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天凉,加之屋中空旷,愈增寒气。李延玉虽有两层棉被裹身,仍于夜中睡睡醒醒,时得一梦,时又全无知觉。天将明时,她竟觉耳中有鸡鸣之声,诧异一番,又睡过去——也是奇了,这一觉睡得甚是安稳。到她再睁眼之时,只觉神清气爽,心悦目明,头脑全无昏沉。收拾一番走出门去,只见外间天光大亮,空中云薄,院中石板地上铺展着片片日光。
李延玉于院内闭目静立片刻,耳中静寂,面上得日光笼罩,暖意融融,然身上衣衫终是单薄了些,周身略有凉意。她方欲回屋拣来外衣,忽见对面厢房门大开,其内正对一案前,一人伏案而书,不正是亓官伶么?李延玉走近几步,见她头上未戴那顶皮帽,发式仍似昨日晚间,一手提笔、一手扶纸,正缓缓写着什么。
行愈近,屋中情状便入眼愈多。李延玉打量一番,忽觉这不正是昨夜自己写那短笺之地么?也不知后夜亓官伶回房,是否发觉异常。如今想来,自己未问过主人,便擅入其房、擅用其物,实在不该;然此种种,皆由苏梨而起,想来亓官伶也不会计较。如此想来,若能做个大师姐,倒也是件好事儿。这世上烦扰心情之事已是够多,平日里,总是越简单越好。她便又想到谷天,不知他如此度日,可觉劳累?
“李姐姐,你起啦?”李延玉回过神来,见亓官伶已自案前起身,向自己小跑而来。
“嗯……我打扰你了么?”
亓官伶眨眨眼,回头望了一眼案上,笑道:“不会。本就是消磨时光而已。李姐姐欲吃些什么?或是先喝口水?还是欲沐浴?昨夜繁忙,未能照看好……”
李延玉笑着摆摆手道:“妹妹不必如此。我已非孩童,欲得何物,欲行何事,自会开口。妹妹若如此关照,倒愈显得我一无是处了。”
亓官伶不答,面露尴尬之色,勉强笑了声。李延玉见她如此,亦回以笑容,自行入内,寻了案后一处,径自坐下。亓官伶遂跟过去,仍坐于先前位置。
“妹妹是在练字么?”李延玉略看了看桌上物什,见当中麻纸上尽是“正月廿三日”五字,不禁想起那“预祝新春”来。
“是……林师姐道我虽是识字,写得却不成样子,便让我日日学那《张猛龙》。”
“倒是一番苦心。”李延玉颔首道。
“是……林师姐待大家都挺好。三师兄和师嫂的身子,亦是一直由她调理着……”
“你昨日道她于药馆治病,现下又去了么?”
“是。如今门内,大抵便余我与姐姐二人啦。”亓官伶言毕,起身往内间去了。
李延玉目随她动,口中疑道:“众人竟皆不在?”
“嗯。”亓官伶于内间应了一声,便听杯盘之声。少顷,她手捧一杯出来,于李延玉手里放稳,方又坐下道:“李姐姐喝些水罢……林师姐与萧师兄自去做工,大师兄与三师兄带客人们去福山镇啦。之前送白菜的大叔到了,二师兄送他下山,欲再购些物资,半个时辰前刚走,嘱我好生照顾姐姐呢。”
“谢过谷大侠好意。”李延玉说着,脑中不觉想起昨夜苏梨所言,惟苦笑而已。亓官伶倒未察觉,笑道:“姐姐不必客气。啊,听二师兄说,大师姐已与那辛少侠一同往洛城去了,似是昨夜便已上路。我初还不信,后在宅内寻了几圈,确未见他二人。不知因何事走得如此之急。”
“想来应是要事。辛少侠不远千里而来,若仅为祝寿,此情倒是过重了些。”
“是了,我道也是。去年大师兄寿辰时,也没见他洛城派人祝贺,倒是山上的人派人送了些礼物。”
李延玉正小饮一口温水,却听她又说出件奇事,遂问:“山上?可是前番所说的华山正派?”
“正是他们。那时排场还挺大,为首那个还说大师兄是他旧识——但我也不晓得许多,亦不知送了何物。只是自那以后,师父、大师兄均未再提,我便不问。”
闻此言,李延玉自忖,华阴与华山派定有关联,不过内中细节,自己一不便过问,二也并不关心。这边思绪未断,那边亓官伶又道:“李姐姐,今日可有安排?”
