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约的嘲讽似是极淡的薄雾,围绕在某人身边。月白看着她垂下的眼,伸出手去、晃了晃。
“嗯?”季无念回过神来,还是笑,“月白?”
“别傻站在这里了。”月白转身,继续沿着小路前行,“边走边想吧。”
季无念愣了片刻,两步追上,与她并肩,还是笑道,“说‘想’也没什么好想的,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过多思虑、反而会受其所害……”这个话题不适合过分深入,季无念换上一个,把主角换作身旁的人。“你昨日很累了吧?好好休息几日?”
“嗯。”月白见她转了话题,也不追问,任她牵了自己,“正好去天水看看。”
按月白之前要求,仙门寻出了一些对她提供的功法有些天赋的弟子。月白打算把那些弟子集中起来一起指点,又不是很喜欢别人进出长夜。季无念看出来了,便提议让大人用上之前空置的天水泽。正好柳云霁和冷羡也要寻一个安身之所,季无念顺势请了他们帮忙。
柳云霁被月白指导过,在她不在时也可以帮助那些弟子修行。而冷羡本就是久负盛名的元婴仙长,虽已入魔,但还有威严。月白觉得这两个人选不错,问过之后便也带他们去了天水泽。
天水泽外是三界交汇处的不语林,满是剧毒瘴气、亦有幻境迷阵,本是个十分危险的地方。只是季无念对这里熟,给他们讲了迷阵走法,也告知了瘴气解药。二人听得面面相觑,询问她为何知晓,被一句“月白的狐狸”噎得说不出话来。
好像对又好像不对,但她这么说、他们也只能这么信。
因为月白本就负担许多,天水泽诸多准备也是他们在做。就连第一批弟子到了,月白也没有出现。倒是季无念之前自己来过一趟,与她说了些基本情况。
二人传送来到天水泽,金光散去便先面对一片芦苇。视线稍移,月白又看向水面,两边苇丛蜿蜒,廓出一条水道、通向天边。
季无念顺着她的目光看,又牵了她的手,转身笑道,“走吧?”
月白闻言回转,视线在路过水边的草石交错,似见新芽。她的视线停了一下,片刻又随着步子移开。
不能总纠缠于季无念当时坐在这里的身影,还是应该护着现在。
“啊,月白、绛绡!”
第一个向她们招手的是柳云霁。她正带着一圈弟子在空地上说些什么。那些人一听名字就猛地站起,向来人拱手行礼。反倒是柳云霁后知后觉,起得慢了些,还有点尴尬,“你们来了呀……”
“是呀,”季无念先迎上去,以妖力扶起众人,向他们笑道,“不要如此拘束,随意些、随意些。”能随意的人不多,她便先笑着介绍,“这位便是月白。她还不认识你们,你们给她报个姓名?”
她看着似是说笑,比后面冷着的月白要亲和许多。弟子们左看右看,最后总算有个人站出来,“弟子三清齐云峰任泯,见过月白姑娘、绛绡狐主。”
任泯……没听过的名字。
月白顺着声音去看他,却见他低下头去,很是紧张。不过有他起头,后面的也算顺利得报了下去。这里十六个弟子,三个三清的,三个藏雪的,无极的有一个。其他九个都来自一些小门派,月白没那么熟悉,只认出了之前在月港遇见过的凌云殿。
这倒也合理。在魂力一途有天赋的弟子大多在灵力上没什么太高的建树。四大仙门挑选严格,像明云之中、有些弟子在入门前都已筑基。这样高的灵力天赋,可能便预示着没有太多空余留给魂力,所以这批人里、竟是一个明云的都没有。
这对月白来说倒没什么所谓。她只需要这些人能像柳云霁一样学会收拢神息、拉除魔气,能给她减轻点负担就好。
魂力展开,月白看着众人反应。第一个意识到的,是一个小门派的弟子,月白记得她叫谢点。之后魂力渐强,在场众人皆慢慢意识过来,多多少少会用眼神看她。就连在说话的季无念都从他人反应里意识到月白有些动作,停语回身,向她微笑。
中心换人,季无念在旁边寻了个台阶,乖乖坐着等待。柳云霁也过来陪她,与她一起看月白“教课”。那边的大人到现在也只说了一句“闭眼”,看着就不太好相处的样子。
也是想不到吧。这样的月白私下里会看见皮毛就走不动道。
季无念笑着,看柳云霁在她身边坐下,问上一句,“冷仙长呢?”
