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来楼里面势如水火，而外面也没好到哪里去。

方佑宁原是陪着方司令在六国饭店里吃饭的，只听副官来报，说陈副总司令要约方司令去悦来楼听戏，起初方司令面无表情地答应，还以为他不在乎呢，哪知下一秒就砸杯子，最后还要她作陪，想来方司令是咽不下那口气的。

她刚下车，便瞧见门口的水牌上，“宋祈茵” “杨门女将”七个大字，品字形置于中央，旁边给她配戏的伶人名字细小地竖立在一边，一个天一个地，倒有几分寒碜可怜。

嘟嘟！

方佑宁下意识地抬头望去，远远的，便有另一辆军用高级黑色吉普车朝这边徐徐开来，最后，稳稳停在了他们的对面。　

卫兵拉开出门，从车子里出来的，正是陈副总司令，另一边车门打开，出现的是一个高挑瘦弱的男人，竟是许久不见的李参谋长。

两人朝这边走来。

“总司令。”毕恭毕敬。

“大哥。”，好不春风得意。

心情愉悦的人连声音都得意些。

北平的几位总司令里，属方司令功绩最高，所以这声大哥他当得起的。

方司令也笑了，微翘嘴角，笑容不到眼底，“你倒来得准时，警备厅这么得空？别是那帮人看着你刚上任，就跟你耍心眼吧？”暗讽陈司令什么也不懂，只靠关系上任。　　

“是我约了大哥来听戏，可不敢迟到。”陈司令那眼角的鱼尾纹上都是笑， “再说现在的人啊，个个都是人精，岂会自找无趣？”暗指他虽空降警备厅，那也是蒋上将和他方司令亲自捧的。

二人在悦来楼牌匾下，望着彼此皆面挂微笑。

李参谋长没参与两人的阴阳怪气，反而看向方佑宁，笑问，“我听说方中校受伤了，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方佑宁颔颔首，“您有心了，我没有什么大碍。”

“方侄儿吉人自有天相，哪里会有什么事。”陈司令见方佑宁如此淡定，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他多少有些担心方佑宁会察觉那件事与他关，转而与方司令一起迈进悦来楼，说道:“这小李啊一听说今天宋祈茵要演穆桂英，便说也要跟着来了，大哥不介意吧？”

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方佑宁心里微微沉，面上倒没什么表现。

李参谋长笑道:“宋祈茵平常多扮青衣，今天难得的刀马旦扮相，不来瞧瞧总觉得损失了。”

“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哪来这些客套。”方司令淡淡摆手。

一行人刚走入大堂，就望见了售票台上“售罄”的告示。四周却分明空无一人，鸦雀无声，半点热闹也无。

实在古怪，为了提防有诈，方司令便没再往里面走去，只凝眉，“怎么一个人都没有？”说着便喊来副官去问到底怎么回事。

待那副官领命，小跑进去，出来时，跟在身后的竟是老板，老板一看清那为首的三人一身墨黑戎装，身后又跟着一众卫兵，悦来楼平常就多国军走动，老板自然是见过世面的，忙扬着笑脸上前，几度弯腰请安，“各位军长好。军长们大驾光临，真是让小店蓬荜生辉啊！”

李参谋长笑眯眯道，“老板，你脸色好像不大好啊？”一听就是熟客了。

老板笑容一僵，瘦猴儿似的脸又是一皱，“劳您关心，不过是小的坏事，惹了那些听客不高兴罢了。”

方司令不耐地看了老板一眼，“行了，不是满座吗？人呢？”

老板原是略显踌躇，一见到方司令面露不悦，心里一紧，这位方总司令可不是，犯起浑来实在是麻烦，再说余下几位也都惹不得的主儿，得罪不起。

可章小爷今日包了场子，自己又怎么敢拆章小爷的台？

左右衡量，要说人往高处走，老板在这道上混了几十年，岂是这样不懂事的？

有钱终究抵不过有权的。

老板当即道，“今天是被章小爷包了场，所以才没有别人。”

方佑宁先是听到说有人包场，心里还腹诽谁那么财气冲天，又听说是章小爷。微微皱眉，有头有脸的人的称呼是不会相撞的，难道真的是那个车祸肇事者？

一旁的方司令似乎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表情柔和了几分，“怎么了？是不是觉得哪里有问题？”

“嗯，是关于章小爷的。”方佑宁环视周围一圈，垂目轻声，“不过在这里并不方便说。”

李参谋长似想到什么，微微眯眼，慢条斯理地问，“老板你惹的人不会是他吧？”

老板像是被说中了心事，一时噤了声，苦着脸点点头。

旁人哪里有看不懂的？那章小爷包场肯定要搞事情了。

李参谋长笑得意味深长，“那接下来肯定是有好戏看了，咱们就不声张的开一带窗包厢，听听方中校的故事，又可瞧瞧章公子想干什么，如何？”

这是什么迷惑行为？

方佑宁有些傻眼。

她是见识过这位参谋长的火上浇油的本事，万万没想到还是个好事之徒。　

章小爷都包场了，他们再进去，算吃白食吧？

被李参谋长的话勾起了极大的兴趣，陈司令喜形于色，自然同意。

更让方佑宁无法接受的是，方司令居然也同意了。

李参谋长眼睛转了转，扬手招了老板来到跟前，交头接耳了几句，那老板当即点头应下了，又陪笑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方佑宁急切道， “这不太好吧。”

可那两位大佬早在老板的引路下上楼去了，唯有李参谋长回头看她，他微微歪了歪脑袋，笑道，“方中校不过来怎么给咱们讲故事？”

那种事情在别的地方也可以讲啊，为什么非要在悦来楼！方佑宁在心里抓狂。

等等，非要在这里，必须是这里....