“还未打算。妹妹有何提议?”
亓官伶点点头:“确有。大师兄走前使我问姐姐,今日……可愿去黄大侠墓前看看……若、若是不愿意,便与我一同往福山镇去,与他们一同吃晚饭。”她前半句语气生硬而低沉,到后面又突然提高音调、加快语速,直让李延玉觉得她太好懂。
到华山前,李延玉早已设想过无数种情形——无数种与黄欢再会的情形。如今此事经由亓官伶之口说出,加之昨日谷天已无意提及,她竟觉心中毫无芥蒂,惟觉不过一应行之事而已,宜早日了结为好。
因有这般心境,李延玉心内早已有决断。见亓官伶忐忑不安之色毕露,她只叹了一声:“劳妹妹带我往黄大侠墓前去罢。”
“好。”亓官伶微笑应下,便两步跳出门去了。
从宅院正门出,过山谷间小道,沿右侧山壁下小路行走数十步,可见一斜坡。两人顺这斜坡而下,只见一侧落差甚大,其下高木成林,恰是昨日李延玉欲看却未看清之所在。
李延玉手中提一竹筐,其内有纸钱、香、纸幡并两副碗筷等。她从前虽不曾上坟,却大抵知晓些规矩,见这两副碗筷,已觉诧异,谁知前面亓官伶横担扁担,两边各挂一筐,一个里装着小瓶米酒并一碗生猪肉,另一个里竟是一张小案及一顶圆锅。这圆锅中有炭室,可容木炭灼烧其中,边上则注入清水,放些小菜。如今李延玉行于亓官伶之后,见锅中蒸气升腾,颇觉不解。
两人一前一后,约行了一刻钟,路方平了。此处与昨日登山所见不同,岩壁上植被繁盛,地面亦被满草叶,时有起伏,全不似于高处所见光洁平整之貌。今日云少而日光充足,李延玉便随着亓官伶在树影与光斑中踩来踩去。
“听师兄说,那边是华山的老墓地,现下已不用了。”两人行至坡下,亓官伶指了指远方一座山包。李延玉见山包之后仍有小丘高低错落,想那边应有一条小道,穿过之后,当别有洞天,然口中只应下不问。亓官伶亦未多言,带着李延玉缓步沿此小土坡而下,只见树林中一片空地,其后便是广阔天地。而于这空地边缘,则是一孤零零的小土包,其顶上挂一串白幡。亓官伶口中轻道:“李姐姐,这便是黄大侠之墓了。”
“黄大侠说,希望能将自己葬在高处,可以再看看这大好河山。”
李延玉点头谢过,自行至墓边站定,只见此处视野极佳,远可见对面小山郁郁苍苍,其间人家错落,阡陌交通,山下河流穿过;近有危崖百尺,怪石嶙峋不可攀。身后亓官伶已卸下担子,先将小案摆好,锅置于其上,遂自李延玉手中取过彩幡,两步登上墓顶,挂于白幡之上。待李延玉回身之时,她已用火石弄出火苗,点燃一小叠纸钱,正借火势点香。
李延玉立于原地,见她手中线香顶上渐冒出些烟雾来,便走近些,果有浓郁香气扑鼻。亓官伶将三炷香竖持,恭恭敬敬立于墓前片刻,方蹲下身去将香插了,返身又往筐里取出两支稍大些的锥状红烛来,复点上插于香之两侧。
“李姐姐,你也来上炷香罢。”
李延玉点头自亓官伶手里接过三炷香,于手中摩挲片刻,如触砂石。她蹲下身,学亓官伶样子借纸钱之火点香,颇过了些时候,方见香顶上渐渐发黑,烟雾渐生,浓香徐出,遂把香插了。此时身后亓官伶方开口问:“李姐姐,黄大侠素日中,可喜酒肉?”
