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涩谷站前,鸫在这里大致只住过几段假期。那时夜里还经常停电,城中到处是棚户和废墟,三分之一的市民无家可归,粪便和半死不活的人在车站随处可见,到了漫长闷热的夏季简直臭气熏天,耗子拖着光秃秃的长尾巴在垃圾堆乱钻,脑袋挤在一块儿瞪起一粒粒黑眼珠向人对望,它们大概与野狗一样吃过人肉,对人并没有畏惧,而失去住所的人们纷纷委身草草搭就的长屋,纸板屋,街上,弹坑旁,东京治安很糟,除了丸之内,那儿的十字路口和大厦门廊下背手站着戴白盔的美国宪兵。
未免宾主过于水乳交融,隔离政策将驻军强制分流到一等座,而通货膨胀下挨饿的市民则一层一层脱皮般剥掉自尊和财产,搭着拥挤的三等车厢,往返乡间向趁火打劫的农户换取非法的口粮,每一天,每一天,人们蠕动的肠胃深处都在空荡荡回响,试图抓取食物的手都快从嗓子眼里钻出来了,乘客从门窗攀挤着涌进列车,四肢并用互相推搡,互相紧贴,虱子在他们身上交相拜访,有人掉下来滚到月台上,让龟甲似的沉重背囊绊得翻不了身,站员赶去救护,挤撞的车窗口又发出惨叫,超载三四倍的肉体堆积在没有窗玻璃的车厢里,恍如一阵阵来来去去的海啸。
听威利说德国人也是如此苟活,一战后他的祖辈就搭着火车体验游牧,而今的后人们亦然,三十年刚好够上一辈垂垂老朽,让风姿焕发的另一辈扑面尝到尘土,两个壮志未酬的可笑时代毫无罅隙地勾肩搭背了,而如此荒诞疯狂的场面却在德语里占据“仓鼠之行”这样一个名词,真是种可爱的说法。
一到伸手不见五指的断电之夜偷盗抢劫常发。战后初期还发生过不少骇人听闻的性暴力、走失案,致使人心惶惶,最出名的小平义雄连环奸杀事件曾轰动一时,案犯被捕时就住在涩谷,鸫来此地已是小平落网一年后,然而也深深陷入不安,各处都涌现美军士兵结伙骚扰民家的传闻,据说他们假意在街上巡逻,却登堂入室拿枪指着你,找到女人便轮流骑上去,好在这些事情没有发生,但某回深夜一小队宪兵砰砰把楼下防雨板敲得很急,粗暴无礼地质问这儿有没有美军?一名日裔士官翻译,把人交出来,否则抓你们走,又瞪着眼睛自行恐吓道你们这些日本女人没有羞耻心吗,都情愿做妓女吗?随同的日本警察作蓄势待发状。好在那是场误会。
停电时她由于害怕而整晚点着蜡烛,母亲说这样很危险,于是准备了煤油灯,那是日式木建筑,和哈尔滨时期的家截然不同,听说长期生活在草席上容易缺乏维生素B患上脚气病,但这属于极度奢侈的担忧,光是能住在店铺楼上这件事,与过去互相贴拢起来就带给她无限慰藉。暑热很难熬,她打开移窗倚坐到狭小的阳台,等待凉风吹进来,屋脊在月光下伸展出崎岖而沉默的折线,漆黑的道路蜿蜒似泥泞不堪的川渠,有时候酒馆里男女的狂笑飘过来,那些女人的笑声总是猖獗尖利,她们争执起来互相扇巴掌揪头发,也时常会听到醉汉的呕吐声回荡在空巷,再往西边则是旧时的円山花街,明治末期代代木练兵场的军爷就前去冶游,战后美国人取而代之,街娼高攀不起的将官就在那儿向艺伎寻欢,以及排泄,警察追捕街娼的响动也很大,人间的涌浪起伏不定,那带窗的屋子则像悬挂在无边世界中颠簸的一叶小舟,某些宁静的深夜,远处铁道高架上飞驰的列车仿佛要尖啸着倾倒入睡梦里。暴雨抽打牖户时也非常可怕,闪电在黑夜中明灭,雷声自天空深处滚滚咆哮而来,仿佛要直坠而下与地表相撞,下雨后,吸了潮的木栏杆沁出湿漉漉的凉意,挨到皮肤非常难受。
