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作者:AndreaIliaster
更新时间:2021-07-08 0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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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另一名时常出入道玄坂上酒吧夜总会,专做白人生意的潘潘女郎朝子那里,鸫很快打听到了玛丽的消息,这些走街串巷的流莺总在分享客户和信息。鸫说明原委,朝子挑高描得又细又长的眉毛发出一连串欢快不解的笑声,拨了拨及背的卷发,红色连衣裙外罩着驼毛大衣,裙摆时髦地缩到膝盖上方,她上唇薄而下唇圆润,好像生来就挂着哂笑。


“玛丽是傻瓜,家里有个念书的弟弟要养,老娘生病躺在床上。与其写信道歉不如让大小姐掏点美钞吧。”朝子捉弄道,在路灯下划火柴点烟,甩甩手腕熄灭火焰,提醒天已经晚了,你啊,不要在这里逗留。以车站十字路口为中心,几年里涩谷飞快扩张,天黑后依旧会很热闹,寻欢作乐的场所灯火通明,美国佬是这儿的新主,酒吧里有成打的蝴蝶夫人以及千篇一律的爱情悲话。傍晚吉普车发动机的声音响在街上,不远处挂着警署的木制告示牌,鼓励民众举报徘徊在日落后的夜之女郎。


朝子提及同租友人居然奇迹般等到了作为战俘从爪哇落魄归来的未婚夫,冷嘲妓女和俘虏,多般配呀,靠着路灯柱哼了几句美丽的嫁衣已做好,满洲的春天快来呀。那是当年李香兰唱的歌,曾经风靡一时,让她感到很悲伤。


过两天朝子来电话说信已经送到。在涩谷站前横丁五十円买醉的昏暗酒馆里喝得酩酊,玛丽抓过信封塞进口袋,嗤笑道假正经小姐是个好人,搞得那么隆重也不必了,请她喝酒,有机会吧。


鸫的转述相对更委婉。在兜町上班的客人说皇居护城河的樱花有开放迹象。冰川小姐换上了灰色西服套装和风衣,回暖后不再戴帽子,挽着长发,看起来依旧像百货大楼橱窗上的招贴画。我只是想知道有没有可以帮到她的地方,冰川说着低头凝视洁白的瓷碟,蛋糕截面有叉子齐整的压痕。


“是我固执己见,给羽泽小姐添了麻烦。”


“完全没有这回事,冰川小姐是那样严格反省自我的人,我非常尊敬。”


勉强挤出笑意,冰川问起朝子,横丁等等。


空袭期间火光冲天的涉谷车站十字街口,战后初年迅速在焦土层上复苏了,无数个由棚架搭成的货摊紧挨着彼此串联成狭窄弯曲的通道,像野火烧起来,气势汹汹撑开庞大的迷宫,那儿非常热闹也异常彪悍,行走着衣衫褴褛的人,西装革履的人,和勇猛无耻的人,体面与不体面在乱哄哄的三角洲上汇流。几年前喫茶店刚开业,暑假时父亲接她回新家,她第一次踏足这片市场,那还是战后混乱而贫困饥馑的岁月,整个日本都浸没在欺骗与暴虐里,父亲掖动夏威夷衬衫的领口扇风,至道玄坂停下灰蓝色威利斯货运皮卡,提醒她跟牢了,当心扒手,巷口中华荞麦面的食客捧着碗筷挤在长台前,有人缩在地上狼吞虎咽。在百货街,她看到华盛顿高地的美军眷属结伴闲逛,围着售卖配刀和旧式陆军制服的摊位,古物贩子伴以手势张嘴喊着蹩脚的英文报价。几年后那儿已开始挤满各色狭小的店铺,不久前她听父亲说终战时一个在此地倒卖军用罐头发家的人,盖上了带白篱笆的洋房。


