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作者:AndreaIliaster
更新时间:2021-07-25 2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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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星上将的轿车于16日周一晨间驶往羽田机场,沿途聚集了二十多万民众依依惜别,街面人山人海,东京警视厅维持秩序妥当。

据传七点十五分左右,将军登上专机巴丹号舷梯,回身朝送别人群挥手,吉田首相麾下自由党秘书长增田甲子七高喊,麦克阿瑟元帅万岁,导出了山呼万岁的高潮。

飞机从蓝天里远去时晴空万里,好天气延续到了黄昏,冰川踏进店门,学生们气得不轻,正瞪着眼睛批判奴颜婢膝,把报纸扬得稀哗响,这是个多事的春天,很快还将迎来天皇诞辰,她瞥向噪声来源,掸去肩上的粉色花瓣,坐到吧台问有什么好事吗,羽泽小姐看起来很高兴。

日落后母亲趁鸫收拾杯碟之际同冰川搭话,留后者在家中用餐。冰川踟蹰地眨眼,母亲说广岛的吟醸酒很好喝。

“今天路过筑地看到牡蛎很新鲜,买来做天妇罗。”

这回没有急需应付的意外了,冰川的举止较早前拘谨,鸫领她到起居室兼餐厅。望向桌畔空置的正位,十分知书达理的医学预科生探问令尊不在府上吗,希望不会给你们添麻烦,她拉开椅子说家父不常回来,请坐。起居间隔壁就是厨房,冰川嗅闻飘来的热油香味,鸫说母亲炸了马铃薯,对方满脸别扭地不好意思起来。小幸把晚餐端过来,母亲去走廊对面和室的佛龛灵位前献上供奉,敲一下铜钵,回来打开食品柜取出亨氏番茄沙司,询问筷子不方便的话也有刀叉,鸫红起脸嚷道人家只是从美国来,又不代表不会用筷子。冰川不打算辜负一番好意,恭敬不如从命地请求使用刀叉。

仿佛为谨守公平,皇居护城河畔的傍晚冰川谈过不少私事。去年十月她代替父亲前往圣地亚哥参加伯父再婚的小型派对,那位长辈从前私生活便很混乱,同女人的关系纠葛不清。返程前她心血来潮回了趟迁离近十年的洛杉矶儿时旧居,那是栋带阁楼的宽广平房,她正在篱笆前徘徊,屋门突然打开了,使她进退不得,只好打定主意报上姓名。房子的新主人是对两年前搬入的拉丁裔夫妇,太太打量她,突然拍丈夫一下用西班牙语说了什么,请她进客厅,门框上还浅浅留着每年替她们测量身高的铅笔划痕,女人取出一个生锈的长方曲奇铁盒摆到茶几上,是整修后院时从树下找到的,顶盖表面印着迪士尼动画角色欢欣相聚的场面,米老鼠,白雪公主,高飞,诸如此类,四周画着一圈棕色相框般的装饰边,仿佛一张泛黄旧照。男主人在沙发里抽烟,太太说之前屋子被出租给一群……好吧,一些粗鲁的人,把这儿弄得很糟,我们不得不作了些翻新。从前后院种着成片气味清凉的薄荷叶还有西红柿藤蔓,已经荡然无存,草地上跑动金毛狗,这家的男孩挥着手臂把网球扔出去,冰川循着记忆用目光在空荡的草坪上寻找山茱萸曾经的位置,和妹妹一道把铁匣埋在树根下是夏天,枝上开白色的花。她记得日菜往里头装了姐妹画给彼此的蜡笔肖像和诸如胸针、纸鹤、明信片和玻璃弹珠之类零碎,还有照片。太太指着黑白相片中一个孩子猜道,这是你吧,你们可真像。但那其实是日菜。

九岁时由于双亲离异,她的孪生妹妹随母回到夏威夷。太平洋战争前夕,正值日美摩擦日益尖剧时期,秀雄的父亲实际上更偏心于美国,然而她外祖父却疑神疑鬼,坚称联邦调查局在监视港口商船旅舍和饭店,任何跟日本海军有来往的人士都会登录在案,又恰逢日裔在渔业遭到排挤,因此他深信不疑一旦打起仗来众人皆要被当作家畜宰割,执意变卖渔船迅速抽身,日菜跟着他们一家归返日本不久,书信来往就中断了,其后珍珠港事件爆发,战火席卷亚太。

