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的春雷很可怕,河道淌满落樱的时候四月上旬就快过去了,在那之前她按好友上原教过的方法蒐集花瓣以盐和梅子醋腌渍,到夏天就能用来冲制传统的樱汤。打烊后母亲在吧台打算盘核账,总在这种时候喝红茶,每天开工前照例喝上一杯红茶,据说有助于治疗偏头痛,起码能让她镇静下来,一旦神经抽痛她就揉弄左颞,连思考和为难时也习惯性撑着脑袋摁压太阳穴,她提及好久不见你那个朋友,那个“高岭之花”,鸫表示困惑,母亲笑出声,然后用左手抹掉双颊的笑容,摆出一副冰川式招牌性的不苟言笑,示意道那孩子。
“仓田太太背后这么称呼她,不是很漂亮吗,看起来又高傲又冷淡。”
据那位常客所述,某日她牵着家里的杰克罗素梗在路边遇到冰川小姐,后者主动打了招呼,直勾勾盯着她的爱犬欲言又止,以前所未有的踌躇之态探问,您的狗,我可以摸一下吗,使她受宠若惊。
事实上鸫并没觉得她冷漠,只是惯于架起一副满载质疑的挑剔神情,目光又倔强。她有着凛然的神气,而鲜有笑容,眉头可以掸下霜来,总是心事重重低垂着眼睑登门光顾。
不久前一个抱着吉他的学生在店里生疏地调音,喝咖啡的冰川眉心渐渐加深,起身过去说不介意的话,请让我试试,接过古典吉他和音叉低头坐下,提醒道您新买的琴容易走音,请注意平时经常校准来稳定琴弦张力,继而参考音叉拨弦,蹙着眉有条不紊逐一转动旋钮,熟练地弹了一段轮指然后扫弦。鸫为此十分热烈地惊叹,使得冰川小姐深深陷入难为情。
店堂关了半数的灯,她在昏暗中拖洗地面,望向冰川常坐的位置,这天傍晚一桌学生占据了那里,和谈,美方对韩政策,核弹威胁与恢复军备等等话语嗡嗡地盘旋,年初以来美日讲和条约与安保草案的公布让大家都很敏感,最后议题引向第三次世界大战,青年不留神挥臂打翻了小幸端去的咖啡。小幸十六岁,梳一条三股辫,是新潟远亲家的次女,今年初被送来城市做工,家里人吓唬她过去的女孩刚满十岁就得给地主当帮佣,要在结冰的河里洗衣服,她讲话带北陆乡音,着急起来方言痕迹更浓,腔调独特的一连串道歉让用力擦着外套污渍的学生摸不着头脑,她便涨红脸努力矫正过来慢慢讲。鸫从小听习惯母亲一家用土话交流,是明白的,但几乎没有讲过。
没事没事,加把劲儿,鸫鼓舞表妹,发现口音被带偏了,觉得很滑稽。她的日语是没有任何方言味道的,满洲学校只教标准语,孩子们来自各地,也没有施展乡音的机会。如今人们操着南腔北调在东京四处奔走,矫塑而来的正确性反倒赋予她漂泊感,好似客居于己乡。
冰川的日文也没有地方口音,听说美国长大的孩子同样学标准语。
国际局势这类话题过于宏大抽象,但杜鲁门,斯大林,三八线等等词汇她早就听得耳熟,本质上它们都只是从海上推来暴雨的季风。三年前美国出过一首很流行的《乘着慢船去中国》,歌唱着海上月色与爱恋,她请教了冰川歌名的意义,后者经查证称那似乎是一句来自加州的俚语,扑克手以此表示有的是时间稳扎稳打地赢钱,本意指费时长久的遥远之旅。然而时局变了,这年头谁也去不了中国。
4月11日美东凌晨1时,白宫新闻秘书针对联合国军总司令的解任特别召开发布会,世界为之哗然,时值东京下午3点,随着报童边奔跑边号外号外的大声急呼,消息传遍街头巷尾,日本列岛似乎在瞬变中摇撼,陷入一轮沉重伤怀,东京人可能是最真情实感的。
五星上将麦克阿瑟总司令在解职发表五小时后,黯然步出夜色下的盟军总部第一生命大楼,翌日李奇微中将走马上任,抵达羽田机场,午后鸫在店门前弯腰改写招牌板文字,冰川突然带朋友光顾,她不知道该把弄脏的指头往哪儿搁,便局促地垂着手,威利敞着潇洒的三粒扣西装夹克,掀了掀软毡帽问候,头发像小麦那样随意打理,冰川说在松涛遇到他。
“前些天去了一趟兵库县,顺道也拜访广岛,这是当地的纯米吟醸,薄礼一份不成敬意,不介意的话还请收下。”