当然黑市的争端也常引发斗殴,警察还会突袭闯入取缔卖春,五花八门的声音纷纷飞到空中摩擦出交响。富人用金钱同这个世界讲和,贫者只好以命相搏。


听出来冰川言辞间的好奇,她也知道自己长着一副所谓清白良家面孔,跟街上的流莺当朋友有些稀罕。咖啡店开业不久朝子挽着大兵来光顾,也把从美军那儿弄到的杂志和唱片转手给她们,由于是同龄人而聊过几次,得知彼此都是帝国瓦解后的满洲遣返者。冰川困惑地扬起眉毛,鸫重复了一遍遣返。父母死在奉天,朝子十四岁孑然一身被援护局遣送回祖籍长野,全然陌生的亲戚发话,你是女人吧,钱总能赚到的。


鸫天真地提议雇佣她,父亲反驳她是潘潘吧,顾客看到这种人在店里会有想法,况且干她们那行来钱容易,哪瞧得上当个服务生。况且,何必随便对人透露自己满洲出身,父亲甚至有点生气地告诫。她十分愧疚,朝子十分豁达,来回掐弄烟头说我们开拓团的农庄在兴安南,关东军把桥炸掉,开着火车逃走了,我见过苏联人。


至于顾客会有什么想法,她其实是知道的,正式的慰安设施协会在1946被取缔了,而黑船尚在,为国捐躯的“阿吉”们流散开来,特殊饮食街的咖啡馆供着娼妇,二百円一次,五百円一夜。


“除了官僚军官或者豪商,多数人从满洲回来把财产丢得一干二净了。本身是多余的人,才会被打发到殖民地去。”她说,“回到故乡也不会受欢迎,终战那会儿大家都在挨饿,再添一份累赘就更讨人嫌了。”


“我能明白,就像当初去美国的第一代,也是多余的人。”


冰川放下咖啡杯。


“请问您的祖籍是?”


“家父祖籍广岛。家母的故乡在神户。很遗憾我都没有去过。”


“广岛,您是打算寻亲吗?”


问出声后鸫犹豫了,基于人情世故照理说可以抒发一点节哀之类关怀,她也很擅长讲这些悦耳体贴的话。


冰川解释父亲来日工作后探访过故土,老家并不在原爆覆盖范围内,于自身而言,要不是读了约翰·赫西在纽约客上发表的《广岛》,对整个日本的印象都是格外模糊的,至于空袭,美国没几个人在意空袭这回事。而神户须磨海滩弧形的长湾,攀往六甲山的漫漫坡道,都是母亲少时赴日探亲的回忆,仅作为地理概念以及照片上的图案为她所认知。她的祖父作为家里第七个儿子,早慧于无处容身的境地,便倾尽所有买取了一张漂往北美西岸的船票,白手来到中央谷地。人们背着故乡在世上迁徙,语言,饮食,坐立的习惯像呼吸一样轻便寻常,也是周而复始碾压在心灵上的磨石。父亲作为日裔二代,甫一出生便获得了一代日侨不可企及的公民身份,也打算奋力抓紧脚下的土地就此挺胸抬头地立身。那些年纪大些的长辈都还坚持着佛教信仰,要在净土宗和尚的诵经声里躺进灵堂。


对鸫来说,1946年仲夏浦贺港口浑浊的海水味是潮湿到无边无际的,船只悬浮在摇晃的波上,夜雾里排浪哗哗的碎裂声大概是故乡交予她的第一道叹息。通过入关检疫,离开肮脏拥挤到处发散石灰粉味的收容营,他们一家搭上遣返者专用列车,车厢里充满了煤烟和馊汗味,还有此起彼伏嘈杂的交谈,人们膝盖挤着膝盖,手肘挨着手肘,肉体紧贴肉体,穿过隧道,汽笛发出了尖锐呜鸣,黑烟涌进没有窗玻璃的车厢,回归父亲原籍,位于相模湾沿岸的小田原,作为家长的伯父面露诧异,耷拉下嘴角坐在待客室正位,双臂揣进和服袖子里。