“他说要去昆弥看看,午后便会回来。”柳云霁看她,“最近魔修动作颇多,好像也来了这不语林附近……”
不语林。
季无念稍稍沉默,柳云霁看她似有忧色,好心问道,“你之前要忙的事、可还顺利?”
说到这个季无念更得叹气,“还好吧……”
除却和苏扬的魔界谋划,季无念还肩负着人间协调和仙门统筹,跟人皇的交流不止,以慕天问之名发出的信件也没少过。而月白要在妖界“大兴土木”,自然也会影响一些以沙漠为栖的妖族。本来季无念以为变“聪明”的蒲时会去把事摆平,自己也不想过多参与妖族“内政”。却不想这妖皇手段太过强硬,差点弄出乱来。
妖族特性与族群相关,妖皇要沙蝎去水边、黄狼跑青草,那跟要命也没区别。虽说此举也是为了他们生存,但蒲时强逼,几乎起了反效果。
六尾妖狐有些不忍,最后只能自己出面,好一顿调和交涉。最后是牵了戈壁那边的大妖一道,先给他们一个暂缓之处。其中自然有些利益交换,季无念全都密谈摆平。
蒲时看她对妖界如此熟悉,更加打起了她的主意。几次三番,都趁着月白不在问她要不要长留妖界……
不要、不想、不情愿。
“……你这妖皇要、魔尊找的……”柳云霁说得讪讪、还有点想笑,“月白可真得把你看好些……”
狐狸跟着她勾嘴角,可是低了头、眼中的神采便只有自己知道。
月白一直听着,看季无念低下头,便抬步向她走去。某只小狐狸自然发现大人靠近,以眼神迎接、还伸手相扶。只是她又侧侧身,看向月白身后还站着闭眼的一群人,“他们?”
大人暂时没有说话,待她坐下时、那边诸人也睁开了眼睛。
“好了,”月白说,“各自练习去吧。”
“多谢月白姑娘教导。”
弟子们拱手弯腰,又向季无念和柳云霁行了礼,这才散去。他们也不敢从她们面前走,都往屋子后面绕。
月白不怎么在乎,季无念却跟着他们的背影看了一阵。然后回身,她问月白,“怎么样?里面有你可用的人么?”
“都还好。”她越过季无念,向柳云霁说,“多谢。”
这里的弟子是柳云霁已经筛选过一批的,也做了些基本的教导。月白在识海中与他们的对话十分顺畅,也是柳云霁的功劳。
“这哪里要说谢……”柳云霁摆摆手,“我不过是把月白你教我的给他们复述一遍,算不得什么的。”
月白也不和她客套了,“教到可以收拢神息就好。”她拿出一块玉牌递给她,“这里面的坠子可以作为神息容器,走的时候各给一个。”
季无念往后仰仰,让她的手伸过去,顺着发问,“他们这要练习多久啊?”
