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忽然骚动起来，章小爷抓起茶碗就往戏台上甩去，连茶带碗精准无比全招呼在一个白衣伶人身上，一袭白面蓝带的大靠瞬间就多了一团团的污泽。
“妈de你会不会唱啊，还没我家看门狗吠得好听！”
只见那伶人往后退了一步，顿时花容失色，整个人都呆滞了，没有再往下演，连着打鼓的，拨子导板的老师傅们也停住了。
方佑宁微微蹙眉，心说这戏唱得好好的，哪里有他说得那么差劲，摆明了要闹事情。
听着楼下的人还骂上瘾了，什么脏话都说了一遍，连带着几个公子喝起了倒彩。方佑宁是习惯了国外那人人平等的一套观念，更是极看不惯这样的。
她刚起身，就被李参谋长给叫住，她别过头凝着他。他放低声音，“中校别急，扰了戏可就无趣了。”
这叫什么话？
戏台的戏早就被章小爷他们扰乱了不是吗？
陈司令笑得耐人寻味，命副官给他烧上烟。方司令翘着腿调了个舒服的位置，往茶几上抓一把碧根果，剥开扔嘴里嚼得嘎嘣脆响，“她也遇到麻烦事了。”心说他就等着瞧瞧这虚伪的女人要如何处理这破事儿。
很快，香烟的气味弥漫着整个包厢，有些呛，她索性起身，手撑着一边栏杆，看宋祈茵。
那抹红色身影已然像一只鲜艳的蝴蝶，领着班底们在宽敞的台上翩翩飞舞，奏乐也紧跟着起了，显然是那帮贵公子没能搅场成功。
她微微侧头，眼角余光落在后面坐着的三个大男人，方佑宁心说还说自己是戏迷呢，只干坐着，也没有想要英雄救美啊，颇有些情薄寡幸。倒是真的应宋祈茵那句，她不过是个玩物。
宋祈茵往前走了一步，有意无意的把戴姑娘护在身后，稳了稳神继续开唱。章小爷见状，便更加猖狂了，仰脸对台上又是一顿嘲讽，大意说她嗓子不好，舞姿不好，哪哪都不好。
其实只要不是瞎的人都看得出来，宋祈茵的表演是极好的，虽称不上老道艺术家，那也是京剧界的一颗永不陨落的明星，哪里有他说得那样不堪。
那白衣刀马旦已然坏了调，想来是吓的，宋祈茵倒淡定极了，只管唱自己的，方佑宁又想起昨日夜里她对自己说过的话，那凄凉的神情，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如今也是记忆如新，毕竟宋祈茵在自己面前总是有些疯癫奇怪的。唉，她应该是知道那帮人是在指桑骂槐的吧，她明知道方司令就在二楼，却不罢演告状，依旧唱得那样专心致志。
方佑宁不是个心思重的，遇到这样光景，也就真信了她那番说辞，只觉得她是真的身不由己，楚楚可怜。
不过一个调门未落，宋祈茵和另一个武生须发皆张模样的像是商量好了似的，双双翻身跃下戏台，旦角的花枪与武生的钢枪啪啪啪的相互耍着，朝那观众席逼近，下面的桌椅哗啦一片响，章小爷更是被那明晃晃的花枪吓住，往后仰去碰翻了椅子，整个人都摔了一跟斗，浑身颤唞着爬起来不断往后退。
方佑宁有些呆住了，李参谋长走上前来，手臂抵在栏杆上，姿态有些漫不经心，又透着玩世不恭的随性。看着她眼睛都不眨一下只盯着楼下，顺着她目光望去，噢，是那抹嚣张的红。
他笑了，“方中校是觉得戏好看，还是人好看？”
方佑宁眨眨眼，半响，偏过头看他，“这京戏还兴与观众互动的？”
李参谋长瞥了方佑宁一眼，嘴边的笑挺懒散的，仿佛她问了个弱智问题，“别人我不清楚，不过像她这样与人互动的，我也是头一次见。”
方佑宁抿抿唇，没搭理他话中深意，便转回去继续看戏了。
老师傅奏乐是紧跟主角的，台上的两个主角都跑台下去了，连词都变了，拔子导板的老师傅直接蒙住，不过手上的活儿也没停，连忙扭头问身后的总管大拿，“这是咋回事，这会儿打什么点？”
总管大拿抬了抬眼皮，看着台下一片混乱，戏码也不是原来那套，明明应该演穆桂英带兵寻生路的，如今却变了另一番模样，心知是宋祈茵的主意了，他心中气闷呀，可奈何宋祈茵是戏楼的活招牌，他能怎么办，只不耐烦道，“我哪知道，看着打呗。”推搡老师傅几把，说“别愣着了，赶紧跟上啊。”
老师傅连哦了好几声，便伸着脖子，目不转睛地跟着台下两人的动作打拨子，叮叮咚咚的，动魄惊心，吊人精神。