“哦,当初听说苏联围攻满洲,真是危机啊,还担心你们回不来了,日本也一片狼藉,仗打输了,大家都过得很艰难。”


父亲跪伏在草席上恳请兄长,哥哥,求您暂时收容内人和小女,只要手头一宽松就不会再劳烦了。


“露助很可怕吧,发生了恐怖的事情,是不是,我从报纸上看过,真替你们担心。”伯父用粗鲁直露的目光打量过来。那是对俄国佬的蔑称。


其实她不常想起这些,因为并非靠啃噬回忆来存活的人,那是小说家的生计,尽管倒看了许多不上台面的浪漫故事。吧台电话响了,打断她凌乱闪现的记忆,小鸫,小鸫,怎么回事,母亲从厨房提醒她接听。等她返回时,冰川说得到两张爵士演奏会门票,时间是周末午后,希望酬答她的帮助。不,不,鸫瞪大眼睛摆手说我什么都没做,您太客气了,对方脸上掠过轻微失落,似乎打算表达一些惋惜的话,结果慢吞吞说了些羽泽小姐总是在为别人着想,对大家都很温柔,我觉得非常了不起。突如其来的赞誉让她不知所措,推辞没有那回事。


她有些犯愁。母亲问约会吗,她回答是冰川小姐,去日比谷公会堂,可周末生意会很忙。早先青叶来店里时提过小兰也想去那场演奏会,她想到给友人大学宿舍拨电话,美竹兰转接过听筒,用汇报似的口气一板一眼讲话,宿舍唯一的电话机安在一楼走廊,正对舍监寝室,通话与管理员的耳朵只隔一扇纸门,因此她体谅对方。美竹硬邦邦地表达遗憾,已经和室友相约同往,希望下次有机会再叙。


母亲说穿和服去吧,打开衣箱柜往里头张望,取出和服抚摸它光滑的丝地面料,说你挺久没穿过了,好可惜,你小时候的和服也没了,回来路上把什么都卖掉,还真是跟剥笋似的一层层剥干净。


母亲帮她穿上玉子色带椿纹的访问着,系好佐贺锦袋带。鸫踩着草屐发现不太习惯走路,迈开急切的碎步,冰川下了出租车替她拉开后门。不奇怪吗,她抱着绢面手持包紧张地问,低头摸向耳际花饰,没想到冰川拿随口一问很当真,仔细看她,说很适合,羽泽小姐非常漂亮,她难为情地迅速垂下脑袋,合拢披肩钻进车里。


冰川说自己去了山丘上的神社,是个很安静的地方,真的能隐约望见天际线尽头的富士山。


“我一直很喜欢那里,虽然地方不大。神社的御木长得非常高,据说已经有一百五十多岁了,很厉害吧,能在空袭中保存下来真的太好了。”


“是的,好像快要二十公尺高了。”


冰川笑起来感谢她的推荐。


银座的西餐厅雇人演奏钢琴,轻快地弹着阿拉伯风格曲,起伏流淌的音节明亮而饱满,鸫想起光顾自家店里的大学生说最近银座的咖啡馆出现了美式爵士乐队驻场。大学生的谈话间有不少战时轶事,譬如中学每日晨间操场集会,遥拜宫城后教官就在台上痛斥鬼畜英美,猛然间怒不可遏蹦下来,朝走神的学生甩耳光。满洲氛围宽松得多,可她小学那会儿也挣扎着背诵过满篇汉字的《教育敕语》,因默写不全而掉眼泪。冰川盯着穿礼服的琴手侧影看了一会儿,转过脸说经常听府上放的曲子,我想您会喜欢那场演奏会,侍应生上前菜,冰川的眼神闪动迟疑。


