是你身为剑八杀人太多,已经没了起码的——”
麒麟寺话音未落,卯之花剑已出鞘。麒麟寺飞速使出瞬步,绕到卯之花身后。而他刚一落脚,卯之花剑已摆在眼前,他对上了对方那满含凶狠肃杀之气的目光。那道目光如夺人魂魄的恶鬼般指引着刀刃所指的方向。麒麟寺再次避开卯之花的攻击,他意识到自己落了下风,露出被羞辱的愤怒表情,拔刀出来。两人同时上前,刀刃架到一起时,两人的灵压冲击到一起,周围山间的植物震动嗡鸣着,叶片不断地簌簌落下,房屋吱呀作响地摇晃片刻。
“怎么,要来真的吗?剑八?别忘了你那位队员就在后面的救治所里。”麒麟寺说,“我们交手会造成什么后果,你不会不知道吧?”
卯之花想起这件事,立刻敛起了灵压。从未有人在她面前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而又能活着走出她的视线。可她想到了虎彻勇音当下的状态,想到他们此时交手必定会波及到救治所,单单是战斗带来的灵压的冲击,对于当下的虎彻勇音来说恐怕也是巨大的影响。
麒麟寺看见卯之花如此,戒备片刻确认安全之后,握着刀的手缓缓垂下去。他刚要开口继续嘲讽地说些什么,却见卯之花脸色一变,目光震惊地望向他的身后。于是他也回过头去,看见小路中央躺在地上身着病号服的病人。他仔细分辨之后,确认了那个银发的病人正是卯之花要看望的那位队员。他回过头去观察卯之花的表现,意外地发现卯之花已然是变了个人一样,身上肃杀之气彻底散尽不说,取而代之的是一眼便可看穿的担心与心疼。麒麟寺对于卯之花这样的变化感到愕然。
“她竟然也会露出这种表情啊。”他心里这样想着,“不,应该说,她原来也有人类的感情啊。”
卯之花正要上前时,虎彻勇音身后出现数位四番队员,七手八脚地将虎彻勇音扶起来准备带回病房。虎彻勇音看起来神志很不清醒。一种可能性伴随着巨大的内疚笼罩着卯之花,几乎令她动弹不得:或许虎彻勇音是感知到了她与麒麟寺之间灵压的冲击才赶到了这里。
卯之花放下了刀,她站在原地,看着那些四番队员扶着虎彻勇音离开。她又一次感受到虎彻勇音此时是那么脆弱,似乎完全丧失了行动能力,头低低地垂着,身体瘫软地搭在其中一位队员的身上。巨大的痛苦笼罩着卯之花,她一时间几乎忘记了麒麟寺的存在。想要上前,却又犹豫着,不知该如何面对虎彻勇音。不,当下的虎彻勇音是神智不清的。与其说她不知该如何面对虎彻勇音,倒不如说她不知该如何面对她自己一直以来的所有举动。她从未如此地痛苦,如此地动摇过。
而一旁麒麟寺将卯之花表情的变化看在眼里,一时间也恍神,感到当下这位女性与上一秒与他交手的剑八仿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他之前的愤怒在不知不觉间消散了。
“看来我们的战斗就到这里了。”他将刀收回去。
卯之花回过神,她看了一眼麒麟寺,沉默不语,最终点点头,也将刀收了回去。
“去看望你那位队员吧。”麒麟寺心中虽然仍有不满,但目睹了卯之花的痛苦之后,他也意识到他先前的玩笑或许是太过火了。他做不到放下面子来承认自己之前举动中的冒犯,只是冷着脸回身准备离开。不料在他迈步时,卯之花突然开口叫住他:
“麒麟寺队长。”卯之花的声音中充满了疲惫,“我很高兴能与你切磋武艺。我知道虎彻队员当下在四番队受到了额外的照顾,对于这点,我很感激四番队的队员。希望我们之间的切磋不会对她的治疗质量造成影响。”
卯之花如此地放低姿态,大大出乎麒麟寺的意料。震惊于卯之花对那位队员的看重之外,他彻底理解了卯之花刚才的愤怒。他不善于应对这种情况,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放心吧。只要她还在四番队接受治疗,就是我要负责的病患。尽全力治病救人是四番队的指责。她只要还在救治中心修养一天,整个四番队就会尽职尽责地对她进行治疗一天。”麒麟寺大脑飞速运转着,想着自己应该再说些什么来回应卯之花,最后憋了半天,只干巴巴地说了一句:“我也很高兴能与你切磋武艺。”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麒麟寺对自己应付不来这样的情况感到气不打一处来。“这也不能怪我,谁能想到这女人竟然能有服软的时候呢。简直不像话”——他越想越感觉棘手。不过最令他无法接受的,是他不愿意承认,他被卯之花刚才看着那位队员的眼神和姿态触动了。卯之花身上那巨大的反差,令他这个局外人也感到揪心。
“探望那位队员时,还是多加小心,那位队员的状态很不稳定。如果她不愿说话,就让她好好休息,等待她自己慢慢恢复就好。此时不宜心急,也无需太过担心。”他开始没话找话地嘱咐道。
卯之花听完点了点头,没有继续说什么。麒麟寺看出卯之花此时心思都在那位队员身上,再多说也没有必要,于是表示还有些事情要做,很快离开了。
卯之花朝救治中心的方向走去。她走进救治中心的长廊,走到虎彻勇音所在的幽静的单人病房门前,看到负责治疗虎彻勇音的四番席官正在门口整理材料。
“卯之花队长好。”四番席官小心翼翼地朝卯之花行礼。
“刚才发生了什么?”卯之花问。
“刚才……您和麒麟寺队长的灵压传过来时,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注意力有点分散。然后在谁也没注意到的时候,就看见虎彻组长出去了,我们就立刻跟上去。实在对不起,都怪我们当时大意了。”
“她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有些虚弱。可能已经睡着了。”
“我能进去看看吗?”
