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星气冲冲地走出西点店，手背绷紧，就像要把包带绞碎。她本以为千汐月接电话一语不发已经是极限了，没想到对方在挑战人类耐性这方面天赋卓绝。天知道她当时费了多少力气才强忍着没扑过去掐千汐月的脖子，而是维持着一脸冷淡说了那番就此别过的话语，又清空手机并还给她。

但她走了没几分钟就后悔不迭。首先，她是个路痴，没有地图导航不可能找到手机专卖店。准确来说，她连恒隆广场和万达广场都不知道怎么走。其次，她接连两次给年轻雇工刷了医药费，银行卡余额很可能不够买手机。医院是个花钱如流水的地方，何况年轻雇工一度因为失血过多而休克，各种监测仪器24小时运作，开销比起普通病号只多不少。

现代社会没有手机寸步难行，她无法用网银从其他卡上转钱过来，也不能用支付宝直接结账。冷星任性之后感觉心里堵得更厉害了。

唯一的选择是打道回府，先拿装了定位器的旧手机救急，等买到新手机再火速扔掉这枚定时炸弹。

不知几路公交车可以载自己回家也没法查询的冷星叹气认命，抬手招了一辆的士先返回公寓。

等她回到公寓，又翻出别的银行卡和旧手机拿上，查好线路，被塞在路上半天直到耐心几乎耗尽才到达商场时，已经八点了。冷星损毁手机无数，用过好几个牌子，每换一个便更新一次黑名单，于是又多了种种挑手机的限制。

苹果买不起，三星用久了严重卡顿，诺基亚系统用不惯，小米售后磋磨人，华为的菊花标志她不喜欢……店员大概没见过这么难缠的顾客，到最后索性弃疗让冷星自己看。等她终于挑出一款还算满意的手机，商场已经要下班了。

选择困难症又用过一堆牌子的顾客真难伺候。店员望着冷星如此崩溃地想到。

拿着新手机心情好转的冷星把旧手机扔回包里，思量了一会儿决定过几天再丢掉它。既然她没有拿旧手机那个男子照样跟到了医院，也很难说此后扔掉旧手机对方还会不会换一种继续跟踪下去。

但是，如果她在回家的火车上把旧手机丢在半路，除非对方一直跟踪她，否则接下来也难以继续。

第二天下午五点，律师先生如约而至。他站在S大第一附属医院综合楼门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西装笔挺，皮鞋锃亮，夹着公文包，袖扣闪闪发光，与来来往往的人群形成鲜明对比。

冷星穿着樱桃小丸子的T恤和破洞牛仔裤，踩了双手绘图案的帆布鞋下楼见他，深感自己怠慢了对方。

她这一身好像太随便了点，毕竟对方用了发胶还戴着袖扣。这种“男人的首饰”一般只出现于极为正式的场合，即使国内的商务精英也没多少会戴袖扣。戴袖扣就要穿法式衬衫，衬衫袖口露出西服一英寸，所以还得专门定制西装。律师先生右手戴表，看起来和千汐月一样是左撇子，那意味着他的衬衫也是专门定做的，右袖较大，留出了戴表的空间。

可是她实在受不了在盛夏时节穿这么严丝合缝的一身。如果不是考虑到穿短裤太随便，她甚至不会穿长裤出来。

“我是冷星。”她走到律师先生面前，“抱歉，衣服穿得有点随便，您穿得很正式。”

“您好，冷小姐。”律师问候道，“我的委托人让我转交一些文件给您。”

“我们去楼后花园谈吧。”冷星扬起食指，指着楼门，“这里人来人往也不便说话。”

“好的，冷小姐。”

律师先生随她去了楼后花园，并没有嫌弃木椅，准备直接坐下，连擦灰都省了。冷星制止他的动作，抽出纸巾仔仔细细擦了两遍才请律师先生坐下。

“最近风大，灰也多。”冷星将纸巾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可能会弄脏你的西装。”

“无妨，冷小姐。”律师先生坐得笔直，果然’仆随其主’，“这是需要转交给您的文件。”

他打开公文包，拿出一沓纸，递到冷星手里。

冷星没有接，盯着自己的脚尖。

“我不接受。”她拒绝道，“而且，我现在知道，赠予合同必须双方同意才能生效了。我，冷星，作为一个完全能力人，有权利拒绝这份赠予。”

“冷小姐。”律师先生发音有些怪，听起来就像学中文没多久的外国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的委托人交代我这些，那……”

“我完全清楚你什么意思，律师先生。”冷星两肘撑在大腿上，双手交握撑住下颌。她望着花园中飞来飞去的大山雀，长长吐了一口气，“你并不了解你的委托人是什么人。”

“那对我并不重要。”律师先生固执地捧着文件，胳膊悬在空中，哪怕冷星不肯去接，“委托人信任我，托付我办好这件事，所以我一定要尽力办到。”