冰川说母亲生在夏威夷从事渔业的传统日裔家庭,祖父母看不过美国本土二代女孩嚣张跋扈,通过照片相亲选中她,她却没那么传统,每周准时收听纳什维尔《大奥普里》的乡村音乐节目,也是爵士迷,擅长弹夏威夷小吉他,唯一喜爱并收藏的日语唱片只有藤原义江1928年录制的《出船之港》,因为觉得用西式高音唱出来的日本民谣很有趣。哈尔滨的家里收过佐藤千夜子版本的出船,父亲爱赶时髦,年轻时就追捧爵士和布鲁斯,蒐集的黑胶最终都葬身满洲了。


童年时常在家中听到那支歌,冰川怀念它的钢琴伴奏,好似能叫人看见光斑跳跃的耀眼海面。


“我学过几年钢琴。”


鸫很快补充弹得并不好,伸开左手的五指,演示说手也不够大,忽然羞愧起来收拢了双手,担心由于平时干活而看起来粗糙。她说当年的钢琴教师是位年轻孀妇。父亲见到那个身裹旧大衣的白俄女人牵着和鸫差不多年纪的小女儿,胳膊夹着用纸包好的面包站在深冬吹满沙尘的街头,他用英语同她搭话,他一直挺有志气,自学了英语,她的金发和淡蓝眼睛带着伶仃的哀愁感,住附近阁楼上,铁道局工作的丈夫新丧,因此考虑过去酒吧坐台,外祖母很同情,允许她授课时把小姑娘带在身边。外祖母是个好心肠的矮小老妇,眼角和善地下垂,身上有线香气味,跟多数明治时代出生的女性一样几乎终生穿着和服,年幼时在新潟的酒坊做工学了些算数记账,识字不多并且迷信,把她抱在膝头讲过很多奇异的乡土传说,也塞给她太多糖果甜点,当她披着长辈华丽宽大的和服扮演公主,外祖母总是很高兴地笑着拍手。叫阿妮雅的俄国女孩睫毛也是金色的,在太阳下闪闪发亮,手指又长又灵活,天分比她高得多,几年间就能指法轻巧连贯地弹奏很多曲子,还教她唱过类似《货郎》、《三套车》之类俄语民谣,她现在有时还会不自觉哼起那个调子。阿妮雅说将来要念格拉祖诺夫高等音乐学校,不过1945年春天那对母女动身去上海,再往后就毫无音讯了。几年前由新闻得知,大陆内战末期不少白俄在混乱中搭上从黄浦江出港的客轮,为革命所追赶,继续向着世界流亡。


下午两点入场前碰上冰川的美国朋友,也是大学校友前辈,叫威利的记者,面貌聪明的瘦长脸,小麦色头发打理得很随意,仿佛只用梳子左右扒拉了几下,他同鸫握手,抱歉于仍旧很糟糕的日语,自嘲来访半年大概只达到“请把酱料递给我”的程度。那是很自然的,谁都在学英语。然后他们用英语交谈,鸫大致听了些GHQ文化审查,原爆后遗症诸如此类。他将双手插在裤兜里,靠在红砖墙下跟冰川发了些关于时局的牢骚,抱怨士兵厌倦了韩战,他调侃日本人靠特需赚得满盆满钵挺乐此不疲的,冰川说有些美国人也最好仗能再打上十年。可不是吗,马克·吐温认为上帝创造战争,美国人才学会地理,你瞧,现在我的地理确实好多了,他摊了摊手说道,此外他惊悚地抱怨这里的蔬菜用粪便浇灌,吓得他对沙拉失去了所有胃口,冰川建议服用驱虫药,她讲英文时自在得多,丢掉了连篇敬语的紧绷感,威利约她打网球,然后邀她去某个叫艾琳的人举办的舞会,刚好他需要舞伴,冰川敬谢不敏。


进场时她四下顾视却没发现美竹,演奏会结束她们走下公会堂外的阶梯,战争期间由于去洋化,很长一段时间日本人与美国音乐疏远了,冰川告诉她不久后这里还有一场现代派协奏的公演,美竹从后面喊小鸫。