七层的东横百货屋顶与四层高的玉电大楼之间正架起横跨山手线的吊索,据说会开放儿童游乐缆车,沿楼梯登上平台,她跟着朋友去看热闹,施工才刚起头,南方海上暖湿的热带季风还未将梅雨前线推上本岛,她发现护网边冰川的背影,唤道纱夜小姐,挎着包加快脚步。年轻母亲带孩子坐在晃动的秋千上,冰川握着黑色长柄伞扭过头,眯眼挡开被吹乱的头发,屋顶风很大,可以俯瞰低矮的街市与车流,城区其实很小,到处能看见夹杂其间的荒地里遍生的茂盛野草,玉电绿色的车身就像胖胖的虫子在街面爬行,杂乱的噪声飘向楼宇上空,涩谷川与山手铁道线远远伸向神宫御苑郁郁的森林,在那边上卧藏着大片灰白的美军营房。
“听闻雨季会很漫长,六月前得准备一把结实的伞。”
“确实是这样,五月底开始经常见不到阳光,阴湿得受不了,刚来日本的时候一点也不习惯。”
冰川问鸫小姐来购物吗。
“是的,和朋友一起。”她刚买了新连衣裙。
她介绍这是店里的常客冰川小姐。冰川同她的朋友们互相问候。她自忖跟冰川应当是朋友了。
那是个自尊强烈,心高气傲的人,一旦较真起来便毫不妥协,对朋友也不讲情面。
大多时候她跟威利是意见相合的,也难免争执,比方说他不认为广岛长崎的原爆属于种族主义问题,双方就此辩论不休。啪地把钢笔插进银色盖帽,冰川咬字清晰而快速地质问。
“尊敬的白人先生,我想哪怕不需要我来提醒,你一定也记得自由女神像基座上铭刻了什么,然而她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高举着她的灯吗,猜一猜,如果对象是德国人,杜鲁门当真敢对白人投下核弹吗?为什么美国人不能随意处置你们德裔?当然我还可以认为他们只是不想让投入秘密武器研究的巨款没个交待,不妨找块风水宝地试试手。”她沉着脸抬高下巴,交抱双臂放慢语速,“美军飞行员代替圣诞老人在西柏林大肆行善的新闻还挺有名的,想必很感人,为了叫孩子们高兴一下就撒了满天挂着礼物的迷你降落伞,那么他们在日本做了什么呢,满地丢口香糖吗?丝袜,巧克力?”
随身带着一小册黑色皮革笔记本,威利经常会从西装内侧口袋掏出它来写写画画,窘迫地眨动蓝眼睛,轻微摇晃脑袋,他声调低沉了几度,好吧,口香糖,或者丝袜巧克力,他们在德国也不是没干过,仿佛练习商务速记体曲线般,他反复拿铅笔在横线上涂抹无意义的倾斜椭圆。
“驻军眼里的占领地女性,大概只存在女佣和娼妓两种,就像华盛顿高地里。”冰川断言,“甚至那两者本质也没什么差别。”
她扯动一抹低温的笑意,接着说在日本男人眼里也是。
他哑然无语,尴尬地摸鼻子,把后背靠回椅子说好吧,虽然见解不同,不过我尊重你的看法。他从衣袋摸出香烟,但似乎顾虑冰川,丧气地把烟盒拍到桌上。
附近有家相机店,威利同那位留过洋的店主交上了朋友,他的朋友似乎总是很多,跟松涛的官太太处得也很好。他偶尔来这儿光顾时常常兴致勃勃跟冰川聊《布告牌》上的音乐排行,吉米·罗杰斯,吉他,或者“流浪老牛仔”威廉·汉克斯没准该离个婚。当他作为外派记者必须关心经济、外交、党派纷争和响着扩音喇叭的竞选宣传车、夸大其词、或者一切有关动荡时局的消息时,他就总在抓头发和揉脸。
他还心血来潮邀请冰川去看过净琉璃文乐,把鸫也叫上了。尽管日语很差,他仍旧兴味盎然赞美那些精巧的人偶。去剧场鸫一般会选择和服,威利问冰川为什么不试试呢,从来没见你穿过你们的传统服饰,后者口气冷漠地回答我没义务满足白人征服者的东洋幻想。事实上也对,有些酒吧夜总会把和服女招待当作卖点,不少驻军似乎将所有当地娼妓都统称为艺伎女孩。
“鸫小姐,有件事还望指教。”
右肩挂着包,榉木曲柄的雨伞拄在身前,她说在食堂用午餐时偶然听到隔壁桌几名学生谈论涩谷售卖二手外文出版物的书市。
“很抱歉,我对附近还不够熟悉,请问去那儿该怎么走?”
