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衣束发的男人端坐在桌前，挥毫疾书。他身后的门敞开着，青袍锦衣的男人却跪在阶下，沉默无言。云氏家主从不喜欢别人在他写字时打扰，所以无论是多紧要的事，也不能惊扰了家主。
“云瞬还没有回来么？”家主却率先开口了，手上并没有停下，依然笔走龙蛇。
“是。约定的联系时间已经过了三日，云瞬失约了。我曾听说那个叛逆和云瞬有旧，也许派云瞬去并不是很好的选择。”
“是这样。”
阶下的人跪的更深了，声音也略微放低，“那么我斗胆猜测，家主这是要放那个叛逆一马？可她杀了帝朝的十公子，陛下已经下了死令要她的命，这样有些不妥。”
“你知不知道，成公前几日派了密使来，要定三千副苍云铁铠。”
“这......三千副？”
“云枢，你是我的弟弟，有些话对你说也无妨。去年的时候，沂北晋侯的军队绕过北邙山，开进了帝都。第二天皇帝就封沂北晋侯为公爵，号镇国公。这是皇帝服软了，诸侯第一次带剑入宫，临到阶前也不跪，你觉得皇帝的命令还那么重要么？”
云枢微微皱眉，却不说话。玄衣男子忽然放下笔，起身在房里踱步。
“帝朝积弱已久，这天下诸侯，又有几个是愿意俯首帖耳的？如今沂北晋侯——不，晋公先动了手，剩下的诸侯哪个不是蠢蠢欲动。后来五国奉诏起兵勤王，会战于帝都前天眼山脉，最后却没挡住晋公的雷云骑，双方战死数万，被迫签订了和约，这些你都知道；而我们成国，在离帝都最近的沂水下游，出了这样的事，难道没有收到勤王诏书？如今勤王失利，明眼人都看得出五国未尽全力，是害怕同晋公两败俱伤；但皇室不是傻子，你以为首先要问罪的是谁？那位帝朝的十公子，名为游历，实则带着帝朝的使者，一来警告成公不要轻举妄动，二来方便监视我们云氏的苍云铁的动向。”
说到这，黑衣的男子顿了顿，似乎有些哭笑不得。
“可那个蠢货还真以为自己是来游玩的，呆了十几天，竟然把念头打到了苏妤头上。苏家落魄，如今没什么依凭，可她也性格刚直，那十公子当真是个蠢货，一怒之下杀了苏妤，最后被苏琼鸢杀了，倒是歪打正着为我们除了一个祸害。毕竟，成公正在组建苍云铁武装的骑兵，时间久了必定是瞒不住的。如今十公子一死，皇室必然借着追捕苏琼鸢的名义往我们这里派人，可以苏琼鸢的刀术，那些人只不过是飞蛾扑火。不过......苏家姑娘似乎不喜欢见血，收拾后事还要我们来处理，真是心软。”男人冷笑了一声。
“那哥哥打算如何处置这叛逆？”
“毕竟要做做样子，以秘术抹去了云瞬的记忆，再派去追杀苏琼鸢，如今云瞬是我云氏最强的武者，派她去也算是堵上了帝都某些人的嘴。但秘术毕竟有局限，依我看来，云瞬八成不会杀掉苏琼鸢。”
“那哥哥果真是要放她一条生路？”
“不仅如此，我还要她为我所用。我当初收留苏妤，是因为苏氏的祖上曾经是帝都的世族，她手里还留着一些我需要的东西。她活着的时候我不敢强取，她死后我搜查了她的住处，一无所获。因此应该是被苏琼鸢带走了。再者，苏琼鸢和云瞬的刀术师出同门，我也不信她会弱到哪里去，若能利用，也是一大助力。”
黑衣的男人走到窗边，窗外阴云汇聚，是要下雨了。
“帝朝的天要变了......已经有人先露出了爪牙，你说，这是不是我们云家的机会呢？”
云枢默然不语。
“罢了，”男人挥手笑笑，“这些不敬的话传出去，我脑袋在不在脖子上还要另说。先去暗中查查云瞬落脚在哪吧，按我的推测，她应该已经和苏家姑娘遇见了。”
“是。”
“还有一事。”男人走回案前，“这是给国主的密信。”男人拾起一张薄纸，递到云枢跟前。
“这是...”云枢只看了一眼，大惊之下抬头，黑衣男人已经转过身去了。
“不必多言。”
“......是。”
云瞬已经换了衣服，她那身适合夜行的衣服在大街上实在是显眼，那两柄刀带在身上也不方便，因此她趁着天黑，买了几套衣服给自己和苏琼鸢换上，又不顾苏琼鸢的抱怨，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如今全成国都在通缉银发的女人，她的头发实在太显眼了。
投宿倒是很顺利，没遇到什么阻碍，想来是晚上昏暗的油灯下看不太清她背着的东西是个人，靠着山秋云氏的名头，在这小旅店倒也没人敢于找她的麻烦。