美竹穿着和服突然快步踩下台阶来,留着美国二十年代摩登爵士式的齐耳短发,是个沉默的人,并不讲热切的话。天主教女校有不少富家小姐,她中途插班自感格格不入,但也幸运地遇到过亲切的人和事,她没学过法语只好从头补起,每夜十点熄灯,她请求去餐厅补习,然而遭到回驳,于是躲进厕所就着昏暗的灯光念书,被抓到后挨了训诫。你在大陆那种地方长大,不懂日本人的规矩吧,生活指导老师说。她受罚当月的休息日禁止外出,最后只好在被窝打着手电学习,值夜嬷嬷从门外路过的脚步声叫人胆战心惊,夏天的夜晚实在非常闷热,她曾经疲累至昏厥。美竹兰出身源自安土桃山时代的花道宗家,就读千金云集的女大,跟几位大学同窗来音乐会。


听众陆续退场散去,公会堂边的银杏下溢满昏红的光。美竹为学业繁忙而见面甚少感到遗憾,问候近况。


鸫表示眼下一切都很好,转过话锋来关心对方。


“总在说家业啊流派,听着耳朵难受。”


“世家独生女也没有办法,责任很重呢。”


“那些家伙就是从来不顾别人的意愿。”


室友抱着胳膊叹气,提到长辈毫无敬意。依占领当局指令1948年家督继承制已正式于法律层面被革去效力,而横加飞来的自由也抵挡不了轻蔑着时代的人们在旧梦里温故。美竹说长辈建议以招赘的方式来维系家业,看起来满脸心烦。


“看来非得吵一架不可了。”


“诶,是得吵一架。”


鸫应和她调侃道,她们都笑起来。


“真讨厌这些,町内会街坊给你介绍的人不是也很讨厌吗。”


对方提到她今年初的相亲。交换照片阶段男方家庭似乎很满意,后来却托媒人转达一番委婉说辞,取消了会面。


“没办法,人家大概是很介意满洲出身。”


“尽讲些胡说八道的蠢话。”


“本来不那么要紧的,只是爸爸听说因为战争,相亲会上年轻男人不够,去年开始着急很快要二十岁了,必须抓紧机会。明明我一点紧张感也没有。”


鸫露出苦笑。父亲要她穿着振袖去照相馆摄了影,用于相片交换。


时间不早了,美竹瞥向同行女学生们,从腰带掏出怀表匆匆扫一眼,遗憾于有事在身不得不告别,约好下回再见。


冰川捋开袖口从手腕内侧看表。


“羽泽小姐着急回去吗?”


鸫目送友人,最后一次同远处转头的美竹互相挥手,她回过神来,对方建议方便的话也可以在银座解决晚餐。家附近的目黑川边开了染井吉野樱,鸫说想去护城河岸,听人讲樱花也开了,提议后又暗中自省是否讲了得意忘形的话。冰川回答一定很漂亮,那么一起走走吧。


日比谷遁入黄昏,穿过小径,树林深处显露驻军征用的松本楼,步道上偶尔迎面走来美军士兵,冰川与她并肩散步,公园上空飘着市中心下班高峰隐隐的汽车鸣笛。

鸫的草屐勒得不适,在长椅歇了会儿脚。夕阳照耀开阔的大草坪,绿地闪动零星人影,空气中传来模糊的说话声。


穿和服的女性与洋情人依偎在树下草地,只看得见模糊轮廓,他们把头靠在一块儿,鸫起身说走吧,聊到女高时代的朋友,帮了她很多,从适应本土生活到法语辅导,总是掩护她躲在被窝念书。她插班的时候,刚好美竹独居双人间,于是被分配同住,也由此结识对方的亲友,青叶慢悠悠地调侃小兰可是很开心的,一个人住很寂寞嘛,面对那种轻嗖嗖的语气美竹往往恼羞成怒。每夜熄灯前由舍监老师挨个查寝,必须敞开纸门正坐在床褥上等候巡视,待确认人员齐全,向师长鞠躬行礼道晚安。她拜访过美竹家位于江户川桥的宅邸,是战后基于原址新修的,庭院很大,旧宅在轰炸期间葬身火海了。兰说昭和二十年三月起疏散到武藏野乡间祖父母所在的老家,其实并未短缺过食品,B29越过西太平洋飞来,最初听到空袭警报还躲进地下挖掘的简陋防空洞,后来确信挨不到炸弹,胆子大起来,同亲戚的孩子一道溜出地面观望,有时东边遥远的夜幕明亮得仿佛燃烧起来,那时心想战争或许快结束了吧。


