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废了。

可能是今天，也可能是昨天，或者上个月。席拉不知道，她出差去了。

总之，“老伙计”死在了家里。

席拉注视着合成人的尸体，她觉得自己应该要哭了，泪腺蠢蠢欲动，大脑也很配合地唤起她与“老伙计”的种种回忆，眼泪似乎就在跟前了。

酝酿了半天，她还是没能哭出来。

十三年前，她从严重变形的车里被拽了出来，送进手术室，抢救了三十一个小时，在鬼门关走了一回。

医生告诉她，她恢复得很好，但是有后遗症会终身跟随她——不再会哭。

好吧，不能哭。有什么大碍呢，人要哭干什么？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吧。

如果席拉真能这样骗到自己，那就太好了。

她变得异常焦躁。她累积的所有负面情绪失去了这么一个缓和的发泄端口，就像一根打入额叶嗡鸣的钢钉，让她彻夜难眠。

堆积如山的情绪垃圾直接导致了行为暴力。她展现出的暴力倾向差点让她失去毕业资格。还有一次，有人目击到她拿着一把榔头，去找她的主刀医师。

能拿这个可怜的姑娘怎么办呢，她的家人都觉得席拉已经疯了，或者说在疯的路上了。根治疗法是在额叶里植入人工腺体，但这太贵了，或许拯救席拉的价值远大于席拉本身的价值。

所以他们就给席拉买了一个合成人看护，九成新，价格实惠。卖家称她——它，看护合成人——只有一点点毛病。

有一点点毛病的人和有一点点毛病的合成人，啊，多般配啊。

买了，当天到货。

席拉被告知这是一个能安抚她情绪的合成人：有独立人格模块，配有人工道德准则，虽然核心和各零部件是上一代的，但都与最新一代的软件兼容。

“你好。”合成人W-3-307730向席拉行鞠躬礼。

“你有名字吗？”席拉曾想要拥有一个合成人，但没想到是在这个状态下。

她有种难以言喻的冲动，她要蹦起来，骑到这个合成人身上，把这个假惺惺的伦敦腔机器人脸皮撕下来。

“你可以按你的喜好为我命名。”合成人像是察觉到了席拉的侵入性思维，向后退了一步。

或者，她只是为了获得全局的房间视野退了一步。

“我不会起名字。”席拉从床上站起来。“让我哭。”

“对不起？”合成人愣了愣，慢慢地说道：“请重复命令。”

“算了，没用的铁皮人。”突然间，席拉就是反人工智能者了。

这就是主仆二人的第一次见面，在十三年前。

那之后的五年，一人一机花了很长时间磨合，她们经常打架，永远是席拉先动手，然后命令奥菲利亚——在第三年时，合成人自己在《哈姆雷特》里找了个名字——打回来。打完架，奥菲利亚会处理好两人的伤口，然后被席拉硬扯到床上去大干一场。

奥菲利亚坚称，她只是护理合成人，不是干这种事的。

“闭嘴！”席拉把意犹未尽的狂怒转化成权威压制奥菲利亚。“我说你是，你就是！”

席拉靠这种方式发泄自己的压抑，渡过沉重的大学生涯，临大学毕业那年，也就是拥有奥菲利亚的第六年，席拉发现奥菲利亚其实藏有秘密，还不止一个。

“奥菲利亚。”席拉歇斯底里地叫起来。“为什么！？为什么马桶里会有胶状物和絮状物？！”

“呃，这是什么？”奥菲利亚装傻道。

席拉愤怒地抓住奥菲利亚的肩膀，把合成人摔在门板上，不给奥菲利亚处理器反应的机会，又扯住奥菲利亚的头发按在洗脸池上。

“告诉我，这些脏东西是什么？你还会上厕所不成吗？啊？”席拉狂躁得像座活火山，不断喷发她的怒火。

“抱歉，我不能说。”奥菲利亚甚至不挣扎一下，这让席拉更为火大。“人工道德指标第七百一十一条规定……”

“去他妈的人工道德指标！我问的是你，不是你的道德指标！告诉我，告诉我！”席拉用半空的洗发香波瓶子狠狠砸向奥菲利亚的后脑，发出金属框架震荡的“哐哐”声。“W-3-307730，主管者命令其之一，回答疑问：马桶里的脏东西是什么？！”

“我回答。根据道德标准，请允许我就这样回答……”

“为什么？”席拉拽着奥菲利亚的头发，强行把她扭转过来。

那真是一个奇特的场面，奥菲利亚，一个合成人，正泪流满面，垂着双手，半蹲半站，用有点电流声的伦敦腔慢条斯理地说：“我其实不是护理机器人，马桶里的是生殖模块的代谢废物……”

后面的解释，席拉甚至都不用听了，她感到一阵恶心，以及肮脏的污染感。她用气到变尖的震声质问道：“所以你是侍寝合成人？！那你为什么一开始要骗我，铁皮人，你口口声声的道德指标呢？！”

“您想必也知道护理机器人的价格……”奥菲利亚用平稳的语调说道。“出于善意的谎言需要以及……”

“够了！”席拉揉着狂跳的太阳穴。“你怎么会哭，为什么机器人会哭？”

“这不是哭，是我漏水了。”奥菲利亚稍微犹豫了一下，答道。“冷却水循环速度过快就会从这边溢出来，是设计上的障碍……”

席拉背靠被砸得有点歪斜的门板，攥紧了拳头，像是凝聚怒火，以及累积了快一周的情绪垃圾。

“如果要退货的话，我可以联系……”

“不要联系！”短暂的、窒息般的平静后，席拉暴跳如雷，揪着奥菲利亚的领子吼道。“告诉我卖家的地址，我要亲自去。”

“但是您的状态似乎……”

“我有权利知道！”

“……”像是人工道德指标的要求，奥菲利亚别过脸去，小声地说：“土星轨道居住站，第三商业区块，288号。”

奥菲利亚不知道摔门而去的席拉究竟干了什么，她最后被上门来的特别安保人员执行了长达一年的停机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