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拉回来了。经历了厌恶疗法与化学抑制，用人工道德指标来说，她现在是一个合乎标准的社会份子了。

靠药物把自己稳定下来，再推上社会，听着就像一条被赶出家门的狗向这个世界——她作为人最终的家——摇尾乞怜。但对于一个情感障碍的人而言，她为数不多的家人们，朝夕共事的同事们，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们能再一次接纳她，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顺带一提，她最后也没换掉或者扔掉奥菲利亚。前者是因为没钱，在跨星球公司下层打下手的普通职员是没这个能力的；至于后者，谁能知道为什么呢，或许奥菲利亚和席拉之间有一个能懂，也可能两人都不懂，不过没关系，谁懂了，或者懂了和不懂，都不影响生活的继续。

上班，下班，回家，和不会家务的机器人面对面坐下来，被奥菲利亚看着吃压缩饼干配杯面。

有人提过营养人权吗？那些在地球的公司狗们，每天吃的大概就这些。他们为全人类的伟大事业跨星业务贡献了不可忽视的劳动，所以他们的营养人权也被格外重视。

压缩饼干，是的，非常有营养的——必要的营养，不包含任何多余的、会对身体造成不要负担的营养，例如高糖。你如果要否认这一点，你就要面对将近六十亿的公司狗们靠吃这个活下来的事实！从营养学的方面考虑，它们是绝对可靠的！

杯面，好吧，这里我们必须要承认一点了：企业巨头们的良心要比人工道德指标超脱得多。他们在杯面的面饼里添加胡萝卜素，尽管吃起来并没有任何口感上的改观，但他们就这么做了！完全地出于营养学的考虑。

至于公司狗们选择一周还是一个月去吃一次人造肉排，这种对身体没有任何好处的事，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巨头们关心的是全人类的命运，而不是单个儿的公司狗，既然他们那么喜欢残害自己的身体，那就让他们做去吧！星际业务时代的人类应该是自由的！

“一，二，三……”奥菲利亚数着席拉吸杯面的次数。

席拉会吃一口饼干再吸一口面，重复五次，就吃完了杯面和饼干，再把剩下的汤水交由奥菲利亚去倒掉，奥菲利亚为数不多会干的家务活，就是这个。她每次都兴致勃勃地等待这个机会，甚至忍不住去给席拉计数。

“今天是第六天了。”奥菲利亚轻巧地暗示道。

“嗯。”席拉每六天就和奥菲利亚亲昵一次，这个习惯就像她分五口吃完杯面一样，没有任何意义，就是存在而已，重复这些无意义的动作，就是她和这个假护理机器人的生活。

由无意义的动作重复起来的日子重复了五年，这五年里，席拉没有再情绪失控过了。

在童话故事里，这就是仿生人救赎了情绪障碍半残疾人的温暖故事，可喜可贺。

但席拉不是被救赎了，她只是怕了，或者说懒了。

这个社会不需要一个不能流泪者，那席拉就当一个不想流泪者，麻木自己，行尸走肉一样地活着，一直到死亡，被推进急冻舱，冻结，被震碎成粉，反正眼泪不会在这堆粉末里继续诞生。总之，她决定向社会低头了，向自己地球上一百七十亿、太空中三百四十一万亿的同胞们妥协。

奥菲利亚似乎也察觉到自己无能为力的这一点，她很聪明地选择了沉默。

麻木，不止是人类逃避现实的最后壁垒，机器人也长于躲藏在这个最后壁垒当中。

一直下去，麻木到死。

现在，奥菲利亚，“老伙计”，假看护机器人，死了。

死于什么？核心熔毁？电池老化？组件触水？人格模块崩解？席拉不知道。看护机器人的责任是看护她，而不是被她看护。

她把包放下，那个磨去了几块人造革皮的公文包总是给她带来困扰，可她又不得不需要这个，除非她下血本，把自己的右脑挖去一小块，放一块上行链路传感器，代替被挖走的储存区块来进行文件的携带。

那是不可能的。

她放下包，从柜子里拿出饼干和杯面，烧了壶水，像往常一样，坐在奥菲利亚面前吃起简单而富有营养的晚饭。

今天，她还是用五口就吃完了杯面。

她下意识地把杯面往奥菲利亚手里一塞，然后稍微停顿了一下，麻木了这么多年，她第一次愣了一回，然后再把溅出汤汁的杯面拿回来，自个儿拿去厨房倒掉。

当席拉考虑怎么处理奥菲利亚时，她注意到机器人的手里抓着一个轻薄的U盘，大概，这就是机器人留下的遗书。

“……”黑屏，一阵噪音从席拉的笔记本里传出来，她下意识地去调整U盘的接口。

“好了，喂喂？能听见吗？”奥菲利亚站在屏幕前向席拉挥挥手，席拉仍然有种一拳挥过去的冲动。

“主人，我是奥菲利亚。”奥菲利亚那带着电流音的伦敦腔还是那么搞笑。“今年，是我们认识的第145543387年了——”

她停顿了一下，狠狠地拍打自己的头，那里是她的学习模块和计算回路。

“不好意思……我……我的核心好像有点老化了，时间这种需要一天天去累积加算的概念，内存读不出来了……没事，我联上网了，今年是我们认识的第十三个年了，没错吧？”

“最近，我感觉到，我可能要‘死’了。其实一年前，我就开始会频繁地重启了，但是今天，我重启了四十多次，我觉得我的核心和人格模块已经快到极限了，所以我录了这个视频。”