战败的混乱中那些亲戚没有同夏威夷松冈家取得过任何联系,表兄秀雄被赶走后也行踪成谜,冰川去神户当地市政所和援助组织求问,官方机构只会提供遣返者船号、日期等原始记录,秀雄领过一小笔抚恤金,离开三木后曾在神户的船厂工作,不到半年遇上赤狩解雇潮,从工友嘴里打听到,他似乎说打算设法赚钱接续中断的学业,冰川到他在东京念过的大学咨询行政,可惜一无所获,她奔走于那些地名或处所间辗转,却好似在世间引以为常的寒冷里寸步难行,战后的混乱仍未收尾,到处有无业游荡者,偷盗、卖春和黑市养活了形形色色走投无路的人,但没人能收拾无数流落街头和下落不明的烂摊子。实际上冰川没什么头绪,至少寄望通过秀雄得到外祖父一家的消息。

母亲说再早几年,随处能见到墙面成排的寻人招贴。

那些纸张下雨就黏在一起化开墨汁,被太阳曝晒发脆后剥落。

“不少复员士兵去了黑市,当搬运工,做打手,总得干点什么来糊口。近年到处在搞扑灭黑市运动,大家陆续开始转正经营生了吧。”

“您的意思是,秀雄会在那种地方吗?”

“没念完书的大学生大概会有更好的出路。不过,寻人,大家还是爱去那种地方寻人。”

冰川盯着手里的叉子,表情一如既往很克制。

“或许在这个时代人就是可以轻易消失的。”

听得出来她并非单指秀雄。母亲为舒缓气氛鼓励她打起精神,往她餐盘里分了成堆的炸物,把装着番茄沙司的碟子推过去,感谢她经常赏光,然后给自己盛米饭。母亲到日本后才有这奇特的习性,总会在晚餐时吃一碗米饭,不管桌上是和食还是洋食,据说非得如此才能有安定感。

“先父的做法是蘸蛋黄酱,不过你们美国人都喜欢番茄沙司。”比起美式手法,马铃薯被切得更宽而厚实,表层也炸得更松脆。母亲介绍明治时代她父亲在德国文官家的厨房帮工,那个年代只有不成器的流氓游民才会去学厨,他干得不错,随主顾去了青岛,日英联军击败德国人占领胶东后,他留在了中国大陆谋生。

脸上浮现一层绯红,冰川感谢特别款待,老实承认很喜欢店里的食物,比基地餐厅好得多,处在一圈喝酒抽烟赌宾果的男人中间也很讨厌。她父亲的公寓每周两次有日本女佣来打扫,有时也做饭,她们就住在营地宿舍里,跟她父亲关系不错,他能用日语讲医嘱,方便她们照料主顾。

“小时候家里人提到日本,日菜总是问没有汉堡吗,薯条呢,没有的话我才不要回去,大家都觉得很可爱。到夏威夷后的来信里也这样说。不过我搬家的时候走得匆忙,信都弄丢了。”她口中那个妹妹相较她更加活泼,聪明,讨人喜爱,自小过目不忘,脑袋里冒着一整串天马行空的念头,边写信总是边随手画肆意的符号,描述那些时,她的表情带着怀念或者平静的悔恨,自认并不是合格的姐姐。

“要试试电台的寻人节目吗?”鸫建议。

冰川望着她若有所思,好奇地问起电台,她说不少人都靠这档节目找到了亲属。远房表妹附议是啊是啊,夹着土话起伏顿挫地讲家乡有位寡妇,明明已经收到阵亡通知,也领到了军部给的一小盒所谓骨灰,去年寡妇的儿子却突然现身了。觉察口音太重,女孩忸怩地放慢语速复述,冰川终于露出恍然的表情。

“冰川小姐的家人一定都在哪里好好生活着。”

鸫以更为高昂积极的语调,担保着毫无底气的承诺。

领受她的好意,冰川说借您吉言,该怎么解释呢,是孪生子的感应吗,我总觉得日菜一定还活着。鸫不假思索重复道一定。

东京街上有很多噪声,烟雾拂过萧索的暮春,闹市十字路口挤满了人潮,社会上继续喊着复兴、景气,多数人只是在捉襟见肘中试图乐观修补破碎的人生。气温上升,周三休息日她主动陪冰川出门,由于她偶然称呼了对方的名字,作为回馈冰川开始叫她鸫小姐,在电车座位里并肩摇晃,车窗被人打开了,吹进来爽快的风,她用指尖梳理刘海,侧过脸看到河面飞过水鸟的影子。