她递来作为伴手礼的日本酒,母亲喜出望外,招待他们落座然后赶去厨房做下午茶点心。威利朝暗色原木的吧台坐下,右肘搁到桌面,侧着身体同冰川讲话,依旧很健谈。冰川归还了与谢野晶子由古本译作的《源氏物语》,在旅途中翻看完毕,迷惘地表示恕我浅薄,那些露水情缘实在很费解。威利问她们在说什么,又一知半解而愉快地总结,转瞬即逝才是美,强调自己读过《菊与刀》,而后居然能搜肠刮肚讲出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这两句偈语,在她们另眼相看下很得意,他对东方的兴致最早始于荣格,而后又通过铃木大拙的禅学著作伸延向寒山子。满街穿和服迈着碎步的女性十分有异国情调,他认为,跟西化了的美籍日裔女孩截然不同,富含东方诗意,他从二手店里收了一套华丽的西阵织古衣。
林田区的松冈旧居在三月十七日神户空袭火雨中消失,除了几位外嫁的姨妈,近属都已不在世上了,冰川辗转打听到部分远亲疏散至三木市,遂拜访了那儿的农庄。
“记得我说过吗,舅舅的儿子秀雄从夏威夷来加州念中学,那时住在我家,后来由于被白人同学欺侮之类原因回日本读书。听说他大学念到一半就去参军。”冰川用勺子搅动咖啡,对威利谈到,“1948年他才从西伯利亚俘虏营复员,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回来时已经二十七岁了,他去过三木,在那儿呆了几天。”
三木的户主是一位当过陆军中尉的远房兄长,爱喝酒,因为秀雄辩称苏军更讲平等,士兵能向长官提出申诉,于是勃然大怒,醉醺醺指着鼻子质问帝国军人的尊严何在,做了俘虏的你又有什么脸面讲这种话,就是有你们这些间谍,日本才会败仗。
军官和士兵经历过的战争怎么会一样呢,秀雄是个很沉默的青年,却直言如果生不受囚虏之辱是正确的,天皇难道不是最该剖腹谢罪吗,可他连一份罪己诏都没有发表过。
松冈中尉一脚踢翻他的食案,大吼赤色分子没资格踏进这个家,给我滚。
“赤色分子。”威利耸耸肩。
“去年有位左翼社会学科教授被开除,我修过他的课。如今的老师在课堂上必须绷紧神经,万一讲到哪条原理与马克思不谋而合,就得担心学生会不会神经过敏了。”
冰川摇晃杯子里的泡沫。
他发出诅咒的声音,嘲讽道看来日本也能有麦卡锡参议员了,白宫非得高兴死不可,很可笑,一切都很可笑,他真的笑起来戏谑道,听说麦卡锡们还惧惮着同性恋者更缺乏责任感,由于精神软弱,肯定更易受苏联渗透。门上悬铃清脆地响了,鸫扬起笑脸迎出去。
母亲免费招待炸猪排三明治,递到吧台,点唱机播放着《墨西哥沙龙》,威利咀嚼后吞咽,比划双手尽可能使出日语对食物发出热烈夸赞,让母亲笑得很开心。几名大学生在围着茶几的沙发座里看杂志,翘二郎腿翻着《世界》或《历史评论》,平时并不吵闹,有洋人在场时他们会更安静些,好在缺乏女侍应的场所让大兵兴味索然,也好在学子们尚可以用艰深晦涩的日语、法语、德语等词汇塑起一堵高高在上的壁垒。
“那个,不好意思,实在对不起。”
幼儿撞翻了咖啡杯,年轻主妇抬手召唤,站起身用手帕擦拭裙上污渍。她抄起抹布小跑过去,擦干净从桌上横流到地面的液体,后厨响起盘子清脆的碎落声,一双双眼睛纷纷望过去,母亲懊恼的叹息传出来。她想着这是怎么了。
他们低声聊那位反赤潮参议员斗士,称之恬不知耻的酒鬼混蛋。威利说有位左翼作家朋友受熟人牵连,不明所以被带走调查并送上了公开听证会,以致连一份工作都接不到,让全家挨饿。冰川提醒他冷静。他摊摊手接着讲我简直怀疑大家都疯了,共和党那些人在国会的作为也不可理喻,互相检举,光靠无凭无据的怀疑就能把人拘留审问,指节敲了一下台面,他质问如果美国变成这样,跟法西斯有什么区别。
“从前怀疑日裔是间谍,现在怀疑左派是间谍。”他往脖子抹个手势,“干嘛不把民主党人全都绞死。”
鸫在吧台冲泡咖啡,穿制服裙的女高中生们入座后要求点单,小幸掀开挂帘从厨房跑出来,钻出吧台翻盖门,热情寒暄让您久等了。