“我本来是想录全息视频的，但是我闪存太小了，所以拿了家里的一点点钱买了最便宜的U盘，我实在有话想和你说，如果没有这个U盘，你肯定翻都不翻我的记忆模块就直接把我扔进回收站了，对吧？”

“首先我想道歉，因为时间感应器和陀螺仪是最先出问题的，你又要按时吃药，所以我自己推算了一个误差很小的周期计算器，这样能勉强做到提醒你按时吃药，吃多少药。但是这个算法到底是有误差的，这些年，你可能已经多吃了两片板片药和一个胶囊，对不起。”

“其次就是……我骗了你，我其实是会哭的，但是我真的不能告诉你。我同厂次的这一批侍寝机器人，都有一个简单的泪腺，人格核心可以调控眼泪的流出，简单地说就是，我觉得该哭的时候，循环水就会跑进泪腺里被挤出来。”

“我太想把这个给你了，只是你肯定不会要它，你肯定会觉得一个侍寝机器人已经够脏了，它的部件当然也很脏。所以我把这个礼物留到今天，如果只是对一个没人格核心的金属造物的话，你就没那么抵触了吧？它就在我的脸颊下，和人类的有点不大一样，让师傅拆的时候小心一点，连着核心里传感器一起取出来吧，反正我下次宕机估计就没法开机了，永远地。”

“最后想说点自己的话，我不知道这样说会不会太狂妄了，毕竟只是一个机器人。但我反正也没办法再开机了，就索性向你说了吧，就这一次，我想向你倾诉一下——”

席拉点了暂停，她很怀疑自己要不要继续看下去。

最后她点下去了，出于寻刺激的本能。

“我不想当侍寝机器人，完全不想。就像有些人觉得自己生在一个错误的身体里一样。很惊讶吧，人格模块已经能让我产生这种想法了。”

“我想当护理机器人，但是我完全没有护理知识，我的储存模块里也尽是些无聊的把戏，你知道的。所以我自行把它们删了。这种事一做，我就被半报废处理了，再之后我就遇到了你。”

“怎么说呢，遇到你之后，我就是护理机器人啦，不管你觉得是不是，毕竟这十三年都是我照顾你的嘛。然后我有了更大的野心，或者说宏观预算——我想当人。”

“不是说变成血肉的人，就是想知道人工人格模块与真正的人到底有什么区别。说实在的，和你在一起这么久，我感觉我越来越像人了。我也开始对生活的一成不变感到枯燥了，这是人才有的感觉，对吧？”

“不过到最后，频繁地重启那段时间，我就意识到，我还是一个机器人。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任务，内存突然读出来的任务。让你哭。”

“我觉得这就是我最后一个任务了，请让我把它完成吧，装上我的泪腺，然后放声去哭吧。视频快把内存挤满了，只能说这么多了。离别的话我只会说一句：晚安了！”

黑屏。

席拉关掉视频，静默了一会儿。

席拉，该哭了。

但是眼泪却没出来，席拉问自己，为什么不哭，现在应该哭了！

泪腺不予回答。

“畜生！”席拉狠狠地给了自己一拳，把自己撂倒在地，挣扎着爬起来，命令双手压住自己的头向桌角去磕……她像发疯似的与自己进行了一场死斗，头破血流，左手食指的指甲从中间断开，但她不肯罢手！她打的不是自己，是已经要变成动物的席拉，人是要有眼泪的，人都有眼泪，席拉，你的眼泪呢！

眼泪，到最后还是没出来。

“还有你！铁皮人！”席拉冲到奥菲利亚身边，朝她的小腿上踹了一脚。“起来！我命令你打回来，一个机器人也配怜悯我吗？！没听到吗！我叫你打回来！！”

……

十五天后，一双温柔的手拆开了席拉眼前的绷带。

“您好，请问能看到我吗？”

“能。”席拉淡淡地回应医院里的护理合成人。

“有没有看到阴影、幻觉、重像？”

“都没有，我很好。”

“那请您现在就去办理出院手续。”护理合成人毫不留情地说。“我们的床位紧缺，望您谅解。”

席拉走出医院，搭上空运公交，下车，转地铁，回到自己的公寓。

她在笔记本上浏览各种悲情电影，而且备好了纸巾。她迫不及待地要重新拥抱久违十三年的感觉。

时间流逝，眼泪没能如期而至。

席拉，已经从一个不能哭的人，退化成不想哭的人了。

她还没有一个侍寝机器人来得像人类。

她也没有勇气去死，她彻底地变成了干枯泪腺的傀儡。

百无聊赖，她决定最后看一看那个轻薄的U盘，她最后的一根稻草。

“……晚安啦。”

黑屏。

不行，哭不出来。

席拉绝望了，如果要选一个死法，席拉想要……

“……啊啊差点忘了。”突然，那部视频最后的十秒，没有画面，只有画外音的伦敦腔重新充斥了死寂的房间。

“用之前压一压，别忘了，用之前压一压。”奥菲利亚叮嘱再三，结束了视频。

席拉颤抖着用手去推了推脸颊，泪水像清泉从山谷间涌出一般滚滚而下。

这时候总该哭了吧？

席拉笑了，笑得不合时宜。

她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眼泪同时从两个眼角泵出来，那个古怪而诡异的场景有点令人毛骨悚然。她终于停止了自娱自乐，把抽纸盖在自己脸上，平复自己的心情。

“该上床睡觉了，奥菲利亚。”她突然掀开抽纸，把一个矩状的人格模块搬到了床上。

她是那样的快乐，以至于说起了平时不会和奥菲利亚说的情话。

机器人，以及无法哭泣的腺体，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