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看见那双蓝眼睛,心里就乱的像是麻绳?
云瞬垂着头,走在路上。那座废庙很偏,到镇上有一段不短的路程,半夜走着野路,心里总是慌慌的。
若是手里有武器,倒是会心里有底,但刚刚脑子一热就答应了把武器留在那里,现在想起来,略略有些悔意。
折回去要回刀?不行,约好了的事情反悔,岂不是显得心虚。夜晚很安静,四周弥漫着虫鸣,月光也明朗,照着路上的杂草也能一根根数清,镇子的灯火就在山下,隐隐约约像是萤火。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就算有剪径小贼,空手就收拾不了他们不成?云瞬心里暗骂了自己两句,加快了脚步。
苏琼鸢倚坐在斑驳的立柱旁,抬头望着屋顶的破口。破口不大,却能看见月亮,月光透进来隐约能照亮大殿。云瞬的两柄刀都插在地上,月光下能看见刀身上的云纹。苏琼鸢就那么凝视着两柄长刀,殿中只听得见隐隐约约的呼吸声。
她忽然觉得很累,连日的奔逃和战斗,已经榨干了她的体力,那些胡乱缠着的布带下都是纵横的刀痕,运动之后新的旧的刀痕又开始渗出血来,温热的血缓缓抽离着她的体力,和残余的温度。十个小时以前她逃到这里,想着自己就要死了,几十年后化作一具谁也不认得的枯骨,不过看这庙的样子也许是它先塌了,这样那些追杀她的人就再也找不到她了......想到这她嘴角扯起一个无力的笑容,靠着柱子慢慢地坐下。夜深时分她抬头看看月亮,月光很好,就这样睡去也不错。
但这次来追她的人竟然是她。
听到那个声音的时候她心里猛地一紧。云氏的人必然知道她们之间的关系,可还是派她来了,那么必然对她做了什么手脚。试探了几句,果然已经不记得她了。
但还好,看着她还活着,就安心了。
......
“小苏,小苏......”
隐约间好像听见什么。
“小苏!”
苏琼鸢猛然抬头,看见的却是云氏的大宅,熟悉的红木雕花的门窗,窗外女孩扎着黑色的马尾,着急地拍打着窗沿,马尾轻盈地跳动。
“小苏你怎么还在睡觉,不是约好了么?”
“约好了...什么?”苏琼鸢愣了,她脑子一片混沌,像是大梦初醒。
“今天是二月初七的‘灯节’,我们约好了要去看灯的,你忘了?”女孩神色不悦,“你看你,怎么在这种地方睡觉,头发都不梳好。赶紧开门,我帮你梳好,还赶得上。”
女孩说着,又拍了拍窗沿。
苏琼鸢赶紧起身开了门,女孩一把扯过她的手,拉着她急匆匆地跑着,路上遇到的人都对她们神色谦恭地低头,仿佛已经习惯了这对少女在廊里疾行。
苏琼鸢被拉着去了女孩的房间,女孩按着她的肩膀坐下,对着梳妆的铜镜。苏琼鸢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银发洒落在肩上,像是一道寒瀑。女孩随意取了一支钗子咬在嘴里,挽起她的头发一缕缕地梳好。女孩似乎已经很熟练了,这些动作在她手里如流水般顺畅,似乎只过了很短的时间,她的银发就被扎成了精致的髻子,女孩满意地点点头,将那支垂着小翡翠凤凰的玉钗插在她的发间。
“以前都是你为我梳头么?”苏琼鸢随口问。
“是啊,你总是笨手笨脚的。”女孩轻轻把手按在苏琼鸢头顶,又为她理了理鬓角,“所以我才要看着你,免得你又惹出来什么麻烦事嘛。”
苏琼鸢轻轻笑笑,玉钗的末段也轻轻颤动。
“好了,走吧走吧,再不走要迟了!”
......
