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书吧,横山望,打一翻开就不喜欢这本书,开篇第一章《春花》,写紫花地丁,写女主角千重子望见紫花地丁、产生了伤情的思绪,这样写的:上边和下边的紫花地丁彼此会不会相见,会不会相识呢?
真没意思!望想,那种句子,一读就让人猜到后面的事件——女主角有个失散的姐妹,如此罢了。开头就全是这样的象征和预兆,才最没意思。真实的人生、哪里有那么多巫术般的预兆?人生多的是措手不及。
可是,望又想,人生若全无预兆,剩下的、也就只是惴惴不安的等待了!正是因为有预兆,人生才能早作打算。
她孤零零地坐在樱树下,低头读书,余光见两个穿红格子裙的南中学生从眼前晃过去,两位少女在谈论有关乐器的话题,是她不大爱听的。
走在前面的那个、呼唤后面那一个的声音太轻,望没听清,而后面的呼唤前面那个的声音,虽然更轻,她却听得很清楚:在心理学上,这是鸡尾酒效应——在声音嘈杂的鸡尾酒会上,当某人的注意集中于欣赏音乐或别人的谈话,对周围的嘈杂声音充耳不闻时,若在另一处有人提到这人的名字,她会立即有所反应,这是听觉系统的一种适应能力。
她有所反应,但她无意抬眼看,因为知道唤的,不是自己。
早就没有再读《古都》,桃粉色的书,静悄悄躺在家里的书架上,也许以后很多年都不会被人翻出来看。
望觉得自己现在手里的这本书更有意思,有一段,写老头子繁邦对年轻姑娘产生了感情,又怀疑姑娘其实是某位少年的转世,书里写道:“阻挡爱的、是转生。”作者在研究轮回转生学说方面实在是费了不必要的功夫,读罢大段大段的真挚心语,让人不禁感到,这人认真到有点可笑了吧。
望的童年在东京度过,曾就读于东京都中野区桃园小学,在某一次中小学生的读书会上,她远远望见过这位男作家的身姿。她当时还小,什么都不懂,只记得他身材结实、性情儒雅,记得他半倚在单人沙发上,言语温敦地教诲说:“文字、不是营养品,也不是药品。”过不了两年、他那令人一言难尽的自杀砍头照就被登上报纸头版。望在给女笔友的去信中拿这种滑稽对比开玩笑的时候,女笔友却因而大发雷霆:“你若是仔细读读,绝不会说出这种话的!”
此时她举起书来,让两面微黄色书页、完全遮蔽眼前春日繁花与少女的淡粉色景致——仔细读,读出声,“阻挡爱的、是转生”,即,如果前后两个人、甚或前前后后三个人被证明是同一个个体,那么目睹转生的人,便会因着从前的经历和记忆、而无法爱上现在的这个个体。
望却觉得,对于自己而言,只有转生的发生,才能架构起爱的通路,比如,如果姐姐能够转生!那将是重逢!……她必然、爱她爱得发狂!……可、从前也有人温和地教导过她,世界上没有什么“必然发生”的事情,重逢也是一样,爱也是一样。
不过,望感到,所谓“相不相信轮回转生”,只是一种各自观念上的确证罢了。比如,在关于作者真身的讨论中,女笔友将这套书里“年逾半百的老律师繁邦”当做作者三岛本人的缩影,望却觉得,老律师繁邦那“善于嫉妒、因嫉妒痛苦万分的妻子梨枝”才是作者三岛脆弱真心的乍现,这也都是各自观念上的确证,只是一种不牢靠的感觉。
也就是说,像轮回转生、作者的真身这种抽象难解隐晦的问题,是没有习题册后页解答里那般的“标准答案”的。
每个人各自相信的感觉,就是各自的真实。
2044年。冬。
西历一月一日。
东京。
“他说他要去下北泽,我问他为什么去。”
“巧了,圣诞节我带着いちか在下北泽碰到他。”
“他说要去追寻一些久远的东西。”
“いちか,不可以咬阿姨的手指。”
“他又问我为什么来东京。”
“いちか,不可以吃阿姨的头发!”
“她爱吃就让她吃吧。”
“你为什么来东京?”
“我也不知道,总之来了。”
在墨田区一个叫作“绿”的地方,佐佐木枫轻易就抓获了出门丢垃圾的姬宫议员,将怀里的いちか往大个子女人手里一塞,“今天她归你。”就拉着两人共同的好友快步离开了。
绿,是好地方。两人一路走一路看,这里有“绿”幼儿园,“绿”小学,“绿”图书馆……姬宫议员真是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绿色,才会连住都要找到一个叫“绿”的地方住。“你知道她把这家超市叫做什么?”往两国车站走去的路上,枫指着大路左侧墨绿色门头的24小时连锁超市maruetsu,对她笑说,“因为门头是绿色,她就叫它’绿’,前天跟我说,自己在’绿’买了糖浆果酱,还不小心摔了一盒泡菜什么的,听半天才搞明白她说的是maruetsu,笑死我了。”
“枫。”
“嗯?”