三十岁上下业务员模样的男性进门来借电话,瘦削的体型挂着白西服,大声沟通建材订单,左手攥着一块手帕,冲听筒点头哈腰,啄木般不时重复是的是的一定一定,鸫把唱针摆到起始位重新播放,他与电话另一端叹惋五星上将的卸职,表达了十足遗憾。
他掖一掖领带,吁口气拉开椅子坐到女高中生邻桌,要了杯咖啡,侧过脸与她们攀谈,说起终战不久他路过日比谷交叉口,正遇到麦克阿瑟从第一生命大楼巍峨的廊柱下走出来,老将军正了正帽子跨进轿车里,他不禁肃然起敬地站直了,潸然泪下,于是便时常要去那儿观瞻这幕景象。
“请换上《自新世界》。”业务员要求。
冰川致以同情的目光,鸫回以浅笑,更换唱片,弦乐与木管渐渐引出更激烈的节奏。据说从日本民间寄往总司令办公室的信件和礼物多得足以占满一个仓库,鸫高中时也见过女学生用和纸写了五六尺的长信表达崇拜。
由于女孩们的附和,男子摆动手势演讲得更起劲了,从自己写给将军的感谢信,到痛惜英雄迟暮,“小姐们说是吧?”他频频问,又情绪高昂地冲吧台那儿脱了脱帽子致意,问您也是美国人吗,威利礼貌性点头。
“无论如何也要感谢美方的厚礼,麦克阿瑟元帅宽宏接纳了过去的敌人,将日本从混乱与饥饿中拯救出来,指导又鼓舞我们走向光明,让民众有知的权利,有议论的权利,民众的生活得以自由化。”
威利凑过耳朵,冰川小声翻译。大学生们投来冷冰冰的注目。
业务员兴奋得脸色发红,滔滔不绝恭维起清洗赤色分子,为了亚洲和世界的未来长治久安,坦言日本必须成为抵挡马列赤潮的坚固堤防,日本人还没有发挥出潜力,实在应当朝着成为世界和平使者的民族这一理想而努力。
威利没有再听下去,不快地向冰川诉说日本人还不具备公民性,缺乏自由主体意识,他们抱着相对主义的道德观去看待战争。昨天可以跪拜天皇,今天就可以跪拜五星上将,你的祖国……他斟酌用词,不,你的故乡,或许保有一种奴性。
听得无动于衷,冰川附议就像俄国人把沙皇或斯大林称作慈父,日本人也非得有个权威坐在自己脑袋上,五星上将和天皇瓜分了慈父。
引入了费希特的浪漫民族主义,威利说,但又恰如费希特告德意志民族所言,昨天为止还在普鲁士旧体制支配下渔利,而今拿破仑来了,马上就换个人递献香烟。接下来便是些艰涩抽象的词汇,鸫听不太明白。
“难道半殖民地的处境很值得引以为傲吗?”
一名眉毛粗浓的学生站起来质问,他面色黝黑而目光炯然,嘴唇较厚,显得吻部稍有些前突。
“在主人脸色下唯唯诺诺,大啖餐桌掉落的残渣,现在的日本之于美国,相较过去的满洲台湾南洋之于日本,两者又有何不同呢?”
他的伙伴健,健二地喊道,试图劝止。大家都很惊讶,鸫抱紧托盘。
“这,这个是……是暂时的。”
男子张口结舌,拿手帕擦汗。
“欧洲有流亡的托马斯·曼、贝托尔特·布莱希特,我们有什么,我们有为了保命而写一堆战争颂歌的文人鼠辈,有顺从大流的国民,愿意为信仰坐十几年牢的不是只有那些赤色分子吗。您也是服过兵役的吧,那时候大喊皇国万岁,转头又轻而易举就喊民主万岁,这不是假装不记得战时做了什么吗,您对自己的青春毫无悔意吗?”
男子把钱放到桌上,擦着额头落荒而逃。大学生们鼓掌哄然大笑。
“鸫小姐,有《田纳西华尔兹》对吧?”
被称作健的学生用英语问,朝鸫走来。在一阵困惑中她回答有的,到吧台旁收纳柜翻出黑胶,青年自作主张接过去,将唱针摆放好。
“打完太平洋战争又打韩战的倒霉蛋都喜欢。”
他笑道,往吧台瞅一眼,萨克斯前奏响起来。
威利托腮与冰川对视,指头不自觉敲打了几下台面,另起话题。
“我收到宾州朋友的问候,信上提到我们常去的乐器行那条活了十二年老得快要死掉的老苏格兰梗犬……”
“从前它嘴边的毛就发白了。”
“弗兰克,天呐,它真的死了。”
那首乡村民谣在疲于战事的美军间和整个美国都很流行,帕蒂·佩姬舒缓又伤感地唱着,友人与我的爱人跳舞,偷走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