“若是好好修习,快的小半年,慢的……”月白想了想,“两三年吧。”
这实际已算不上慢,毕竟柳云霁这样的体质、又有月白亲自教导、都花了三四个月才可收神息。比之修仙动辄十几年上百年,月白这里绝对算是速成。
季无念明白,但是心里又起了一丝暗色。要花这样多的时间,就意味着这些弟子在偃城现世时并无用处。而等他们真正发挥用处,她……
不行不行,可不能这么想。
季无念让自己笑起来,对着月白弯起眼睛,“那到时、你也能轻松一些了。”
月白看着她、没回话,只是点了点头。
重要的事情做完,月白无意与这些弟子相处太深。不过季无念好像还对他们挺有兴趣,大人便放她去玩,只说自己要去走走。季小狐狸跑得比她还快,挥挥手就没影儿了。
月白随她,自己沿水边走走。苇荡飘摇,风声水染,此地本是静谧处。
再往前便能见到柬衣的碑,月白扫过一眼,又往更远一些的地方去。直至走到个完全看不见那边建筑的角落,月白才亮一个传送阵出来,一步踏到别处。
“……你这是溜班啊、还是做贼啊?”九一这吐槽是真忍不住,但疑问也有,“你要去干嘛呀?”
月白也诚实,“找找魔尊。”
九一霎时生出满头的问号,“找谁?”
“魔尊。”月白重复一遍。
“……”九一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你找他干嘛?”
“谈谈。”
信你个鬼。
九一有点怕月白动手,主要她昨天是真的消耗太大。“你悠着点……还受着伤呢!”
“嗯。”月白心中有数,也没打算和他动手。
金光散去,她步入一个无人的暗巷。一旁的出口人来人往、阳光璀璨。大道两边还有叫卖的,山珍野味、邻家吃食,琳琅满目。有一个妇人守着个干货摊子,上面摆了二十几种晒干的吃食,颜色各异。她昨日刚做了笔大的,本是不打算今日出摊的,可想想家里也没他事,还是来做做生意。
忽然一个身影走来,妇人一喜,向她招手,“哎哟、姑娘!今日又来了?昨日那蘑、你家那位可喜欢?”
“……”来人停步,笑得浅,“喜欢的。”
“喜欢就好、喜欢就好,”妇人开心得真,可还想与她说话,那人却已消失在来往人流。
她没有在大路上走得太远,寻到一处阴暗便往里拐去。里面靠墙坐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脑袋低低垂着,也不知是死是活。
这与昨日很像,只是她没有羊肉施舍,也没有闲情等待。见对方半点反应没有,站在阴影处的她便转过身去,打算重新拥抱阳光。
“无念。”
背后声起,脚步暂停。
“你……”
“哐!”
白靴转向,浅衣沁蓝,月白撒落落得恢复原貌,低头看向趴伏在地的人。
她的身后一切阳光褪去,两人就此立于可见的黑暗。
“别逃啊,”她抬了抬手指,让自己更容易跟他平视。这个男子的脸她很陌生,但他眼中的嘲讽与愤怒却如此令人熟悉。然而月白不在乎,还是那副冷淡的样子,“我有事问你。”
“呵。”男子一笑,虽被禁锢,却又有几分高傲,“夜神、竟也有求问之事?”
这话说得有些占便宜,不过月白懒得和他计较,直问,“柬衣呢?”
“神明行踪,我等何知?”男子面露嘲讽,“夜神有意、怎么不自己寻她?”
果然是和柬衣有关的人。
“你告诉她,”月白转身,一步一步走向更深的暗处,“我没有兴趣再和她玩了,让她自己好自为之……”
声音在空旷中似有回荡,伴着远离的脚步逐渐昏沉。后面那个男人也在深沉之中,由低及放,但笑不暖。
“没有兴趣……?”他讽笑一声,“是新的玩具、不让您满意么?”
没有回答,只是脚步声、也不再向远。
“也是啊……这个怎么看都是个残次品。”
月白转回身去,正正面对了那边投来的目光。那人笑着,似是看穿了月白所想、可知她未来所为。
“还是毁掉比较好吧?再换上一个……”他笑着问她,“神上喜欢什么样的?”
月白不答,只有反问,“你之前问我、‘可还记得’。记得什么?”
“呵。”男子嗤笑一声,又露出了当日神情,笑中带讽。
“神上啊,你可还记得……”
“可还记得、‘长欣无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