“恕我冒昧,遣返者是这样麻烦的身份吗?”


鸫低垂目光,和服下摆随迈步露出草屐和洁白的足袋。她说没有多么麻烦,仅仅是难民而已,关东军撤离时丢弃了侨胞,战败的当局也顾不上大东亚,原本打算号召难民定点居留,能回来还是托美军的福。


“平时并没有不便。念书时也听过一些闲话,像是满洲人带着疫病回来,自己并不发作,被传染到的日本人就危险了。那几年确实有伤寒流行,日本当地人总有各种想法,大概觉得无端被打扰了,很难受吧。”


“小兰她们还因为这种事跟人争执过,甚至发火说了严厉的话。但是有机会念女高真的很不容易,同学中间也有没落了变卖家产退学的,所以我想没什么不能忍受。”

公园北出口近了,战争末期为设立捍卫皇居的高射炮阵地,朝向宫城的树木都被修伐过,数年后又长得很茂盛,暮色黯淡低垂,都心的车水马龙扑面而来,一辆哐哐作响的烧炭出租车尾部不断冒出滚滚黑烟,喷发出大口喘气般的呻吟,鸫看着它远去。


“那么相亲拒绝满洲遣返者,也是因为担心疫病吗?”


“那个……不是的。”


“这样啊,失礼了。”


脸红了一下,鸫困窘地斟酌用词,冰川为听到她们的对话而致歉。她说是因为名誉,对方蹙眉体会这个词。街上到处有英文指示牌,穿过祝田桥交叉口走向对面的护城河,冰川提醒她留心脚下,大道上车流不断,东京繁华地段的噪音此起彼伏,沿河继续往西前行,天际堆积着广阔的火烧云。比起樱这一带种植更多松树,密密丛丛在对面堤岸掩蔽着宫城,夏天坐巴士顺着城濠沿半藏门而下,能见到一路明亮连绵的苍青。


树上盈满碎花,鸫望向垂往行道的簇簇枝头,停下脚步,春分过后白昼变长了,水上吹来拂面的风,冰川抬起下巴望向梢头。


被小田原本家收留的第一天,担心有虱子和虫卵,伯母把她们换下的衣服丢在铁桶里焚烧,反复抱怨不会染上霍乱吧。


正房后边的土仓堆着蓑衣锄头等杂物,只在高处开一个很小的窗,窒闷的夜晚就像蒸笼,但比起冷到血管都要冻结的北地,温暖的湘南不会坏到哪儿去,她们很快把仓房收拾干净,母亲乐观地说应该不会有南京虫,是指床虱。1946年关东焦灼难熬的酷暑似乎漫漫无际。没有通电灯,主人家给的蜡烛头必须小心翼翼节省使用,躺在黑暗中稍一动弹身下就会窸窣地响,睡梦里浸满了湿热的稻草气味,松针气味,还有沾了土的农具冷冰冰的铁锈气味,半夜老鼠偷啃她的脚指甲,她蹬腿尖叫,但很快就能冷静下来搜寻驱赶它们。入住不久听到正房二楼传来台风将至的广播,母亲说很早以前你爸爸买过美国电子管收音机邮回来。他从哈尔滨寄一些西方货回老家,收到答信就得意洋洋。翌日深夜狂风呼啸着吹动屋顶瓦片,水流渗过门缝淹到泥地,她们躲向草堆高处,在黑暗中听到仓房外暴雨如注。


