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娱乐传媒大楼接待室。
身穿精明干练职业装的女人脸上挂着礼貌得体的笑容,伸手从抽屉里取出一份合同递给坐在对面的少女。
“您可以慢慢看,不用着急,毕竟是要慎重决定的事。”
对待显然还是个孩子的人,依然很谨慎地使用“您”来称呼,语气里满满都是职业素质。
夏采悠皱了皱眉头。
这个就是把她骗得团团转的家伙?好像还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那公事公办的口吻仿佛她们今天见面就是为了谈签约似的。
她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接过来那份一眼看上去十分正规的合同,随手翻了翻。
“全日制培训?还不许谈恋爱?”果不其然,卖身契一样。
女人解释道:“是这样的,出道之前咱们公司内部有专业老师会给练习生们统一培训,做艺人是有门槛的,要经过老师们的筛选淘汰,可能一批人里面最后能顺利出道的只有那么一两个,甚至一个都没有。至于谈恋爱这个问题……视情况而定。正常情况下接受包装之后的艺人都会有自己专门的人设,公司不允许艺人身上出现不可控制的绯闻,影响发展。”
夏采悠沉默。
女人看出了她脸上的不悦,连忙又补充道:“这些您都不用顾虑,其实您过去就是走个形式,接受一下系统培训,不会存在被淘汰的情况。毕竟是我们对您发出的邀请,这一点请您放心。我们的包装团队是专业的,到时候让他们帮您找一下定位。您在音乐制作的水平上已经非常专业出色了,我们完全相信您的实力,这方面都听您的,只要不是什么违反禁令的歌,一切按您说的来。”
这一口一个“您”,让夏采悠觉得自己瞬间老了十岁,不禁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抗拒。
“董姐,等一下,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您的意思是?”
夏采悠一脸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说我要出道了?”
对面的女人显然愣了一下。
随后又不动声色地恢复了职业得体的微笑。
“我们先前不是已经沟通过了吗?”
夏采悠忍了忍直接出门离开的冲动,还是决定顺着话接着往下说:“我只想做音乐,不想做艺人。我们沟通的一直都是怎么做出纯粹干净有质量的音乐被更多人听到,仅此而已。我不记得我们什么时候说过出道了,您记错了吧?”
她现在已经确定这家伙就是个骗子了。一口流利的奉承话,哪怕穿着气质都很出众也掩盖不住张嘴闭嘴满是俗气。
这家伙要是个深藏不露的世外高手,她当场就把这间办公室吃了。
不过来都来了,她倒要看看这个骗子有什么高明的把戏来劝说她。
女人斟酌一下:“夏小姐,做音乐和做艺人,这两件事并不冲突啊。而且不光不冲突,还有很紧密的联系。您想想,如果好音乐要让更多人听见,没有强大的流量支撑怎么做得到呢?如今乐坛上优秀的原创歌手,基本上都签了经纪公司,这是为了更好的前途。而且今天我见到您,就觉得以您的外形条件加上您的音乐才华,不做艺人太可惜了,您简直就是为舞台而生的。”
说话间,她再一次忍不住打量对面的少女。
她很随意地坐在那儿,一头不经修饰的纯天然细碎短发,看上去丝毫不曾精致打理,所以发丝显得任性又调皮。五官干净秀气,不是少年人的懵懂稚嫩,但青涩还没完全褪去。她眉眼间挂着一抹惯常的漫不经心,脸上没有表情可言,那张脸无法用任何形容少女的词汇来具体描述。
可爱?美丽?性感?温柔?这些特征都很明显不是。
如果非要形容一下那张脸给人的感觉……是厌世。
一种很不协调的厌世。
她身穿图案简约的白色卫衣,纯黑色的潮牌裤上几乎没有线条,看上去低调得过头。那是一种放在别人身上很容易被忽视,却被她周身气质驾驭得天衣无缝悠然自得的低调。
就像从天边的云雾间飞来,慵懒地扑腾翅膀的白鹤。
好看的明星都千篇一律,大部分无非是包装和定位后生产出来的毫无感情和内涵的商品,从流水线上被制造,然后放在琳琅满目的货架上任人观赏。以这位少女格格不入的外貌气质和浑然天成的才华魅力,根本无需多加雕琢,她本身就是一件惊世骇俗的艺术品。
女人心想,如果是走在路上遇到这位少女,有多少人能想象到她就是那个两年前横空出世一鸣惊人,却因为身份成谜被恶意揣测议论至今的,坐拥50万歌迷的神秘音乐人“云岛”呢。
被推测年龄25岁上下,生活阅历丰富不喜约束,音乐底蕴深厚,有故事也有酒的云岛,居然是一位17岁的少女。
她横空出世时,年仅15岁。第一首歌却是张狂地写道:
看着热度榜上一个两个唱的总是爱情
是否要登顶必须先低头学会粉饰太平
为名利出卖灵魂脚踩尸首都想朝天行
那么很抱歉我是学不会折腰的陶渊明
就像是要印证歌词一般,一个没有后台、毫不起眼的无名小卒音乐人,热度迅速蹿升,一周后稳登热度榜第一名,受到无数关注。
云岛的传奇就从那个时候开始。
想到这里,董荧不免激动地又看了少女几眼。这种强烈的身份反差,不羁的态度,只要团队稍微运营一下,根本不存在捧不动的情况。她只会红,或者更红,直接变成公司最大的招牌。
夏采悠被一通吹捧加注视搞得心里惊悚又烦躁。
连说辞都没有一点儿新意,简直无聊透了。她想她差不多是时候告辞了。
“我确实对您说的那些没有兴趣,不好意思。如果您以前的高谈阔论,其实只是为了吸引我的注意而刻意为之,那么大可不必。”
女人连忙说:“夏小姐,不用急着拒绝。我知道您高风亮节,可能对于把艺术和金钱、商业这些词汇挂钩这件事非常抗拒也非常不屑,我可以理解。但是我很好奇,既然您既不想要名也不想要利,那么您一开始是为了什么选择做音乐呢?隐藏身份是您一开始就有的想法吗,还是为了引人眼球?现在您已经是炙手可热的音乐人了,就算您什么都不想要,也没想过公开一些个人信息会更利于传播音乐吗?”