“我说了我不想要，律师先生，请不要让我重复这点。”冷星有些烦躁，声音也高了起来，“我答应见你仅仅是因为不想给自己招惹没必要的麻烦。我也不觉得一个律师会神通广大到掌握我的行踪！你并不了解你的委托人是什么人，我再说一遍。”

“对于我们而言，委托人的人品如何，或是其他方面并不重要。”律师先生依旧脸上没有丝毫不快，“最重要的事情是完成委托，而不是过问委托人的私事。冷小姐，如果给您带来不快，我表示抱歉。”

“我……”冷星无语凝噎。对着这样一个油盐不进又十分敬业的律师，她感到十分无力。对方始终心平气和地“讲道理”，冷星也做不出破口大骂这么失礼的事情，她又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了解，我全都了解。可是律师先生，你应该明白，合同法有明确规定，赠予需要受赠人同意，而我不同意。”

“冷小姐，请您先过目一下赠予的财产。跑车，股份，不动产，价值过亿，相当丰厚。”律师先生依旧举着那些文件，“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我不想跟你的委托人有任何牵扯。”冷星不耐烦道，语气冰冷起来，“这点自由我都没有吗？就算她给我一座金山又如何？！你明白什么叫做讨厌吗？”

“既然如此……”律师先生轻叹了一口气，翻动着公文包，宝石袖口随着他的动作折射出绚烂的光，时不时晃到冷星的眼睛，“冷小姐，请您先看这封信吧。”

他双手递上信封，一字一句道：“委托人交代，如果冷小姐愿意接受，就无需拿出此信。您坚决不肯，我只能这样做了。她说，请您看过后，再做决定，希望您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冷星的手僵在半空中。她指尖发抖，手心迅速渗出一层汗水。

——“希望您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真的很符合千汐月的风格。正如律师先生在她挂电话前迅速说处她所在之处，这无异于赤裸裸的威胁。

“我真是不太明白。”阳光在她瞳孔中抖动，“这么一大笔钱，上亿的财产，送谁不好呢？为什么非要给我这么个冥顽不灵的人？这种好事想必很多人都求之不得呢。”

“我也很惊讶为什么您不肯接受。”律师先生眨了眨眼睛，“这些赠予合同没有附带任何条件，受赠人无需履行义务，即使财产有瑕疵，您也不会蒙受损失。”

“我想，律师先生一定不明白千金难买我乐意的感觉。”冷星抽走那封信，粗暴地撕开一角，“行，我看，我看还不行么？”

信很短，只有寥寥数语。千汐月没有写称呼，也没有签名。冷星认得出她的字，一如既往大气俊秀。

——请放心，这不是分手费。只是物归原主而已。

我很清楚有些事情不可挽回，并愿意承担选择的后果。

如果到了你需要打开这封信的地步，我只能表示非常遗憾。

因为这不再是赠与行为，而是我们之间的交易。

你一定记得你托付了我什么事情。

我可以调查你所说的异象并尽力阻止你推测的灾难事件，如果它会发生。只有两个条件。

1.接受全部赠予，且不得转赠任何人。至于你是否动用，是你的事情。

2.在公元2014年7月15日0点之前离开斯布林格。

希望你慎重做出决定，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以上。

千汐月这封信写得完全不像劝说对方接受赠与，更像是威胁和恐吓。若是有其他人看见，定会诧异接受巨额财产赠与这种好事为什么会是交易条件。仿佛这种事情还需要被强迫似的。

连律师先生都没看过这封信。此刻他的头转向另一侧，完全没有窥探信笺内容的意思。

冷星的手指紧紧捏着那张纸，越来越用力。她目光骇人至极，像是要撕碎什么。

——“这不再是赠与行为，而是我们之间的交易。”

她有拒绝的条件吗？她怎么能去……冒这种风险？

冷星想起了自己昨日近乎哀求的神情，和千汐月不为所动的面容。

——“不。”千汐月知道真相，但就是不肯吐露半个字。

如果这一切会是真的，她无论如何也需要千汐月阻止灾难发生。千汐月捏着她的软肋，她没有选择的权利。

“好。”冷星攥着纸，声音低沉得不像从她口中发出，“我答应。我接受全部赠与。”

她忽然暴起，身子离开了木椅。暴烈的阳光打在她脸上，映出惊心动魄的疯狂之色。她双手捏着信纸，发疯一般撕扯着，刺耳的声响从指间不断传出。两块，四块，八块，十六块……她撕得手都扯不动了，指头微微肿了起来，依旧没有停下动作。直到纸片叠成厚厚一沓，她无力继续，还是不够解恨，又夺过律师先生帮她拿着的信封，继续用力撕扯。

“冷小姐。”律师非常平静，显然没有被她的行为影响，“我们来的路上有垃圾桶。”

