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堆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新填进去的树枝并非枯枝,被火一烤,劈啪作响,还冒出一股浓烟。
裴静之盯着火堆,用余光打量一遍的女孩。
这个女孩……有古怪。
她被人以厌胜之术所空,沉睡不醒,眼珠子上下左右乱动,时不时就浑身抽动一次,似发了癫。裴静之路上渡了几次真炁探查女孩病情,却一无所获。原本裴静之真炁有扶正祛邪之功效,今日遇上这女孩,反而出了意外,不仅没让她从昏迷中醒来,又加了一剂浑身发热的毛病。
不给过不是完全无用,一股真炁灌下去,小姑娘开始说胡话了。
嘴里不停念叨着“娘!娘!”,一遍又一遍,像是烧糊涂的病人。
裴静之眼睛里是跳跃的火光,她在想一些事情。
这个女孩明显是中了某种旁门左道之术,眼角有白点,呼吸温度高且有二声,舌苔白厚,看症状,多半是厌胜与蛊毒合用。以裴静之目前的功行,寻常蛊虫真炁一冲便难逃一个死字,寻常厌胜、摄心之术遇上了也是一触即溃。可是这位小姑娘身上的情况确实特殊,她身上的蛊毒厌胜连裴静之都感觉棘手。
下蛊施咒之人,在旁门左道的路子上有些门道,几乎把这些下九流的东西玩到极致,甚至有了几分春秋时方仙道的风采。原本的方仙道自祖龙焚书坑儒之后已经烟消云散,成为历史中的片段,只能在故纸堆中找到只言片语,苗疆蛊毒、湘西赶尸落洞、荆楚巫蛊之术就是方仙道残留,也是一鳞半爪,难窥全貌。
这小姑娘身上蛊毒、厌胜纠缠,难以治愈,方见先秦方术之难缠。施咒之人,恐怕是得了方仙道真传的。
之后小姑娘的胡言乱语也印证了裴静之的猜测。
一开始小姑娘叫娘,裴静之又给她渡了一股真炁,上守泥丸,下保丹田,口中默诵净天地神咒,倒是让小姑娘病情稍微好转些。
“娘……别走!”
“我是阿紫!呜……别打我……我就是阿紫了!”
“娘……我好想你……”
“毒虫……用毒……下毒……别打我……我会好好学……”
一句一句,残缺不全,夹杂着互换娘亲的声音。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小姑娘曾经定然是遭到了某种十分严酷的折磨,哪怕在昏迷中,也十分痛苦,不由自主的呼喊母亲。
结合起来,她似乎被人从母亲身边带走,强迫她学习用毒的手法,还让她认为自己是“阿紫”。一遍用蛊毒合厌胜之术强迫她接受这个身份,一遍用殴打折磨在她心中种下恐惧,使她不得不顺应自己的“人设”。
何等的……下作!
这是个一场悲剧,彻头彻尾的悲剧。
十二三岁的年纪本应该是人生中最无忧无虑的年纪,应该放肆的欢笑,为将来数十年的人间苦难积累信心与勇气。
有的人没睁眼就享受着锦衣玉食,一辈子吃穿不愁,哪怕家里败落了也能酸一酸周围人,笑话他们眼睛里只有一亩三分地,看不见人间美好。
有的人打娘胎里就是苦,出生了落在黄土上,没明白事就要做些活计,稍微大些能干动活了,便要去田地里刨食吃。遇上灾年或是收成不好,或饿死,或病死,或是被人卖了为奴为婢。这些人,无论男女,子孙后代九成九都逃不脱这恐怖而绝望的宿命。
这是人道之病,尚且有救。
可是这个小姑娘呢?她被人折磨,封在棺材里,手抱着四肢,像是一件货物。没人在乎她的想法,她就是一块木料,被人随心所欲的打造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这施咒之人是人心之病,人性之毒,无药可医,无人可治。此人与其手下,皆害此病。裴静之有一剂良方可以根治:执斧钺而御长车,伐其宫室,诛尽爪牙,魁首者刑于市,礼下下,焚骨以饲犬豚,而后传之四方以为戒。
没人天生该受这种苦。
“小五,你觉得我是不是有点……可笑?”
裴静之自言自语,似乎是在嘲笑自己。
“怎么会呢?”小五有点摸不着头脑,“你怎么突然开始说胡话了。”
裴静之下意识的用树枝拨拉火焰:“我自己说什么清净淡泊,与世无争,可实际上呢?不过是心中凡尘难去,还不是找个理由下山来。”
“我以为自己是冷眼旁观的狠心人,最是铁石心肠,没想到见了这小姑娘,竟然生起了无名火。”
“拿不起,放不下……不上不下,嘿……”
“静之……”小五感觉裴静之状态有些不对劲,想要安慰又说不出什么。
小姑娘本来稍微平复一点,忽然浑身抽搐,好像看见什么恐怖的事物,发出咕咕哝哝的叫声,让人听见心寒。
裴静之连忙渡她真炁,八大神咒轮番念诵,好半天才消解。
这样不是个事情,裴静之虽然与她无有渊源,但终究是见了面,若是放着不管,这小姑娘恐怕没有三天好活。或许那伙押送的人有什么手法,或许是不在乎,但裴静之终究无法坐视不理。
但是希望还在。
裴静之手掐灵官印,点了女孩眉心,让她昏睡过去。
而后运转真炁,手中凭空多出七根冰针。冰针纤细若牛毛,晚风吹拂竟然随着晃动,比头发丝还要柔弱。此时尚是夏天,冰针却不融化,反而生出一阵阵凉意。
裴静之解开女孩身上的白色的丧衣,将她摆出跪坐的姿势,手指点到她丹田上,真炁流转全身。裴静之身上紫气涌动,乃是一身修行催发到极致的表现。足足一个时辰,终于将女孩周身经络要穴测定完毕。
关键一步要来了!
裴静之右手放在女孩丹田上,左手掐剑指,七根冰针竟然凭空飞起,垂直于地,滴溜溜绕着裴静之左手剑指不住旋转。
而后,第一根冰针飞出,刺入小姑娘手肘斜上一寸。与其说是刺入,到不如说是融入。冰针纤细,入体不见伤口不出血。
胃左一寸二分,脾下八分,右膝下两分,肝左斜上半寸,髋内二指深一寸长。
七根冰针,此时只剩下最后一根,裴静之虽没有鼻尖冒汗,但依旧紧张,呼吸都略微有些用力。
玄关一窍,不在体内,不在体外。有道书说,这玄关一窍处于鼻尖下,目不可视。这种说法未必正确,但今日却要用到。
最后一根冰针自女孩鼻尖下方刺入,于软骨中缩成一团寒气,不伤血肉。
七针入体,小姑娘忽然呼吸一轻,眉头松开,眼睛也不再左右乱动。她体温迅速降下来,摸上去又冰又冷没点人气,浑身肌肉松软,像是一滩淤泥。
但裴静之松了一口气。
她方才探查小姑娘全身穴道,这才推演出下针的位置。七根冰针刺入的位置并非医术上记载的任何一处穴位,只因为医术是给活人治病,她方才下针的位置乃是给死人松动尸体用的。
一连七针,上映北斗。所谓南斗注生北斗注死,七针下去,却将小女孩生机封锁,陷入假死。
她将小女孩的衣服穿好,然后横抱在怀里,站起来。
“小五,她还有救!”
“你是说?”
“我们回武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