严寒让外祖母浑身作痛,那时他们花四个多月辗转到了奉天,每夜盖着报纸蜷缩在收容营光裸的地面上,雪花从高处的窗户吹进来,很快积成厚厚一层,不久外祖母被烧成灰装进白色小盒子里,让她非常伤心,然而到处都有人身体冷却,足以使情绪麻木,遣送他们归国的舰船搭载了数千份无名骨灰,食物很少,给了一把炒豆和一壶水,邻近的大连港口仍处于苏军控制下,也流传着没准会被击沉的说法,人头攒簇的舱室里闪动一张张模糊的面孔,呼吸里循环着馊汗和排泄物臭味,这样密闭昏暗的夏天,伤者在流脓和腹泻,被臭虫咬过的皮肤抓得血迹斑斑,很热,好像骨头都要腐化流淌成胶状,她不断擦拭脸和脖子,到处都很臭,她自己身上也很臭,摸起来全是黏腻半凝固的汗,不过很快感官便钝化了,有些母亲从婴儿屁股下抽出多日无法清洗而邦硬如柴的脏尿布,婴儿哭得死声啕气,旁人的咳嗽和呻吟使她担忧传染上肺结核,一股勇气驱策她溜出船舱。

大海那样黑,翻滚着浓浊的颜色,月光随澎湃的浪声流荡于水面,迎着潮涨像银屑般稀哗不断地辗转碎裂,摇晃的船身下拍得水花四溅,大海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淹没了所有感官,水雾漫过甲板,带着咸腥味,被风吹来打湿她的睫毛与头发,有人将死者抛入海中进行水葬,尸体下沉前,一浪浪白色的涌沫推着它跟在船尾漂荡。

浦贺狭长的港口倾斜着楔入陆地,山崖自三面围起了高峻漆黑的脊岭,检疫停留期间,夜晚升起湿热浓重的雾气,松林与海潮的骚响在风中浑然相遇,或许由于神经质的伤感和焦虑,又或者时间在等待中黏滑疲软到仿佛可以被无限抻展延长,或者更简单的是因为她既渴又饿,一些不合时宜的念头就跟影子一样徘徊不定,比如哈尔滨的房子,是她在这个世界初次落脚的地方,旧式西洋建筑底层充作商铺,租住占据整个楼面的二层公寓,从窗口能眺望圣索菲亚大教堂青色的东正式圆顶,夕阳下传来静谧钟声,似乎连大街上那股马粪味都在记忆里淡去了,夜间松花江畔常有人散步,煤气灯蒸出雾霭般的橙黄,水面倒映着轮船在黑暗中闪烁的灯影。人们更乐于享受转瞬即逝的夏天,太阳岛上躺满了晒日光浴的白俄,严寒剔透的冬季则非常冷,雪也下得很大,路面响着雪橇的铃铛,溜冰者抬腿在结冻的河面划过修长优雅的弧。

然后一切都在时代呼啸中被撕扯开,她也初次濒临世界粗粝尖利的冷意,人们被抛起来,又摔得七零八落,如果时代是浪,那人们不过是在涡流里浑浊翻卷的沙,好在他们太渺小了,甚至不足以被碾碎。

从涩谷到新宿,浅草,每一片自由市场几乎都在空袭焦土上诞生,由黑市货摊发展为简陋木板长屋,而后演化成了挤挨的商铺,它们长得真快,像野风吹来草籽,落在冰冷枯槁的大地上,也像胎儿将血脉扎根于母体,肆无忌惮地发育膨胀,坐着电车穿过从伤痕累累中复原的东京,办公楼热潮方兴,到处能看到新修建筑的脚手架,起重机笔直的吊臂交错伸展在天空里,而下町还挤满了看起来摇摇晃晃乱糟糟的木板屋,每次望见高高耸立的细长烟囱,她总觉得整个城市都坐落在巨大的内燃发动机上,时刻要冒出滚滚浓烟轰隆地闪着火花震颤起来。方便起见冰川穿西裤和平底牛津鞋,下了车厢,迈开两条又直又长的腿。