浴室经由十来口人轮流泡澡,水面都变得浑浊,最末进去得把浴缸洗刷收拾干净。母亲找到铁皮桶,在仓内清理出一小片地方架起柴堆,打井水烧热擦身,伯母皱着脸说一些最近风大,担心屋子起火,燃料珍贵,在国外过惯小姐日子就是不会懂啊。


她父亲是个所谓“吃冷饭的”,连炉膛里的灰烬都不能占有,她们就是米蛀虫,在餐室里缩居末座,伯母盛了掺豆子的米饭或者番薯递过来,就要诚惶诚恐地接下。战后物资紧缺,配菜只有少量盐渍萝卜和咸鱼干,亲戚在用餐时谈论杯水车薪的配给、空袭时灭火救亡的旧闻,当初被动员到东京兵工厂上班的堂姐说一晚上隅田川沿岸烧得焦黑,水面浮满了被煮熟的死尸。


“你们在满洲没有经历过吧,每个人都活得战战兢兢,警报一响只能躲到自己挖的防空壕里,可那样的破窟窿能挡住什么呢,上哪儿都能闻到蛆虫和腐烂的臭味,医院地上躺满皮肤都烧黑的人,绷带里都生了蛆,没几天他们就死掉了。现在想一想,我们又有什么错,打仗这种事不是平民百姓能决定的,我们也是被欺骗了啊。”


“是啊,看到美军登陆的架势就恍然大悟那当然会战败了,报纸却尽说大话,鼓吹什么一亿总玉碎,不做皇国梦跑去海外扩张殖民,也不会有这种可悲下场了。”


她也听过户主夫妇的争执,伯母说附近农家的仓库仍旧寄居着疏散避难的城里人,每个月都收到租金,我们也要维持生计,哪有多余的力气养活别人。伯父不耐烦抗辩只是暂时收容。


后来父亲突然开货车从东京拉来美军的炖牛肉和午餐肉罐头,还有白糖面粉,让所有人大为震惊。


但是她该从哪里讲起呢,于是断续含糊地说了些本地人的排外,偏见,乡间避难多少有些不快等等。但是,这和名誉有什么关系呢,冰川困惑地问,显然并没有理解字面以外的含义。她支吾道满洲人,满洲人在本土人眼里是投机分子,鸡鸣狗盗之辈,最初去满洲的被叫作大陆浪人。街口飙响一声尖利警笛,心脏怦怦直跳,鸫攥住和服前襟,想到轻率不自重的诉说,涌上一股强烈羞耻。


“我真是……在您面前提这种不愉快的事,实在很过意不去。”


她鞠躬致意。


冰川为越界的探问自责,扶向护城河栏杆瞰望樱田濠的流水,抿着嘴唇短暂思索。


“羽泽小姐说过我是朋友吧,虽然应该只是权宜的说辞,不过我还是很高兴,来到日本后,羽泽小姐是第一个对我这么亲切的人,所以我才希望了解您的经历。非常抱歉提了那样不知分寸的问题。”


她搂着手持包摇头,走近半步靠向护栏,黄昏的颜色层层堆叠加深在天际边缘,夜晚正从四方淹覆过来,她望见了金星,盟军总部第一生命大楼巍然矗立于东边有乐町,在它脚下,浮荡暮光的水面倒映出皇居蓊郁发黑的森林。


她说十七岁的表兄在她擦洗身体时从门缝偷窥,母亲撞见了大叫起来,追得他落荒而逃。


母亲控诉时,伯父满面不悦,胳膊抱在胸前贯进和服袖子里,很快不耐烦。


“你们这些女人倒是会装模作样,把这种事拿出来说还真不知检点。谁知道有没有碰到过露助,现在又扮什么清高,知耻的话当时就能捍卫名节吧,不是有整个村子都自尽的吗!”