“没什么,感觉你现在很容易就变得快乐,跟两年前不一样。”
“谢谢,我感到好多了。”
“你们、未来会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总之先这样。”
从御茶水站换乘急行电车,很快到达中野站,正月清冷的站北口几乎不带喘息地连接着长长的sun mall商店街,两个人刚将单程票丢进轧机,便感到有亲切的热意从街口涌出来。商店街带顶,顶上结了花环,一路悬挂正月大减价、桃园小学校建校周年纪念等热闹的宣传画,沿着这条暗藏许多珍奇店铺的商店街一直向北走,可以到达中野百老汇。
昨天在百老汇菓子店弄丢了购买乐器的发票,今天来找了。也许是いちか不老实的小手扑腾枫的长头发时,从钱夹里掉出来的发票没被枫发觉,两支一百多万的双簧管没法报销……
枫进店去了,她在店外等时,出神地看一位老太太带孙女来买粗点心,给孩子规定两百円,只需少不许多,两个人讨价还价,孙女闹着要多一袋跳跳糖,奶奶说:“糖不能吃那么多……”她闻言,鼻子刚一酸,就看枫从店里走出来,左右各望一眼就发现了她。枫向她笑,消瘦的身体侧映店内白光,细手指捏起一袋桃子味果冻,说:“没有桃子味’F大调’硬糖,但这个特价一百二,记得、你也喜欢吃的。”
“发票找到了?”
“没。”
“这下麻烦了,没有发票也能报销吗?”
“不知道,但总有办法的——先在周边逛逛吧,今天下午有雨,你不喜欢雨天,但我带了伞。所以去吃拉面吗、还是先买甜甜圈?”
“枫,你多少有点变了。”
“变了?”
“说话变快了、变唠叨了、变厉害了、变得打不倒了,这样的人可以活很久的。”
“我就当做、是大作曲家的夸奖吧。”
果然下起了雨。
天幕微微显露暗淡,寺院墓园的铁门湿成尤其鲜明漂亮的红锈色,上挂着白底黑字的标牌,浅咖色瘦削身影只是匆匆乱乱在那块白色前面摇晃了一瞬间。
枫很快回头,“不许外人进入,说是。”她抬高的、遥远的声音听来有些陌生。迈步,避开泥地里的水洼,枫顶着小雨、慢慢悠悠地走回来了。
枫的身姿太普通。
自命不凡的少女的美德,早就在她成年的一瞬间、或者变成真正的母亲的一瞬间,被抛到不知道哪里去了,这不是枫的错,可是见这样一位身形单薄的少妇的脚步、总是陷于黏潮的泥土,她就感到腻烦,不舒服,吐息亦愈发湿热,将伞举起一些,露出泛红的脸蛋,她放大声音,让声音破雨而去:“看吧,我早说上面写的是不让进,你非要去嘛。”
雨伞随身体的寒冷一并激灵,橘红色伞缘甩落下大片整齐的透明水幕,越过水幕,裹在白大衣里的、矮小的她稍微仰头,望见枫已来到眼前,前发濡湿的枫神情滋润,正向她展开微笑。泛着薄青色的食指指尖,扫去她茶色发梢上细小的冰蓝水滴,指尖一弹,水滴便被她甩去:“小桃,你眼睛好,我知道的。”
可真稀罕,枫的微笑好像个慈爱的长辈的微笑,她从枫芳香的身体上寻找到近似于母亲般令人心碎的温暖,这还是头一次。
她一直缺少母亲。
她特别想念奶奶。
“可是、抱歉,我总忍不住想去看看,进去了才能看见,原来这梅照院扫墓用的水桶,上面印着漂亮的梅花,如果不走过去,一辈子都不知道呢。”枫微笑,且愈笑愈美,“而且,从小就喜欢这种地方——埋着死去的人。母亲教我,我也告诉孩子:死去的人都会化作神明。一想到被神明包围,心情就很安静。”
“死人总会让我不安。”她再不能心平气和欣赏枫的美,就撇开眼光,望见左侧排排列列地藏菩萨颗颗圆圆的灰脑袋,亦湿得透润鲜明。
心情很安静,其实,是这样的。
她低眼,手中的宣传册子被展开来,展开了湿漉漉的封面,封面上、画着位冬日雪夜中登阶参拜的和服少女,一束郁金色圣光从殿顶而来,包容女孩半边身体,册名字体是行楷,颜色用了女孩衣装一般鲜美的赤色。
叫《光明》。
人生的光与明,怎样算是到来呢——她未叹息出声,却在心中不断、不断暗自叹息,一声又一声。是那副画太拙劣的缘故吗?台阶上的雪块仅用半透明的纹理刷子草草涂抹,少女的嘴巴画得过红,也歪了位置,她从这被画匠技力狠狠局限了的画面中,寻找不到一点“光明”的迹象。