上野早已失去了它古典的风雅庄重,车站附近与摺鉢山清水寺周围都是警察紧盯的卖春重地。倘若散落在日本的驻军基地是美国的飞地,那上野就是美国货飞地,很讽刺,枪炮抵着人们的脑袋也没能让异族文化紧密相拥,金钱与性却轻易办到。街巷异常拥挤,糟粕杂志宣传画印刷身着新式暴露泳装的女郎,甚至贴到路灯柱上,拗起身姿向画外投递媚眼,公园南侧西乡隆盛铜像下布满寻人启事,至今也有家属抱着一点渺茫希望在那儿等候亲人归返。

鸫说最初咖啡店的材料就是从黑市上进货的。

“所有人非得靠黑市才活得下去,应该追究谁的责任呢。”

冰川抹刷浆糊,张贴手写的启事,尽力让页边平齐。公园内至今依旧有战灾受害者寄居在没有四壁的草棚下,流浪汉横卧台阶,衣衫褴褛着光明正大地蹒跚,1946年盟军总部曾禁止人们流出乡间以防范难民潮,然而并不能阻挡无家可归的人蜂拥向大城市,反正谁都一无所有。

“鸫小姐觉得我在狡辩吗?”

“不是的,只是以为纱夜小姐的态度会更严厉一些。”

冰川笑了笑,浏览他人密密麻麻的招贴布告,它们历经风吹日晒而褪色发脆,新的纸片覆盖着陈旧的,层层堆叠。西乡像通往上野站的楼梯附近,活跃着一些穿高跟鞋化浓妆的抽烟女孩,她们是流莺,整条街上都冒着尿骚陈久的氨味。

“听说有位法官拒吃黑市米,绝食明志而死,那份骨气是很惊人,然而我为他遗憾,尊奉他意志而一同死去的家人也很可惜。到了日本后我读过《军人敕谕》,里面讲义重于山死轻于鸿毛,基于这样非人道的伦理观要败军玉碎,要受辱的女性死节,我认为都是极度荒唐无耻的。”

布告上的毛笔字结构工整,她对汉字的掌握程度在年轻日裔间很罕见。鸫赞叹她的笔迹很漂亮。冰川有条不紊收拾工具,清洗笔刷,把剩余的招贴纸和浆糊瓶装进手提包,说一直以来在家里只允许讲日语,因为祖父母担心不这样的话,母语很快就会退化,书法也并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本事,仅仅习惯于认真去做。

“实际上祖父母都不太懂英文,如果母亲跟我们讲英语他们会很不高兴。日菜非常聪明,翻着词典就轻易学会了不少汉字,我完全不能相比。”

冰川家的祖母出身落魄下级武士家庭,年少时差点流落衹园,受过旧式教养,所识汉字显然比她们那操着英语长大的母亲敏子要多得多,很早就给她们念和歌或者当地日本人出版的报刊,也教她们玩百人一首花牌,她的反应总慢日菜一拍。祖母也敦促恪守礼仪,日菜并非那种言听计从的孩子,然而人人都说她是天才,于是也时常得到包容,哪怕练习书法时甩着毛笔把墨水洒得到处都是,或者坐相和吃相豪放不端,或者像美国女孩那样撩起裙子爬树,她也非常勇敢活泼,可以毫不犹豫纵身从崖端跃下湖泊,即使年龄更大一些的孩子都会为那高度腿软犯怯。祖父母非常想念日菜。近年她的祖父变得很健忘,但总是挂念日菜。

“事实上很奇怪,上午去公立学校向星条旗致敬,跟其他族裔的小孩玩在一块儿,到了下午,我们该去日语学校了,大家都觉得很讨厌,谁能喜欢它呢,那些老师都是老派守旧的专制分子,冲着我们喊收起你乱跑的腿,像个文静守礼的日本女孩。好像每天都要一人分饰两角,至今我也觉得很荒唐。”

在墙边一张写有田中万里子你的家人现居日本桥河畔,看到就来吧的和纸下,蜷缩着一名半垂眼睛,手持念珠的老妪。

“您每天都来吗?”