那些贵公子们一开始是怒上心头，咆哮一声举拳就想打，奈何两人穿得隆重，又手持两尺长枪，长枪随身姿舞动，穆桂英的意气勃发，张彪的寸步不让，妥妥的架势让他们压根无法、也不敢靠近，不多时几人就看出两个角儿只针对着章小爷的，无不松了一口气，顾不及那章小爷，便纷纷往两边退开，趁乱偷偷往前门去了，想要逃脱升天。
前门早已经有一帮士兵守住，一见几人要走，二话不说取下背上的冲锋枪就指着那几人，公子们家里多是从商从政的，就是没有军阀出身的，更没个军衔傍身，顿时吓得腿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灯光昏染下，一身大红女靠带旗兵甲的美人不知疲惫地凌空翻转了好几次，唱出的词更叫人热血沸腾。
这是连方司令他们都没见过的宋祈茵，很疯狂，很不正常。却让方司令想到在很多年前正值亡国时期，他在战场上是如何与弟兄们把日本兵打得连连败退的，还和老吴一起想了个响亮地口号，“宁作战死鬼,不作亡国奴”！
如今他纵横西北、华北，与解放军作战旗鼓相当，才叫那老蒋不得不把“华北剿总司令”头衔交给他，不管他老蒋愿不愿意，北平这一带都必须是他的。只是如今共/党迟迟不肯招安，内战更是越打越激烈，直叫他气得堵心，那就别怪他不顾念从前一起抗日作战的旧情，送他们见阎罗！
方司令眼中倒印着一抹红色，懒懒感慨，“有时候果然得疯一点才能赢啊。 ”
陈司令早已经痴了，他原以为宋祈茵的青衣已经是最好，如今才发现她的刀马旦更好，一开腔，一出手，他就已经痴了，他晃晃手中烟斗，搭上茬道，“操个屁心，就以咱们的实力，你怕干不死他们？”
方司令与陈司令很快地一对望，眼神里也少了平常的针锋相对，更多是老朋友间的心有灵犀。他们争了大半辈子，要强了大半辈子，又因陈司令更得圣心，因此导致方司令在国民党高层多年，仍与蒋总裁的隔阂很深。不过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嘛，还是懂得利益至上的。
方佑宁竖着耳朵听后边两人的对话，这下明白了，对于他们来说，戏仍在演，而且更有趣了，也难怪他们不会阻止，她越发觉得宋祈茵是个难以捉摸的人，一肚子歪主意。
其实那彩面武生嗓子清朗敞亮，丹田音托着腔儿，身手更是赏心悦目的，身若风车旋转一圈，一把两尺多长的明晃晃的，一会儿出现在看客面前，一会儿又不知去向。
却仍被宋祈茵比了下去，那唱词，那股愤怒异常的真，每一句都含着股力量，听得人心颤。耍起功夫来更是快狠准，虽次次恰好的打在地上，却也叫那章小爷吓趴在地上，手脚并用爬起来，拔腿就跑。
宋祈茵方才被那帮小混蛋搅了心情，本就堵心，早有计划唬一唬那些小混蛋们，可一出场就瞧见了二楼的方佑宁，便欢喜得不行，整个人都飘飘然的，更是下定决心，力求把最完美的一面展现给方佑宁瞧瞧。
今夜的《杨门女将》注定与以往不同的。
她趁势凑到秦先生身边，轻声，“您歇会吧，剩下的我来。”秦先生脸上露出微微惊讶，问到怎么回事，宋祈茵来不及细说，只三言两语的说了几句。
秦先生一边甩着钢枪，很快地掠了一眼宋祈茵，眼里有担忧闪过，却也慢下了步伐，与章小爷拉开了距离。
宋祈茵不顾身子气儿快要透支，一双纤手拿着花枪甩着漂亮的花儿，碎步迈得飘忽而稳当，呵斥一声，“待我斩了那奸贼！”
那一声，直接喊入了方佑宁的心里。
那是不能用言语去形容的。
蓦地，只见她手持枪尾末端，尖锐的枪头往地上一插，踩准了点，借力一跃而起，身躯腾空，半空劈开一个往上扬的“一字马”，如同一只展翅的火凤凰，不可一世，鸾跂鸿惊。
章小爷转身一看，傻了眼，连跑都忘记了，直接跌坐在地上。
李参谋长眼睛发亮，惊呼，“是‘凤凰于飞’！”
那可是在梨园界里消失多年的绝技！陈司令闻言猛地起身，走了上来，眼睛里无不惊艳，不禁抚掌赞叹不已，嘴里念叨着了不得。
方司令也顺势挤了上来一探究竟，方佑宁往旁边挪了挪，给自家父亲让出了中间的位置，她眉头虽不似方才那样紧蹙着，却也未曾放松，深邃的瞳孔在对面戏台微亮的灯光下，幽幽地泛着波光。她是这样的，心里越是激动，面上便是越冷静。
对于京戏她可以说是一窍不通，以前都是陪着方司令走马观花，而且她更喜欢看戏西方戏剧，有先进的思想和观念，自以为京戏是没有这些的，如今才觉得明白什么是真真正正的看了一回京戏，震撼人心。