“奶奶……过世前几年,对佛学这些东西很着迷,大四的那个冬天、我赶回宇治的家、为她整理遗容的时候,除了她常翻看的老照片、信件什么的,我还翻找出几本她最喜欢读的佛话小册子,趁没人注意偷偷塞进她贴身衣服里,这样火化过,最喜欢的东西就全都在一起、分不清了。”她突然说。
“嗯。”
“要是能把我也一起烧了、就好了。”
“奶奶最喜欢你。”
“最喜欢我,单纯的喜欢。她喜欢,所以她选择离开。”
枫问:“哪里会有人因为单纯的喜欢就离开的呢。”
桃沢说:“有,奶奶。
在她的人生中,长久地、计划着最后一场东京之旅。可是在拨给我的最后一通电话里,她却说,’小桃,你代替奶奶去东京、郑重地看一次海吧,东京湾还是镰仓的七里滨,哪里都行啊。奶奶走了,你再去,就能算是奶奶去过了,听到了吗,小桃,和奶奶约好了,拜托你了,替奶奶去看大海,拜托你了……’之前我不知道她常念叨那些话是什么意思——观念上的确证、阻挡爱的是转生、终此一生……直到这通电话打过来,我才明白那都是什么意思。
不知为何,从小我就总预感自己会短命,会在二十岁的哪一天静悄悄地死去,没人知道,没有痕迹。可是奶奶去世后,这种让我活得鲜艳恣意的、早死的预感就消失了,你看,现在都活到三十岁了,眼角能挤压出鱼尾纹,活得像个平凡人一样——我想,一定有什么东西,换来了这种奇迹。”
“那都是什么意思。”
“遇到我时,她产生了一种观念上的确证,相信’眼前人就是从前的那个人’,而转瞬间她就发现,正是这种相信、才阻挡了真正的爱情,心中再也不能有爱情,只有珍重、保护、疼惜——也就是说,对我,只有喜欢,最喜欢,难以表达的深重的喜欢。
一朝等来了我的出现,却造成了爱情的消亡。’终此一生的等待’,变成’终此一生的、爱情的消亡’,到底让她更难捱吧,她选择在生日那天彻底离开——我能说什么呢,只庆幸她用一条白缎走得安静又安详。”
“你这样说,我就明白了。”
“可是小枫,你懂吗?那天也是我的生日啊!”她噗嗤笑开,“笑死了,怎么会这样。被她捡到的日子,也是我真正的生日啊。”
“那么,她是非得在这天离去。她又想用’一月一日的离去’、证明什么呢?”
“证明?证明’一月一日的新生’,证明我的’生’,能够从她赎罪般放弃的’生’中,获得真正的延续,这样,我就是她的延续,和她是一体,这样,我来东京看过大海,也就成了她来东京看过大海的证明吧。”
“自己的延续?赎罪?真是可怕的母亲般的觉悟呢。”
“总的来说,奶奶是我半个妈妈。”
“可是小桃、那是’自死’。不管是上吊还是饮毒,都不像脑溢血或是什么癌、是病痛,也不像当代死亡率最高的交通事故那样、是意外。
自死,是不被真正的命运接纳的死,是’死’中的赝品,到底是赝品,证明不了真正的’生’——别误会,看小桃好好活着、我是很开心的。”
“谢谢,唯独活着这件事,我也很开心。”
桃沢将橘红色雨伞递到枫手里,重卷起《光明》握入左手中,转步走出伞下,悠悠越过灰色的雨幕,走上琉璃殿前的木制斜坡。逢正月休息,正殿灰褐色木门紧闭,只留一方投赛钱的、黑漆漆的小孔,她这会儿似乎没有什么话要与菩萨说,故而也不投钱,也不祈愿。
一羽大黑鸟忽而自左侧雨中来,滑翔着刮过殿门前,接着又是一羽,一羽一羽,一羽一羽,没个完了。黑色翅影穿堂、刮过她的眼睫、刮过她的肩头、刮过她的茶发,为了不遮挡她的视线,很快飞离。群鸟向右边一棵光秃秃的樱树飞去,静立在树枝丫上,一颗颗黑色空洞、高低错落着摇摇晃晃。
枫看清了,都是乌鸦。
长久伫立的小个子女人,终于在乌鸦无言的观望中慢慢、静静地蹲下来。她颇为困惑地皱眉闭起眼睛、双手握拳用力支撑脑袋,身体前后轻轻摇晃。披散的茶发被蜷缩成轴的《光明》蹭得乱糟糟,枫看见,她覆盖白色大衣的单薄后背整个拱起,接着,她将脸朝向着这边,面上露出赌气般的微笑,眼尾绽出一抹淡桃红,好像是哭红的,却又不是,“小枫。”她呼唤,声音落在滴滴答答的雨声中、柔美而清晰。
枫看见她朝自己笑了一下,然后听见她轻声说:“我不晓得,但只有今天,别祝我生日快乐。”
“我只是,再也不想要过生日了。”
“再也、不要过生日了 。”
2015年。冬。
西历一月一日。
京都。
鸭川河滩边,传来了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