思索着他刚才的话，方佑宁瞳孔骤然一缩，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试探，“您是故意这样做的？”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的声音有些玩味，转身便上了楼梯。

那在男人脚下响起的吱呀吱呀的木板声，直让方佑宁全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老板带他们上了一间古香古色的包厢，入眼处，墙上挂着一幅墨色山水画，一张梨花木圆桌，四把太师椅正对雕逐八仙过海图的木门窗，角落里有一株青翠盆栽，简简单单却是充满韵味。

木门窗被老板悄然推至两边，视角极好，从这个角度看去，那戏台子是一览无余，方佑宁往下望，下边大厅桌椅众多，却空荡荡的，唯有前排太师椅坐着四五个年轻公子，衣衫华丽、趾高气扬。

若不是担心章小爷会对宋祈茵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她才不会上李参谋长的贼船。

毕竟那件事，是因自己而起的。

几人在二楼包厢坐定，几处茶几上摆满了茶果小吃，待老板亲自侍奉茶水退下后，方佑宁才娓娓道出章小爷那日的所作所为，包括时年是如何利用权利去包庇自家兄弟的，当然，对于宋祈茵那部分，她直接略过不提。

她一番话下来，两位司令都有些惊异的，自己地头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居然一点风声都没有，可见是时年把消息压住了，可他不过是驻守北平的中将军，却能做到如此密不透风，实在叫他们细思极恐，直觉得地位大受要挟。

李参谋长微笑垂眸，端起茶碗来抿了一口。

方司令本来就因为蒋氏父子的态度而对时年没有好感，如今一听自家女儿这样说，眉宇间都是厌恶，冷哼一声，“那姓章的什么来路，难道靠他时年就可以抱着金山银山为所欲为了？”

李参谋长笑道，“总司令，章公子的父亲是财政部部长，父辈虽在南京，可那小子在咱北平也是显尽了威风呐。”

陈司令啧啧两声，开口就是嘲讽，“难怪还包场了，那可真是耗子进了米缸，一点不剩。”

方司令斜睨着他，话锋一转，冷笑，“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却一点消息都没有，老陈，你那帮手下可真是厉害啊。”

摆明说你姓陈的管不住那些警察，你就是一摆设，就差没直接说陈司令是孬种了。

突然被人针对，险些将陈司令气了个倒仰，却碍着方司令的位高权重，不曾表现出来，哼笑，“那时我也还不曾上任，管不得，不过既然我上任了，自然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说完只垂眸望着手中的茶碗，仿佛能盯出个什么来似的，至始至终都未曾给方司令一个眼神。

一句话给怼了回来，方司令牙齿咬得噔噔作响，心里也是把对方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只冷笑，“那我可就擦亮眼睛等着了。”

下边，锣鼓开场，伴着那敲锣打鼓的热闹，小角儿纷纷登台，满台小兵小将，个个动作利落洒脱。在台上辗转腾挪，令人目不暇接。

滚滚战鼓齐作，旌旗烈烈刀马铮铮，一顿飞身舞枪，小角儿们便一一退场。

咚咚咚

随着拨子导板的捣弄声慢慢拔高，整场的气氛也跟着起来了。

“风萧萧雾漫漫星光惨淡——”

随着那一声婉转哀怨莺啼，宋祈茵身穿大红蟒靠在众星捧月下，出场便有英姿飒爽的豪气。

一时间，鼓声，胡笳声，呐喊声同时响起。

“人呐喊，胡笳喧，山鸣谷动，杀声震天，一路巡行天色晚，不觉得月上东山！”

宋祈茵舞动腰身，脚下轻捷稳当，手中那把两尺多长的花枪抖开了，啪啪啪，耍得人眼花缭乱，美感油然而生，叫那些与她配戏的角儿瞬然失色。

宋祈茵，“风吹惊沙扑人面，雾迷衰草不着边。披荆斩棘东南走，石崩谷陷马不前。挥鞭纵马过断涧——”

一旁带着长髯，持枪耸立，方甲黑绣，象鼻靠旗，气息逼人竟不可直视的张彪，便是秦先生，他大叫一声：“前面已是东南山麓。”

宋祈茵手中花枪凌空一转，“呀！山高万仞入云端。一阵狂风天色变——速奔东南！”　

“过瘾！”方司令哈哈一笑。

不自觉的，陈司令一只手指尖跟着那曲调有节奏的敲打在膝盖上，口中亦不自觉的跟着轻哼，如痴如醉。

李参谋长也安静的听着。

方佑宁本来就不懂京剧，那日她清唱还好，这次吹锣打鼓的，方佑宁还没听几句词，就觉得有些吃力了，索性不再管她是唱什么，一门心思地看她舞动身姿，看到她那样意气风发的表演，不得不承认实在舒坦，有意思。而宋祈茵突然抬目冲她娇俏一笑，很意外地，方佑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女子脸上胭脂通红的，直搽到眼皮上，配上娇媚的笑，实在很美，很可爱。

忽然心里一凝，方佑宁自己都吓了一跳，她不过看了自己一眼罢了，自己开心个什么劲...

“我还以为年轻人都不懂戏呢，看来中校是不一样的。”

不知何时，李参谋长看着她。

他那道幽深的目光实在让人觉得很奇怪。

方佑宁不想与他多作交流，笑了笑，简单回应了句还好，便目不斜视地盯着戏台那道倩影，免得又让他问东问西的。

有的人听得陶醉，有的就未必了，台上一阵唱念做打，那帮纨绔子弟愣是没发现楼上早已经被卫兵重重包围，因得老板告诫，戏楼的伙计没有一个敢声张，都抄起手做透明人。是以那章小爷还倚着太师椅，翘着腿的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戏台上扮演杨七娘，舞着一手好枪的戴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