李延玉就着蹲姿回头,见亓官伶一手端碗肉,一手提瓶酒,又收回目光,盯着烛火半晌,方淡淡道:“黄大侠能吃但不喜,故素日里肉皆由我吃了;能饮但不擅,故我亦少饮。”
亓官伶闻言,眨巴眨巴眼睛,面上忽如恍然大悟般绽出个笑来:“既如此,那便无妨了。”说着便喜滋滋地把碗放在香前,又往小杯里倒上半杯酒,置于碗侧。做完这些,她又将竹筐提来,取出一摞纸钱递给李延玉。
李延玉接过纸钱,见亓官伶手中亦持些纸钱,一叠一叠地往火堆里烧了,她便学着烧。不料一叠纸钱明明被扔至了火势最大处,那火却霎时没了力量,似熄灭一般。亓官伶忙伸手将纸钱薅散,又扔上几张引火,李延玉方见其下奄奄一息之火渐渐复燃。
亓官伶手中虽无纸钱,仍蹲于原地,看李延玉几张几张地烧着,直到她似不会再将火压灭了,方起身退开。见她如此,李延玉又转过脸去看她,却见她对自己轻点点头。
李延玉又站起身来,目光却越过墓顶,穿过彩幡,直至远方。
她三年前第一次见到黄欢。那时,她正在院里,看着石盆中的小鱼交互游动。她的父亲是一个读书人,但屡屡榜上无名,遂决心安心务农;母亲则出于农家,祖上数代种田为生。她是家中独女,曾有一个早夭的姐姐,故而得名“延玉”。她识得些字,读过些书,亦能写上几笔,但眼见父亲纵有学识,仍不过终日徘徊田间,遂兴趣寥寥。黄欢来时,只他一人,风尘仆仆,精神饱满,气度不凡;不料他走时,血染庭院,前得侠友引路,后有追兵逐命。李延玉并不介怀这许多,惟一事耿耿于怀至今:为何父母丧命时,自己全无悲伤,只余恐惧,只欲离开。当她终究随黄欢逃离,辗转四处,心中既无怨恨,亦无悲戚,仅有茫然,不知前路,不辨好恶。黄欢那时终日面带愧色,亦对她关照有加,李延玉不过受下,却不多言。她并不知,自她父母陨命那日起,她于黄欢已是一笔需用终生而还之债。她不知,黄欢从前志在四方,而自那日起,他志在引她避走四方;黄欢从前四海为家,而自那日起,他只愿给李延玉一个安稳之家。
黄欢未能实现这一切,如今尸骨已然入土。李延玉终未能走四方,亦未能有个家。
李延玉蹲于墓前,看面前火势正旺,脑中思绪纷乱如麻。时至今日,她方觉,一不知黄欢出身,二不知黄欢师门,三不知黄欢年岁,四不知黄欢好恶,五不知黄欢亲疏,六不知……
李延玉不由惊叫出声——黄欢于她,竟全似世上万千生人。不同之事在于,这生人会引她前行,护她周全,迎她所好,度她所想……
思及此处,她缓缓回头,见亓官伶正摆弄着铁锅,察觉自己目光,嫣然一笑。这笑直使李延玉心中一颤,回忆近日相处,她不正是如黄欢一般,对自己百般关照么?若仍如此,此时华阴尚在,暂得周全,但若是华阴不再呢?
父母在,得父母荫庇;父母死,得黄欢荫庇;黄欢去,得其余荫及浮沉馆照料;凤凰堂事起,得华阴与苏梨之助;离浮沉馆,得华阴荫庇……如此种种,与物件何异?李延玉知古来不乏流落辗转之事,现下己身,岂不正应其名,若无名玉器,不过反复经手而已。
李延玉终是知道,自己缘何常想念黄欢,近几月来又缘何思念愈少。
“亓官妹妹。”
“姐姐怎么了?”背后亓官伶应了一声,却不闻脚步声。
“你如何看我?”
一阵沉默。
“姐姐……此言何意?”话中有犹疑。李延玉闻她这般语气,暗自于心里笑了笑,想亓官伶恐又在揣摩自己心意了。她因觉自己已解心内郁结,连带决心也强了不少,遂深吸一口气,转过头道:“我与黄大侠已有近一年未见,如今回忆与他共度那些时日,竟如前世一般。前番我与人谈论他时,仍当他与我姑且算是侠侣,虽无名无实,尚可携手同游江湖;如今他已入土,我与他阴阳两隔,再回首,方知我不过多受黄大侠关照而已。”
亓官伶侧坐案边,一手持双长箸于锅中缓缓搅动,双眼只往李延玉身上看着,面上罕见地不带笑意。李延玉见她这般,道她不自在,遂轻笑续道:“妹妹莫要多心。我年前在鹿陵时,得一旅馆姑娘照料,因我那时有伤在身,她除本职外,多了为我换药之事,且我得她好意,偶有人陪着说说话;后我随苏女侠和王叔北上来华山,途中大抵与苏女侠一道,她亦不过略施照拂。如今到得贵门,便有妹妹如此热情相待,不由使我想起从前与黄大侠相处时情状来。我知黄大侠本是慷慨豪爽之人,于我面前却少言多行,唯恐有事不合我意,如今想来,应是苦了他。故我虽知妹妹行事,皆出于好意,仍不免欲知:妹妹心中,如何看我?”