但麻烦还是来了。过了约摸十天，傍晚时分，云瞬正在酒肆二楼要了杯桂花酿，独自坐在窗边自斟自饮。这里的桂花很好，入秋时节满镇子都是桂花香，抬眼看去像是新落了场小雪，却又隐约透出绿意。当地人就采了桂花酿酒，每年开花的时候用瓷瓮装好烈酒和桂花，封好泥藏着，第二年再拿出来，就是花香四溢的好酒了。云瞬正倒了杯酒慢慢呷着，斜倚在椅背上。云瞬这十日难得的放松，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照料着受伤的苏琼鸢，心里莫名的安心。正饮着，忽然听见隐约有马蹄声。她从窗口随意瞥了一眼，心里一沉，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那些纵马的人穿着帝都官府的锦衣，这个小镇几乎已经在成国边境，距离帝都有两个日夜的路程，这些人显然是有所目的。
云瞬不动声色结了账，迅速地往落脚的旅店走，那家旅店在小镇的中央，官府的人从进镇子开始搜，还有一段时间才搜得到这里，她有足够的时间去安置好苏琼鸢。
云瞬尽量让自己的神色不那么紧张，上了楼进了门反手插上门闩，苏琼鸢已经坐起了身，平静地看着她。
“有人来了。”云瞬说。
苏琼鸢点点头。楼下忽然传来一阵骚乱，但很快就平静下来，云瞬心里一震，他们来的太快了，简直就像奔着这里来的，已经来不及藏了，她迅速将苏琼鸢塞回被子里，将被子拉着盖住她的脸，就在她做完这一切的同时，敲门声响起了。
“是谁？”云瞬控制着语气。
“是云瞬小姐么？我们奉官府之命抓捕逃犯苏琼鸢，前些日子听闻在这个镇子出现了银发的女人，所以就调了些人手前来搜查。”
“这样么？可为何要搜查我的住处？”云瞬开了门，却站在门前不让他们进去，门外是三个穿锦衣的侍卫，腰上悬着明晃晃的长刀。
“我们听说云瞬小姐也被云家派出来追捕苏琼鸢，可为何云小姐在此逗留了十日？”为首的男人也不急，不紧不慢地说着。
“此地的桂花酒绝佳，我一时贪图美酒，所以多待了几日。”
“可我还听说云小姐与那苏琼鸢有旧，如此，难免引人怀疑。”
“你是在威胁我？”云瞬一挑眉毛，神色自若，心里却暗自震动。她和苏琼鸢的关系又被印证了一次，但她却对此毫无印象。
“不敢。若云小姐确实无辜，我等回到帝都会引咎辞职，以表歉意。”男人说着，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
已经说到这份上，若是再拒绝，更显得心虚了。云瞬皱了皱眉，闪开了身。三个男人一齐进入了狭小的客房，能藏人的地方无非就是床上，柜子里和房梁上。三个男人手脚麻利地搜查着，有一个打开了柜子，略略看了看，便对首领摇了摇头；另一个男人手脚敏捷地爬上了房梁，很快又跳了下来，向首领摇了摇头。首领点点头，径直向床走去。
首领掀起窗帘，伸手就往被子抓去，在他手指触碰到被子的瞬间，云瞬心里一紧，伸手向腰间探去，却摸了个空。她为了方便行动，并没有随身带刀，而是放在柜子里，那柜子先前被打开查看，还没关上，就在五步之外，长刀安静地躺在柜子的角落。
冲过去拔刀杀了这三个人，需要多久？也许两三秒钟，但如果放跑一个，后果是她不愿意想象的；可被他们发现了苏琼鸢，包庇逃犯，按律也当斩。云瞬犹豫了一瞬间，咬咬牙就要动手，首领已经一振手腕，掀起了被子。
床上空空如也。
云瞬赶紧收住脚步，她只踏出了一步，还不会引起多余的怀疑，只是她的心跳已经极快，不知道脸色是不是还正常。
首领俯下身，看了看床底，床底下光线不太好，看不清楚，于是首领抽出腰刀在床底扫了两下，依然一无所获。
“看完了？”云瞬冷着脸发问。
“是，坏了云小姐的兴致，非常抱歉。”首领又鞠了一躬，“我回京之后会引咎辞职，云小姐息怒。”
云瞬本来憋着火气，想骂骂这几个家伙，可又被他们周到的礼数把话堵了回去，只好恶狠狠挥手，让他们赶紧离开。
云瞬确认了没人在后，轻轻叩了叩床沿，示意苏琼鸢不必躲了。苏琼鸢的身形忽然闪动地从床上出现，随手扔掉了一团灰烬。
“一次性的隐身秘术，有些浪费。”
“你的伤又裂了。”云瞬皱着眉说。
重伤的苏琼鸢强行施展秘术，几乎使她的伤全部崩裂，全身裹着的布条下又开始渗出血迹。
“总比被他们看到强。”
“闭嘴。等着我去买药。”
“别去。”苏琼鸢轻声说。
云瞬定住了脚步。她一下子明白了苏的意思，那些人目标如此明确，显然她们已经被怀疑了，现在要是贸然行动，说不定会有危险。
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