冰川问道。

她撑起脖颈点头,回答每日从正午到下午三点。

“祝您安好。”

往上野站方向走,七八岁的孩子围聚在身前乞讨,鸫提醒要当心小偷,窄巷里熙熙攘攘,酱油汤和关东煮的气味扑鼻而来,同样飘着尿骚,冰川拉住她,指尖硬茧触碰到她的手背,春风把空气里吹得灰尘弥漫,她眯眼埋下头,用提着包的手匆忙拽拢开衫毛衣前襟。

“在广岛也见过那样的人。但我想她们并没有等待什么。”

接连几日有数名老妇人,仰着头站在原爆中心的县产业奖励馆遗迹附近,瞻望残破的球形屋顶框架,翘曲发黑的钢筋和剥落的水泥骨架,又或者难以名状的虚空。

冰川借宿盟军下辖公共卫生福祉局的白人医疗官家中,是她父亲的故友。医生在战后第二年抵达广岛,收养了一名孤儿,男孩右边眼球被爆炸时的风压吹飞了,几年间由于原爆症发作只能痛苦卧病,他的内脏逐渐朽坏,躺在床上不断呻吟但愿投下更多原子弹,大家一起死掉吧。

从军医口中得知,科学调查在多方面受阻,人们对原爆后遗的认知仅止一星半点。冰川说大洋彼端的美国社会正为放射性尘埃威胁疑神疑鬼,江湖郎中竟兜售起了铅制内衣,而日本的原爆议题置身文化审查下,几乎于新闻里匿迹。

“在他身上会发生什么呢?”

电车从高架桥上轰隆而过,轮轴在轨道上急急轧出笨重刺耳的声音,叫卖的吵嚷比列车还响,冰川只好附向她耳边讲话,转述医生的判断,这些人都会在剧烈呕吐中死掉,穿绑腰带的男性扛着装啤酒的木箱迎面撞来,冰川揽住她闪向道旁。鸫慌慌张张掏手帕替她擦拭肩头蹭到的青苔和墙灰,冰川安抚不必紧张。风里夹带着煤烟味,鸫拨弄鬓边乱飞的头发。

“知道自己会死得很痛苦,实在很可怕。”

“换作是我可能也想诅咒世界灭亡。”

“纱夜小姐会吗?”她半信半疑。

“我觉得会的。”

“那也没关系的,如果连怨恨都不可以喊出来,不是太残酷了吗。”

时间还不晚,她邀请冰川去新宿的电影院,车站周边熙来攘往,文化座对面伊势丹门前也站着些花枝招展的聒噪女人,冰川望向她们,鸫解释因为这儿是大站,附近又有特殊喫茶街和待合屋,所以流莺很多,当被问到喜欢的电影,冰川干巴巴回答没有。东京每天都活跃着美国西部的滚滚烟尘,牛仔催马而行,风滚草在无边沙地上翻跟头,放映厅的昏暗中响着叮叮咣咣的踢马刺还有左轮手枪的连发声,男女主角顶着标致脸蛋堕入爱河,几年间日本人习惯了公开观赏蜻蜓点水般的接吻表演,吻戏代表了驻军民政局提倡的自由精神,她移开视线,黑暗里浮着薄薄银光,冰川目不斜视默默吃着奶油爆米花,瞅一眼腿上的零食桶问鸫小姐想吃吗,她讪讪摇头,故事并不是很有趣,但冰川说过所有生在三十年代的美国孩子都是看着西部电影长大的,日菜很喜欢水牛比尔漫画,鸫想她不会在意。

影院大堂的墙上时常挂着三船敏郎、原节子之类画像,还有鸫从小认识的李香兰,归国后改用本名山口淑子,上挑眼角和那副飞扬的细眉,锐利而矜傲的目光多么让她熟悉。鸫想起来,很热衷聊恋爱话题的朋友说过,片山明彦忧郁的垂眼非常惹人怜爱,可惜四顾之下没找到海报。售票窗口旁还留有《乱世佳人》宣传画的一席之地,稍显褪色,它自战后起异常热门,原文小说也广泛流传,在满洲她跟着母亲,后来又跟着朋友在东京的影院看了不少遍。

她记得非常清楚,坦白说,亲爱的,我他妈一点儿也不在乎,克拉克·盖博说完抄着外套,转身将帽子扣往头上,踏向门外的迷雾中。

塞尔兹尼克抵抗《海斯法案》,为在电影里保留这条咒骂支付了五千美元罚金,模仿那句英文台词成了女学生私下戏谑的叛逆游戏,挤眉弄眼地加重语气念白,坦白说,亲爱的,我他妈一点儿也不在乎。