亓官伶面上神色早已缓和些许,如今闻李延玉言止,眼珠一转,似得打算。只见她将手中长箸收回,自筐中另捡出一副碗筷置于右手边,笑道:“姐姐过来吃口热乎的罢。”
李延玉并不拒绝,却先转回头去,见面前纸钱几成灰烬,火焰惟余些火星,便又从边上取来一摞,不紧不慢几张几张铺好,方走至桌边,端端正正跪坐案前,眼只向着纸钱堆不动。亓官伶早已往她碗中舀好一碗汤,见她如此,便也静静随她看着。两人便如此默默注视着纸钱沾上火星,然后火势渐长、纸边翻卷,后终成灰烬。直到最后一片黄色变为灰白,火方似遁去不见。
亓官伶面上虽看那火看得认真,心里却正千回百转着。自己与李延玉相识不过两日,若说亲密无间,显然不及——亓官伶自己也并不如此觉得,只道自己循待客之道,欲尽力周到而已。然方才听李延玉一席自白,却觉她不欲得人过多关照;再细想下去,竟觉出一番埋怨之意,怨自己不问她意愿便过分关照。
这亦非亓官伶所愿。她自昨日觉李延玉与自己相仿之处后,便更欲同她处好关系。故而诸多行动,虽可以待客解之,实亦夹她私心,乃欲得她好感。不料区区两日,竟已使李延玉生出不适之意,亓官伶方觉不妥。她本欲同李延玉同做那无名之花,并生于幽谷足矣;如今所行之事,竟是硬生生挡在了她身前,虽遮风挡雨,亦蔽了阳光。
“这竟是羊肉汤么?”回过神来,李延玉已端起碗喝了。
“是。昨夜师兄炖了一大锅,现下煮沸了,仍可饮用。”
“说来……”李延玉将碗放下,目光又自那崖边树间望出去,“携锅于坟前,就地享用,乃是本地习俗么?”
“哪里。若欲寻一道理,现下墓中人尚在享用奠品,我等扫墓人,亦于墓前同享食物,可显和乐之意。然而师兄说……”亓官伶亦放下碗,“如今已入冬,此地距宅院又远,不过借一碗热汤、一口热菜,慰人身心罢。”
“不知这肥肉清酒,黄大侠可喜欢呢?”
“李姐姐,你……不悲痛么?”亓官伶试探着问。
李延玉长叹一声:“这正是今日与黄大侠重逢后,我一直思量之事。在鹿陵时,苏女侠便道我‘无情’,我尚等闲视之。如今见黄大侠孤坟,忽忆起父母之事,方觉当年我知父母过世时,竟毫无悲痛之情。从前家父教我读书,说人之悲痛,只觉风月均凄怆,肝肠尽断绝。那时我全无此情,举头仍是清风明月,低头尚可饮食如常。若论忧心事,不过前路茫茫不明而已。黄大侠自父母手中接过此任,与我一归处,虽居无定所,尚得心安;现失黄大侠,我方知,欲寻之物,不过一归处耳。”
“既如此,李姐姐现下……可寻得归处了?”亓官伶轻问出声,见身边李延玉目含忧思,望黄欢墓而不答。她的长发垂下,似得风而轻曳,然锅中蒸气却直直上升,未出林即散。她如此等了片刻,忽起身往黄欢墓前,自筐中又取出六支香炷,就这墓前两根红烛点了,大声问:“李姐姐家在何处?”
李延玉苦笑道:“无家之人,何谈……”
“既如此,姐姐有家之时,家在何处?”