山秋城的灯节向来是热闹非凡的,爆竹不间断地在四面响着,天色已经晚了,只剩西方的天边有彤彤的红云,东边的月亮已经在靛色的天幕上升起来了,马车不时地开过,车棚上的小铃叮当作响。路边酒肆的窗户也开着,墙上挂的油灯发着融融的光,照亮了酒客或绯红或黝黑的脸,大户小户的门口都挂上了灯,是红纸裁的,传说在这一天用剪纸在灯笼上许下的愿望都会实现,所以每盏灯上都有不同的花纹和文字;而按照习俗,剪碎的红纸就洒在门口,称为“踏红”,也是为了讨个吉兆。偶尔有二月的风拂过,红纸碎就和不知哪里的梅花瓣一起飞舞,空气中隐约有酒香和花香。
山秋城中依河而建,那条蜿蜒横穿整座城市的大河被称为沂。城市地势平缓,于是原本宽阔的大河在城里却收敛了咆哮,安安静静地流淌着,城里五成的水便是从这河里取的。灯节还有一个习俗,便是把写着诗文的浮灯放在河里,随它飘走。在下游浮灯聚集最密的时候,满河面都是灯火,缓缓流淌着,二月的天上却没有多少星星,像是星火都聚到了河里,仿佛天地倒悬,美得叫人心颤。
两个女孩就沿着河边的路慢慢走着,黑发青衣的女孩活泼一些,看见有趣的东西就拉着银发素衣的苏琼鸢跑来跑去,有时候是几位街头艺人的表演,有时又是酒肆的说书先生神采飞扬地讲演义,有时只是卖艺人带的会抛接球的小猴......黑发女孩似乎对什么都感兴趣,还花了几个铜钱买了两盏浮灯,拉着苏琼鸢要她也写两句,然后一手提着灯一手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将灯从河岸推到河里,看着它们汇进暖色的灯火流,慢慢消失不见。
“你今天好像不高兴。”黑发的女孩走在前面,没有回头。
“不,我只是有些走神。”苏琼鸢平静地答了。
“既然小苏没什么兴致,那就回去吧。”女孩转过身,背对着一城灯火,看不清表情。
“你叫什么名字?”苏琼鸢忽然问。
女孩歪着头不解地看着苏琼鸢,“小苏,你连我叫什么都忘了吗?”
两人忽然沉默了,那些鞭炮声笑谈声忽然都离得远了,像是隔了一层纱幕。
“真想和你一起待的久一点啊,瞬儿。”苏琼鸢轻轻叹了口气。
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山秋城如镜子般碎裂了。苏琼鸢忽然感觉自己在坠落,一直坠落,直到落到再也看不见天空的地底......她本能地想要挥动四肢想要抓住什么,忽然手心传来温暖的实感,于是她猛然睁开了眼睛。
月光如水。
“你在说什么?”云瞬脸色很难看。她正坐在苏琼鸢身边,一只手被紧紧抓住。
“没事,做了个噩梦。”苏琼鸢无力地笑笑,松开了手。
“你在发烧,所以做梦倒是正常......”云瞬不自然地看了苏琼鸢一眼,“可你刚才一直‘瞬儿’‘瞬儿’的......是什么意思?”
“你听错了。”
“你别想糊弄过去!我看你绝对有古怪!”云瞬忽然有些激动,“我们之间到底有过什么事?我完全不记得我见过你,但就是感觉怪怪的!”
沉默了许久,寺外的虫鸣忽然有些发涩。
“不愿意说就算了。手给我。”云瞬忽然就泄了气,那样沉默地对峙中,她不由自主就退却了。
苏琼鸢乖乖递出了左手。
“不是这只!是另一只受伤的!”
苏琼鸢只好往左坐了坐,将右臂正对着云瞬。
一层层的布条揭下,手臂上纵横都是刀伤,最深的一道是新鲜的,就是几时之前她留下的一道。
云瞬皱了皱眉,将买来的药丢在一旁,先在地上生了堆火,抽出随身的小刀仔细地烤着,直到烤热了,她才持着刀对上了苏琼鸢的眼睛。
“可能会有些疼,但不这样你的伤会演变成败血症,那时候你就活不了了。”
“嗯。”
云瞬将药粉撒在烧的红热的小刀上,又撒了一些在伤口上,而后迅速地将刀侧贴在伤口上,一阵青烟腾起,令人皱眉的气味飘散在空气中。
云瞬撤开小刀丢在一旁,取出另一包药仔细地敷在伤口上,再用干净的布条紧紧扎好,打了个不松不紧的结。
云瞬忽然发现整个过程中她竟然没听见苏琼鸢的声音。这样直接灼烧血肉的痛楚,若是意志薄弱的人,甚至可能将自己的舌头咬掉,但苏琼鸢却一声没吭。她抬起头看了看苏琼鸢,那双蓝色的眸子依然静静的,像是被灼烧的根本不是自己一样。
只有死水才那样平静,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云瞬没来由地心里一紧。
她忽然看见苏琼鸢的衣服上几片凝固的暗色。
“你...你身上还有伤?”
“有几处旧伤。”
“脱衣服,药还剩了不少。”
于是云瞬看见,白玉一样的身体上遍布着伤痕和血污,触目惊心。她根本无法想象一个人能在那样的伤势下活着,失血和感染早就应该要了她的命,但就算这样也活不长了,那些伤再不处理迟早会腐烂坏血,到那时候就只剩下一具活着的尸骨了。
......
仔细处理完苏琼鸢所有的伤,云瞬又用干净的布将伤口仔细包扎好,到最后布有些不够,她只得裁了一只袖子来为她包扎。
“接下来至少一个月之内你得卧床休息。你随便动动,伤口都会裂开。”
“我在这里坐一个月,早就饿死了。”
“我会照顾你的,”云瞬一字一顿地说,紧紧盯着苏琼鸢的眼睛,“但等你好了之后,我依然会来抓你,追捕你的任务还没有结束。”
苏琼鸢轻轻笑了笑。
“随时恭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