董荧深知想要再争取一线希望就必须让对话能够进行下去,否则下一句话对面的人可能就要直接告辞了。所以她也没时间思考是否冒犯,就接连抛出一系列问题,总有一个能触动交谈者说下去的欲望。
特别是面对眼前这个心高气傲又不怯表达的年轻人,哪怕她有着一张看上去十分不好接近的厌世脸。
果不其然,夏采悠沉思片刻,打开了话匣子。
“中国目前的音乐风气浮躁低俗,音乐质量粗制滥造。迎合市场的人太多,贩卖寄托的人更多。”
董荧松了口气。对面的少女吐出的话语字字诛心,脸上却面无表情,冷漠得有些过分。
她似笑非笑地继续往下说:“如果一个时代都陷入疯狂之中,那么清醒本身就是罪过。我们的前辈用血泪的历史一直诠释着一个道理——枪打出头鸟。但从古至今,你什么时候见过哪个时代没有明知牺牲在所难免却还是用胸膛迎接枪口的出头鸟?”
女人听呆了。
“是他们不知道吗?不是,是因为他们太知道总要有人站出来做点儿不一样的事。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既然总要有人起义,也总要有人牺牲,那个人为什么不是我?”
董荧一句话也接不上来:“……”
夏采悠笑了,笑得洒脱。
“您说我什么都不想要,其实不是。我比那些想要名和利的人更贪心——我要告诉世人,跟风盲从不是唯一的出路,虽然他们的焦虑和不安全感都可以理解,但没有风骨的艺术家,就是无病呻吟的废物。音乐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不容玷污,不可侵犯。”
说完这一番话,夏采悠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不满,于是根本没有给女人说话的机会,便紧盯着她的眼睛愤怒讨伐。
“之前在网上聊天,我一直都觉得您是一个谈吐不凡清醒冷静的人,这也是为什么我得知您是经纪公司总经理人之后依然选择了前来赴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和不得已,我不想单纯凭一个身份头衔来评判您。我来的时候有所希望,但是现在看来,您确实让我不得不接受这份失望了。”
董荧怔怔地听了很久,直到少女不再作声。
她轻轻叹了口气,心里知道签约云岛已经没有任何可能性了。
她确定她说服不了面前的少女,她太冷静,也太睿智。
最重要的是,她太自信,又太无畏。
既然总要有人牺牲,那个人为什么不是我?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你很难想象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出生在一个飞速发展的和平年代,却是面不改色神情淡然地和你说着“这个时代病了,那么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想到这里,惋惜和欣赏两种情绪同时涌上董荧的心头,还夹杂着一些尘封的往事。
她想到17岁时的自己也是如此骄傲洒脱意气风发。当然,也没少吃苦头,最后还是妥协了。
这位少女,她会妥协吗?
董荧斟酌一下:“云岛,我很抱歉让你失望了。可能我也只是一个俗人,就像你所说的,有自己的苦衷和不得已,做不到像你一样的勇敢坚定。或许我们在观念上有很多不谋而合之处,但回到现实里,我必须对生活负责,必须做出一些让步。我非常喜欢你的态度,做不成合作伙伴,我们还是可以做朋友。”
董荧语气恳切真诚,称呼也从“您”变成了“你”。这意味着她们之间的身份不再是一个经纪人出于工作原因接触艺人,而是两个平等的人在对话。
从这一刻开始,夏采悠才坦然接受这份平等的尊重。
她听完,愤怒的情绪缓和了不少:“我可以理解,所以您不用放在心上。”
“最近有什么打算吗?来一趟广州,多玩几天再回去吧,我可以帮你推荐值得一去的景点。”
夏采悠摇了摇头:“不了,明天就走。”
“这么着急?”
“嗯,有些事要处理。”
夏采悠没解释,董荧也没问。君子之交,点到为止。
“好吧,那今晚一起吃个饭吧,就当做我们把这一页翻过去了。”
“吃饭就不用了,我现在想回旅馆好好睡一觉。”夏采悠淡淡然看着董荧,“但是您不必多心,我的意思是——这一页现在就已经翻过去了。”
董荧笑了:“云岛果然不拘小节。那你就回去好好休息,我们有空再上网聊。”跟聪明人打交道,顺畅又舒心。
“好。没什么事我就先告辞了。”
董荧又叫住她:“等一下。”
夏采悠本来说完告辞就打算起身走了,见女人还有后话,又耐着性子坐下来继续听。
“最后我还是想说一句,如果你以后哪一天改变了主意,随时欢迎你来找我。人生就是这样,总是在不断取舍,不断选择,兴许未来你有了新的生活感悟,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如果有那一天,云岛,我这里绝对是最适合你的地方。”
听完这番话,夏采悠本来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染上了一抹慵懒随意的笑。
“不会有那一天。”
对,不会有那一天。她当然知道董荧话里是什么意思,只是她要做的和董荧理解的,从来都不是同一件事儿。
但这些永远都没有必要解释。
“好吧。云岛,祝你一路顺风。”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