母亲的脸在震惊和屈辱下煞白,眼泪突然掉下来。


“难道满洲女人都该被苏联兵抓走,一个都回不来才好吗?”


他盘着腿挪动身体,吭吭哧哧否认我可没有这样讲。


那时父亲刚在黑市暴发,每天经手的纸钞成堆成打。他在仓房里抱臂弓着背沉默,含糊地嘀咕明明是个稳重的孩子,哥哥也不像那种人,怎么会呢。怎么不会,为什么不会,母亲几乎咬牙切齿地冷嘲。父亲带她们去东京,即便当时住房非常紧张,人们都挤在出租的长屋里,又咬牙花钱并托关系把鸫送进寄宿女校。


“几百万士兵复员回来了,到处在闹失业,皇室都出面呼吁女工让出位置回去嫁人,如果有毕业证,比方说可以去百货商店做售货员,当打字员,那时候家里还没有开店,大概母亲是这样考虑的……”她一语带过文凭也算嫁妆,相亲会顺利些,“可以后的事谁又清楚呢,不是连美国人也经常提到第三次大战没准要打起来吗。”


脸上腾着隐隐怒火,冰川握紧抓住栏杆的手指,鸫知道她在替自己生气,说请等一等,拈去她衬衣领边沾到的花瓣,拂过温暖的毛呢面料。日落后有些变冷了,吹到颈间的风让鸫缩一下脖子,她埋头拽拢披肩。


“请不要放在心上,并不是什么值得挂虑的事情。实际上,那不是该讲出来的丑事,让您见笑了。”


“被抛弃被损害的人还要遭到羞辱,不是荒唐无耻吗?那种卑劣的言行……”她深深皱眉,咬牙停顿,“羽泽小姐是十分优秀的女性。浅薄无知的人才看不到这一点。”


冰川补充当然我并不是自诩深刻,我只是觉得您很出色。鸫拨弄被吹乱的鬓发说冰川小姐才是,能有机会在美国上大学,还要读医科,真的很了不起。冰川摇头,坦言每年两万多人申请医学院考试,能录取的也不过三分之一,况且她是个女人,人们始终以为她们跻身高校最终要方便钓一位金龟婿,二十岁这个年纪已经被期待怀抱第二个孩子了,再者,她自讽日本佬,那是个白人惯用的蔑称,鸫从她侧脸上窥见陌生而轻细的尖酸。


肩头蹭到樱枝,穿过微风摇落的花屑,冰川挖苦家父要堂堂正正做个流着大和血统的模范美国人,鸫跟上去。冰川似乎意识到她不太合脚的草屐,放慢步伐。


“凋谢得真快。”


冰川掸去肩上的花瓣。


“您不觉得很美吗?”


她有点委屈。


“是啊,很美,华丽又安静的植物。日本人认为短暂的,转瞬即逝的东西才称得上美吧,叫物哀?”


“是这样。不知怎么的,今年《源氏物语》又非常流行了。”


冰川说没有读过,小时候只听祖父念过《平家物语》,鸫提议借给她,而后继续在静默中散步。


“在这里,羽泽小姐不会觉得失望吗?”


尽管是疑问句,她的眼神里却没有探询意味。鸫抬头看着她,胸口不明难受。


“冰川小姐有这样想过吗?我并不是思考太多的人,虽然有不愉快的事情,但只好尽量往前看,也觉得自己已经非常幸运。非要说的话。”她努力翻寻恰当的形容,“只要跟上大家就好了,因为活着而没办法停下来,像是后脚在催着前脚迈出去一样。”


河畔凉风袭人,冰川边走边思索这项比喻,令她情怯不已。


“这样吗,羽泽小姐果然很坚强。家祖父最喜欢的和歌写故国春日野,三笠山明月,阿倍仲麻吕好歹在日本生活了十八年才客死唐土,我此前一天都没有在这儿呆过,所以也不太明白那种情绪,只是来看看所谓的故乡。”


冰川说另一方面,我想找到我的母亲,还有我的妹妹日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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