冷星大步离去，走了一百米把一堆碎片扔到“可回收”那侧，又跺着脚回来。蝉鸣声随着她的步调响起，好似在二重奏。

“扔完了。”冷星大马金刀地坐下，一点都没有千汐月的优雅，“拿来吧，不就是签字么。”

“很高兴您愿意接受。”律师先生看起来一脸欣慰，“不枉我专门赶回来。”

“凤城xx区xx路29号。”冷星浏览第一份合同，“以前是我家。笔给我吧，律师先生。”

律师抽出钢笔，旋开笔帽后交到她手中。

“万宝龙149？”冷星打量了一眼，“咦？18C中黄？这笔是第三代149，少说40多岁了。我还是更喜欢14C中黄的写感。”

“冷小姐对钢笔也有研究吗？”

冷星落笔，没想到写了几下都没出水。她用力甩了一下胳膊，几滴墨水随着粗暴的动作飞离笔尖，溅到了合同上。

至少有三份合同毁掉了。

冷星面无表情道：“抱歉，合同毁了，我没法签字了。”

她心里窃喜，尽管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什么。或许能让千汐月的“威胁”不能顺利进行下去就值得她高兴一番。

“无妨。”律师先生不紧不慢地打开公文包，“我带了备份。冷小姐，不必担心，我准备了好几份。”

“……”她早该知道。

冷星狂草几笔，将第一份合同递给律师，敛了眼中情绪道：“家父爱好收藏，我略知一二。”

律师接过冷家宅邸的赠予合同，小心翼翼地放进包中，又递给她几份。

“这……”她拿过那沓纸翻了翻，“给我这么多车干嘛？我不会开车啊！更别提跑车了……”

千汐月把她在斯布林格的三辆阿斯顿马丁全送给了冷星，一辆香槟金色的Vanquish，一辆银色的One-77，还有辆蓝色的Vanquish Volante。

“委托人表示，如果您需要，可以指派司机给您。而且跑车也具有收藏价值。”

可是跑车的快感在于自己开啊！司机开车她坐副驾，还有什么意义？冷星扶住额头，心想随她去吧。

“行行行……”冷星又签了三次名字，“随便吧。”

“接下来这份是L.公司的股份赠予协议。”

“这以前是我家的公司……”虽然说后来被冷洛辰那个混账弄到了破产边缘，“做奢侈品代理生意。”

“难怪委托人说这只是物归原主。”律师先生得体的微笑。

“然后是海港市一栋别墅的赠予合同……”

“这份是燕京市一幢公寓的赠予合同……”

“这份是现金赠予……”

这些东西确实都是她12岁父母双亡时继承的巨额财产中的一部分。所以，千汐月去凤城收购的那家公司，其实是……？

冷星一连签了超过十份合同，到最后都有些不耐烦了。她垂下手腕，望着律师先生：“律师先生，请问还有多少份？”

“最后一份了。”

“好了。”冷星活动了一下手腕，将笔盖好还给律师先生，“我可以走了么？”

“这些合同您需要保留一份。”

“行。”冷星拽过那沓纸中的一部分，站起身来又伸了伸腿，“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回去休息了。很抱歉麻烦你走这一趟。”

“请稍等一下。”律师先生制止她离开的动作，“三辆车的钥匙，第一份合同中所涉及房产的大门钥匙以及委托人需要赠予你的画还在我的车里。有劳了，冷小姐。”

冷星敷衍地点头，跟在他身后。律师先生风度翩翩，一副精英模样，冷星则漫不经心地走着，看起来懒洋洋的。

律师走到综合楼门前，解开车锁后拿出一只方形盒子递给冷星。冷星没看内容随手接了，夹在肋侧，空出另一只手准备拿千汐月给她的画。

“一共有三幅画。”律师先生双手递上画卷，冷星一改之前的散漫，同样双手接过，慢慢展开。

第一幅是一池锦鲤，冷星认得出那是她家宅子里的。

第二幅干脆画了她家宅子的全景。冷星没有细看，大概扫了一眼，然后合上了。

第三幅跟她家无关。冷星站在树荫下，一时间出神，仿佛进入了另一个时空。

一轮圆月悬在空中，温柔又朦胧，银光洒向大地。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在夜空中飞舞，环绕着草地上的两个人。那两个人只有背影，依偎在一起，坐在草地上，注视着面前波光粼粼的河流。

她真喜欢这景致，只是……那两个依偎在一起的人明明只描了几笔，都看不出具体的身形，她却觉得刺眼至极。

“就是这些。”律师先生的话语打断了她的思绪，“冷小姐，感谢您的配合，请问您有什么话要带给我的委托人吗？”

“谢谢。”她直视对方的双眼，“只有两句。第一句，画我收下了，其他东西我都不会动。第二句，请她遵守交易的内容。”

说罢，她大步离去，没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