听亓官伶追问至此,李延玉先是一愣,仍答道:“我从前……居于桐庐。”
方才迫不及待,如今得其欲得,亓官伶却未言语,而是一动不动仍望着李延玉。两人一立一坐,对视半晌,李延玉似有所觉,补道:“至杭州一百余里。”
“既如此便是东南。”亓官伶原地打量一番,选定一个位置,将六炷香三三并排插了,又寻来四支红烛点燃,一边插上两支,便又烧起了纸钱。
见她如此,纵是李延玉再迟钝,亦知其意。她方欲开口,却忽地止了,而是凝目注视着亓官伶那侧:香烟袅袅,烛火晃晃,轻风乍起,纸灰飞洒;亓官伶蹲于香前,侧面恰向着李延玉,后者见纸钱堆烟雾渐浓,纸灰起落,而亓官伶仍固执不退,一小叠一小叠烧着,全不知她衣襟、发间已满是或灰或白之屑;烟熏火燎下,她不时轻咳数下,娇小身躯亦随之颤动不止——
一点也不美。李延玉摇摇头,却浑然不觉自己面上已有笑意。她侧过头去,忽见扁担筐中一白色之物,正是亓官伶头上小皮帽,不知何时被她取下。转回头去,亓官伶仍在与烟火斗争,但那举动中蕴藏之意,却只差她大声喊出,而李延玉早已了然。
不知过去,是否也曾告慰父母之灵呢?
风助火势,这边亓官伶置身愈发浓烈的烟火中,只觉眼都快被熏得睁不开。她边咳着,手中扔纸钱的动作却不停,也顾不上这火究竟燃至何种程度。正不辨天日间,她忽觉头上一阵柔软,紧接着手中轻握的纸钱便被接了过去。
事既不再,亓官伶便顺势往后倒去,一屁股坐到地上,眯着眼狠狠咳了几下,再一揉眼睛,只觉泪水似都被熏出了。待缓过来睁开眼,她果见李延玉正蹲于她方才之地,一边扔纸钱,一边轻扇着。
“李姐姐……咳……你这样,可是会让火越来越大的。”
“既如此……”李延玉停了动作,转过头来笑看她,“妹妹觉得当如何?”
亓官伶一愣,只觉李延玉此笑不同以往,竟不止嘴角,连带唇齿、眼角、眉梢及面上,均皱起丝笑意来,惊讶之余,又不好意思起来。她低下头去,伸手作势扶了扶头上皮帽,方起身向李延玉伸出手去:
“此时,避开它,静静看它烧完便是。”
李延玉毫不犹豫伸出手去,握住亓官伶更小的手掌,顺势起身。两人退至一边,看那烟火缭绕,香烟与之逐渐融为一体,而那烛火在浓浓黑烟中仍明亮非常。
“无媒引火,无风助势,终是要燃尽的。”
“说得也是呢……”
两人并排而立,李延玉转头见亓官伶似有所思,复看那火堆,果不复先前猛势。回头去,黄欢之墓便在身后,墓前香炷尚有大半,红烛依旧生辉,面前纸灰不过提示烈火曾在而已。冬去春来,连这些痕迹亦将流失,余下的仍是这寂寂孤坟。不知下次再有人来,为黄欢挂上这彩幡,点上几支香炷时,李延玉又在何方。
“姐姐,你的父母生前……可喜欢酒肉?”
“酒肉之类,谁人不喜呢?”
亓官伶闻言,话未出而人先去,不一会儿便拿来个碗,只见里面盛着些汤,另有大半碗皆是羊肉。她将碗小心放下,又去黄欢墓前将酒酹于墓前,复将小杯装满,小心缓慢地端过来,轻放于碗侧。
“见你如此这般,我愈觉自己不孝。”
亓官伶闻言,笑道:“李姐姐不通此事,此番便由我代劳,今后,自当让姐姐尽孝。”她顿了片刻,“且,我不过欲为李姐姐做些事的,并非只要李姐姐受我关照之意……”
李延玉方知她仍耿耿于怀于前番之言,便笑道:“妹妹莫要多心,我并无他意,不过检省己身而已。走罢,去吃些东西暖暖身子。”
“可我方才被熏一通,身子正热着……”
“无妨。”李延玉拍拍她背,“已烧了这么多钱,爹娘清点亦需些时候,稍后过来服侍不迟。”
“嗯……说得也是。”亓官伶遂牵起李延玉手,回身率先迈开步子。
李延玉向那并排的香炷点点头,于心中默念一番,亦随亓官伶而去。这时她忽道:“妹妹的家人可还健在?”
亓官伶回眸一笑道:“我恰欲说与姐姐呢。来,姐姐且先坐下,我再慢慢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