新宿站到处是下班的工薪族,一个男人在杂货铺买了金蝙蝠烟,迫不及待奔向月台,边匆忙往口袋里塞找零,边喊着请让一让,她讲学生时代往事,将那句台词学给冰川听,忽然意识到那是非常不得体的脏话,仓促地抬手掩上嘴巴。人群推搡彼此的背脊涌上车厢,望向窗玻璃内的挤挨景象,她们交换眼神,不约而同提议等待下一班。冰川认真托着下巴想了想,说我记得像是这样,煞有介事地念了一遍坦白说,亲爱的,我他妈一点儿也不在乎,顺势捞过空气中不存在的帽子扣向头顶,随后很快就为突发奇想的表演涨红了脸,担心对方过度羞愧而死,鸫试图忍住笑意,慌慌张张附和是的,是这样,然而她还是笑出声,站内回响广播女音,通知即将发车,电车满员了,随着喀锵声缓缓从轨道上出发。

快到家门口时,她望见暮空的金星,指给冰川看,一搁下手臂就看到父亲走出咖啡馆,穿时髦的三件式西装,受过伤的右腿有点跛。

“纪枝,帽子忘了,纪枝,把帽子给我拿来。”

他扭头喊道。

小幸跑出来说,老爷的帽子。

“哦,小鸫。”他笑着挥了挥毡帽,脑袋上用头油整齐梳着三七分,“和朋友出门?不错,总是工作也不行。”

父亲讲了些关怀的话,问到最近有没有中间人介绍不错的青年,大概在赶时间,看了眼江诗丹顿金壳表说声抱歉,拿出皮夹掏了几张崭新的千元纸币塞给她,也给了小幸,快活而大方地表示当作零用钱吧。呼叫的出租车来了,他挪上后座,从窗口摆摆手,鸫说您慢走,浅浅鞠一躬道别。她再次跟小幸说不用叫老爷,只是姑父而已,后者眨巴眼睛说家乡父母吩咐要喊老爷。当初新潟亲戚来信探问了工作机会,却对答信理解有误。小幸被父母告知是来做女佣的,到东京的头一天迷了路,扎脚裤又旧又脏,抵达时已值深夜,背着一小袋新潟大米进门,领了铺盖就要直奔厨房睡觉。

冰川问得很含蓄,令尊是否长期因公事出差在外。

鸫望向远去的车尾摇头。

“他住在情妇那儿。”

道歉从冰川嘴里蹦出来,鸫轻松地说没关系,也不是体面人家,没什么名誉好讲究,家父好像投资公寓房产赚了不少,出钱让情妇在银座经营酒吧。门把挂着停业的牌子,她们进入店堂。厨房传来母亲的声音,留冰川吃晚饭,又热心探头询问今天怎么样。

“托令嫒的福,长了很多见识。”

母亲让她们暂作休息。吧台安了一架褐色收银机,母亲说是你爸爸今天找人送来的,然后抱怨他非得在和室里安一尊佛像,据说是他信奉的新兴宗教教祖开过光的,就是那个什么醒世会,真是的,到处搞些莫名其妙的团体,这年头想当救世主的也太多了吧,母亲边说边掀帘子回到后厨。

“纱夜小姐渴吗,喝可乐,还是咖啡?”

鸫从翻盖门下钻进吧台问道。

冰川说汽水就可以。

她到厨房冰柜取可乐,往玻璃瓶插进吸管,手持两支汽水回来。

她说父亲靠黑市赚了一笔,钱来得飞快,他的心思并不在咖啡馆上,最风光的时候那不体面的生意每天能有八九千円进账,在那会儿几乎相当于城市普通家庭两三个月的收入,他喝很多酒,不断出入料亭,晚归甚或接连一个月不见人影,有时醉醺醺躺在一楼的和室里满地打滚,讲些莫名其妙的呓语,人就是互相啃咬的蛆虫,只要能换钱,连死人头发都可以拔去卖,诸如此类。

“请千万不要挂心。”鸫坐在冰川对面,瞄一眼后厨挂帘,放低声音,“本来就是长辈安排的婚姻,外祖父认定我父亲是个能干的男人,说男人的学识不重要,脑子灵活敢做事就行。外祖父也一直想要个儿子。”