“当然可以。”
四番队员恭敬地让开到一旁。卯之花看着那扇门,她抬起手,从未觉得身体是如此沉重,好像这扇门隔绝着她此前此后的人生,亦或是将她的生命硬生生地切割成了两半。
门轻轻地滑开了。卯之花走进房间,看到虎彻勇音孤零零地盖着被褥躺在那里,脸色苍白得令她感到不安,她几乎感受不到虎彻勇音的灵压。有一瞬间,她甚至不确定虎彻勇音是不是还活着。她悄无声息地走到一旁,每走近一步,内心的痛苦就更剧烈一分。等她终于关注到虎彻勇音身体的细微颤动时,她痛苦不已,却又放下心来,好像这样一来才终于确认了虎彻勇音生命的存在。
虎彻勇音如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一般一动不动。卯之花站立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虎彻勇音的侧脸,她看着虎彻勇音银色的发丝软软地贴在脸颊。卯之花想着如果时间能永远静止下来也好,只停留在此刻,没有战争,也没有阴谋或牺牲,那样虎彻勇音至少可以在这样宁静的睡眠中,不要感受到她的错误决定给她所带来的那些伤害与痛苦。
卯之花出神片刻之后,看到了一旁桌上的包裹。她打开包裹,意外发现是四番队员整理出的虎彻勇音的几样随身物品。她想要立刻将包裹合上时,忽然觉察到一股奇异的能量。很轻微,难以觉察,却切实在她手下流转着。她犹豫片刻,随后静下心来仔细感受,而后睁开眼睛,震惊地看了一眼虎彻勇音。她重又打开包裹,拿出一个小盒子,将其打开,里面有一个徽章,上面印着星十字标志,能量就是从这徽章里散发出来的。卯之花仔细研究过后,确认了这是一枚联络器。
除了震惊,她此刻的心情还能用什么词句来表达呢?卯之花重新看了一眼虎彻勇音,确认对方依旧没有醒来,她抬手将联络器放回包裹中,将一切布置成原样。而后,她又忽然想到新的可能。她抬手,小心地调整灵压,抵消了徽章上面散发出来的那细微的能量。等她将手移开,那枚徽章安安静静,即便是她,也不会再发觉有任何异样。
做完这一切之后,她才开始仔细思考这枚徽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原本以为叛变者是清水尚,对此她有所观察,虽然没有切实的证据,但直觉来看她认为就是如此。虎彻勇音在战斗中发现了清水尚的身份,与其战斗后将对方杀掉,一切都说得通。可如果这枚徽章出现在这里,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她一直以来都猜错了,或许她将两人的身份混淆了,实际上虎彻勇音才是灭却师安插的眼线?
卯之花痛苦地看着虎彻勇音,单单是这种可能的存在就令她无法思考了。她想起她之前和虎彻勇音种种的相处过程,回忆着有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可什么也没有。她找不到任何细节,任何动机表明虎彻勇音是一位叛徒。
“无论如何,虎彻勇音随身携带的物品里有灭却师联络器,这件事不能令其他任何人知道。”她想着。她所做的错误的决定已经够多了,愧对于虎彻勇音的事也已经够多了,而虎彻勇音当下必然经不起又一次新的风波的冲击了。即便虎彻勇音确实是叛徒,那也要由她来负责,由她来处理,由她来做抉择,而非其余的任何人。但在一切确认下来之前,在虎彻勇音的状态稍稍好转之前,她决心要装作不知道这件事。
“或许是交手之后看到的证据,她便随手捡来了。”
即便这种可能性再小,听起来再荒谬,卯之花依旧希望事情就是如此。卯之花思索着,她坐在一旁的椅子里,夕阳落下,斜射出的阳光黑白分明,她与房间中的暗影融为一体,在复杂的心绪中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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