而且宋祈茵扮的穆桂英，神采飞扬，威风凛凛，每一个动作都透着洒脱，更是述说着何为中华儿女，何为保家卫国，抛头颅，洒热血。无疑触动了她心底深处那根弦。
宋祈茵随之拔起花枪，作势朝章小爷刺去，却无人去拦。怎么说都好，那也是财政部长的公子啊，方佑宁一面惊艳她的才华，一面更多是担心她疯起来真伤了人，那罪名不是宋祈茵一人可以承担的，担忧从方佑宁心底涌出，她下意识失声大喊:“不要！”
最终，花枪与章小爷的眼睛只差那一寸的距离，就被宋祈茵收了回去，最后脚尖落在地板上，一套动作完美至极，找不到如何错处。
不过，方佑宁确定这并非是自己的制止出了效果，而是那个女人根本就是故意的。
即便台下灯光很昏暗，她还是清楚的看见宋祈茵那唇角微微勾起的弧度了，像极了之前奸计得逞的模样，每次如是。方佑宁大抵舒了一口气，盯着楼下的人微微笑，心想还好，她不要做傻事就够了。
方司令只当方佑宁京戏看得太少，才这样紧张，所以也没把她的过度反应放在心上。他大喊一声：“好！”
方司令一叫好，陈司令更是热烈地为宋祈茵鼓掌，副官带着四周林立的卫兵们跟着叫好，连着墙边罚站似的贵公子们也只能丧着脸跟着鼓掌。
宋祈茵没理会一旁险些吓晕的章小爷，只领着一众班底，谢座退场落幕，台下的灯光也随之大亮起来。
照得章小爷是快瞎了眼，在经过这么惊心动魄的场面，早已经脑昏眼花，大口喘着气，只记得自己刚刚小命都差点丢了，将那些鼓掌的，赞赏的全抛之脑后，他爬了起来，颤手指着宋祈茵，嚎得声嘶力竭，“我擦你大爷！宋祈茵你有病啊！”
几人在下边闹哄哄的。方司令早烦了他了，他登时冷下脸，拔出腰间的枪朝他脚边的地面开了一枪，然后把枪口往那他身上一比划。
“啊——”章小爷尖叫起来。
吓得台上的一众伶人海浪似的一片哗然，很快又大气不敢喘一下，有的还小，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手里的花枪当啷地掉在地上。
倒是宋祈茵，一场下来出了一身大汗，人已经累得不想动了，只垂目安静地立在那儿，慢慢缓着气儿。
可外人看来又不是这样觉得了，只会觉得，不亏是巾帼英雄穆桂英，全然不在乎那可怕的子弹飞向哪儿了。
纷纷被宋祈茵这等冷静沉着所折服，都想着这哪里是那帮脸色都白了的贵族流氓痞子能比较的？
方佑宁心下大骇，伸手要去夺方司令的枪：“爸爸，别...”
她话还没说完，方司令一手拦住她，枪口点着章小爷，“你不满意这出戏？”说着枪口一摆，楼下的兵立即将章小爷的猪朋狗友都推搡了过来，叫他们都站在一处，几个人挤在一起，心里反倒多了一点慰藉，只想着待会总司令再开枪，就把对方推出去顶祸。
如梦初醒，章小爷看着那黑漆漆的枪洞和四周不知何时重重包围了的卫兵，眨了眨眼，顿时结巴起来，“哈，总...总司令，您也在啊，刚....刚才猛地没瞧见您呢。”
“听起来，章公子是在怪我们贪了你的便宜啊？”李参谋长别过头对自己的副官说，“去，去把我们几个的票子钱一并还给章公子。”
章小爷摆摆手，脱口道， “别别别，不需要的，几个戏票钱罢了，能请几位看戏，是我三生有幸啊。”
李参谋长笑了，感慨，“我就说做什么武官呢？还不如人家一个部长来的赚钱呢。”
这话让方司令脸色沉了又沉，浑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章小爷爷是不由地打了个激灵，他从前虽不曾见过这猛老虎，却也听家里人说过国民党的高级将领中，颇有些走捷径当官的人物，有留洋镀金，有如他表哥一样由蒋总裁提拔的，但这方司令却不一样，他是身经百战，是打出来的将军。
——惹不得！
他想一定是宋祈茵和方佑宁一起挑唆着方司令来的，不然怎么可能会这么巧！难怪她闹这么一大出戏来让他出丑，章小爷不敢看方佑宁，因为那一旁的就是方司令了，他只好用眼角瞪了宋祈茵一眼，心里是又羞又怒，却还是摆出个笑脸来，“李军长您，您就别开我玩笑了...”
他怯怯抬眼望了方司令一眼，就赶紧收回目光，赔笑道，“这戏，总司令要是觉得好就肯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