他非常能干,热衷把命运从身上夺去的东西全都孜孜不倦地讨回来,所以这个家里才能有烤箱、烧瓦斯的灶台、带煤气阀的热水器。

仓田太太家住附近,将近歇业时前来拜访,带了海苔酱油煎饼当伴手礼,母亲表示感激,对方坐到吧台闲聊,并提到听人说看见她丈夫辰郎领着一位年轻女性逛银座首饰店,难道那是令妹吗,是最近从新潟来的吗,看起来非常时髦。母亲在吧台内擦着桌面,将大小不一的瓶罐摆齐,说可惜我们家没有妹妹,外子也没有。鸫在厨房遮帘边看着母亲的侧影,听到她们对话。

对方面带惶惶地凑近,把嗓门压得很低,道歉并解释了一串从邻居的窃窃私语里听到这个话题,我想如果换作自己,毫不知情的境况下却遭人在背后这样非议,不是太可悲了吗,换作是我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用抹布来回蹭着台面一点瘢痕,却发现那是磕碰出来的凹印,母亲挂着没指望的表情罢手了。

“男人那么方便真是好啊,只要装傻说些什么得在外面讨生活就行了。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你的东家想要开一家分店,那能够拒绝吗。”

瞪起眼睛,仓田白而纤瘦的脸写满惊讶,她从和服左袖掏出丝手绢扇了扇,过一会儿附和道,是这样呢。

当然男人有一两个相好,在传统伦理中也不成问题。炸薯条的油香飘进大堂,冰川朝后厨方向瞅一眼,隐约能听见小幸嗓门很大地说笑。鸫想着人家说海外长大的女孩和本土的不太一样,没什么规矩,少了楚楚可怜的温顺风情。

“妈妈非常好强。该怎么说,人家似乎叫这大陆式性格。”鸫露出无奈的笑,“她在胶东出生,跟着家人去过不少地方。当时能顺利到达锦州,一路上多亏她中文讲得很流利,也擅长跟人打交道,当然……也是仰仗当地人的仁慈。”

沉吟片刻,冰川回答令堂是心胸开阔的人,我非常尊敬。鸫说听母亲讲过早年随家人坐火车穿越荒野遇到马帮劫匪,乘客全都瑟缩起来趴到地上,整个车身都被子弹打得铛铛作响,地板都在震颤,玻璃碎了一车厢,这样的经历还不止一次。讲到这里,饮料里的气体刺扎扎冒向鼻尖,鸫停下来咬吸管。

“这样一想,满洲好像也不是那么值得怀念的地方。”

无端有些羞惭,她用笑容来掩饰。冰川看向她。

“听起来简直像西部电影一样。”

“的确是这样。哈尔滨郊外就驻扎了军队,哪怕到我小时候满洲还到处有马贼,城里也随时能遇上小偷和骗子,长辈警告不可以独自外出。”汽水顺喉咙淌下去,她低头捏弄红白条纹吸管,“不过,当时大家是真的相信在那里可以有新的生活。我在哈尔滨长大,只坐火车去过新京,车窗外是无边无际的大豆和高粱地,战败前其实没有见过满洲别的地方,也不清楚他人的生活,或者军队做了些什么……不,其实是知道的,我们知道那是殖民地。”

在五族和谐、王道乐土的宣传标语下长大,她每天注目学校操场的日之丸旗升起,一同飘扬在风里的还有满洲五色彩条旗,康德皇帝的照片挂得满街都是,但他们还有另一位需要遥拜的皇帝,敕谕也得背两份,都一样充满佶屈聱牙的汉字。非要说同东京有什么联结,大概就是日满一心的口号,还有被供在学校奉安殿的天皇御真影了,但凡路过就必定要毕恭毕敬地行礼。后来天皇去神格化,巡游全国作人间宣言,她从报纸上所见仍是那名相貌平平的矮个头中年男子,长着一张木讷的脸,他像个变形虫似的滑溜溜钻出元帅服钻进便服西装里,作出亲和状貌,使她升起一股空洞感,总是想起昭和二十年八月丢到她们面前的就地居留指令,大家都说被抛弃了。

小幸拈了个豆皮寿司边吃边走出来,嚷道吊灯有一边暗了,她们齐齐抬起脑袋。

“应该只是烧断钨丝。”

冰川站起来观察判断。

“真麻烦,明天,明天再管吧。”

母亲钻出吧台,仰着下巴叉腰吁一口气,扯下白色三角防尘头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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