“啊,是在文化村通,很近。”
“从十字路口到道玄坂,往百货街方向走,也不远。”
“不过到处是小巷,很容易搞糊涂。”
她的朋友七嘴八舌。
初来乍到的人大概很难在那片错综复杂的市场找准方向,她双手拎着提包,看向冰川那副努力捕捉信息的表情,面带困惑时,下垂的眼角总是看似很乖巧。母亲说做餐饮这行很难跟朋友的假日重合,毕业后见面就不太便利了,要她出门玩得开心。她羞愧地说冰川是刚到本地不久的美籍日裔。青叶鬻文为生,自嘲那在战前并非什么正经行当,偶尔来店里坐上大半天,跟冰川见过几面。倒也是,那你就去吧,青叶打量冰川,操着慢条斯理的口吻要她别放在心上。
走向涩谷站前交叉口,她的心坎依旧受阵阵愧疚冲刷,分外热情地介绍那儿不只有旧书店,也贩卖唱片,自己家会购买二手黑胶,许多美国歌曲出版不久就能流到市场。冰川一周光顾两到三次,为准备入学考试摊开厚重的卷籍,戴牛角框眼镜作笔记,唱机放舒曼或德彪西时她不会觉得吵,鸫送咖啡时屡次瞥见纸上全是冗长密集的词汇或分子式,听说她平时也在营区诊所的父亲手下实习。
拿雨伞当手杖般点在地上,拨开一粒小石子,冰川回望。
鸫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啊,八公呢。”
“我小时候也听过这个故事,很感动。”
“在美国也听过吗?”
“祖父托亲戚寄小学课本过来,在修身指导书里读到《不忘恩》。”
“原来如此。这座八公是三年前立的,已经是二代了,我记得揭幕式非常热闹,还见了报。”
冰川再度扭头,铜像两条前腿在无数掌心打磨下日渐光滑,周围花坛和长椅上坐满了歇脚者,鸫很高兴有点什么可以讲,交警挥展白手套,鸣笛在路面噪响,隆隆车流间穿梭着蹬脚踏车的人,她领冰川随着脚步杂沓的人群穿过马路,从日新海上火灾保险的门市转向道玄坂,同即将去往松竹剧场的伙伴告别,人力三轮排列在巷口等候生意,街边飘着垂柳柔软的长枝。
交错纵横的小巷是涩谷闹市细密的血管,漂泊者淌进这张织网里四处游走,战后以来日本人、遣返者、华裔和朝鲜劳工纷纷流动到此地,民族与语言碎化后混杂在一起,他们日复一日往这片肌体输送着非法的、合法的,肮脏的和清白的早就不分彼此地水乳交融,黑市上什么都有,包括青霉素,那儿活跃着很多开朗时髦的年轻女性,像美国姑娘那样坦荡,却不像美国姑娘那样受尊敬,时髦地翘腿坐在路边店铺的条凳上吃蘸了酱油或糖浆的团子,也有的一边锉指甲,转着眼珠肆无忌惮打量行人,她们离美国那样近,美军福利社的咖啡、巧克力、肉罐头、丝袜、最近一期的时尚杂志终究都会随着她们的身影从集市流向驻地国民的餐厅和书房,或者身上。
店铺招牌唯恐留白般撑满汉字与假名,而招牌们生怕浪费哪怕一寸天空。年轻男子剃着流行的美军发型,脑颅两侧刮得泛青,路很窄,有时不得不侧过身给对面来人让道,空气里弥漫着庞杂的食物气味和讨价还价的声音。冰川仰望巷道上空,竹竿上飘满晾晒的衣物。
“最近去看了一所寻租的屋子,不过没有浴室。”
“没办法的,大多数人还是得去公共澡堂。”她迟半拍反应过来,“纱夜小姐想搬出来吗?”
对方点头说有考虑过,日式毫无隐私的薄墙板和纸门也很讨厌。
“对营地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
“没有。路修得又宽又直,草坪也很开阔,水塔边上还有个泳池,打扮得跟美国一样。”
“外面的屋子很少有那么便利的设施吧,纱夜小姐或许会不习惯的,而且,得额外花钱。”
“说的也是。不过它围着栅栏跟笼子一样,让人心烦,我以前也住过那样的地方,简直像刻意修剪成树木形状的盆栽。”
从以往的交谈中可知显然冰川不喜欢军人,也没兴趣跟营地内的军属深交,当然在咖啡店相遇时,也会同她们友好地互相问候。那些女人其实挺开朗客气,父亲说她们初来还惴惴怀着遭遇寻仇的忐忑,随后不久便习惯了把一切都交给日本女佣去做,美国本土即使战时也没受过多大罪患,由于糖水泡得太久,她们浑身都冒着天真味道,甫一见满地瓦砾就惊讶得不能自已,也盈了满怀慈善悲悯,野心勃勃地传教又组织训导日本女人参政和抵制卖春,盟军不喜欢路边摊贩,勒令取缔,她们倒大感遗憾。部队喜好将故乡的名称向着世界搬运,华盛顿高地,林肯中心,杰斐逊高地,觅求着亲切的慰藉,即使在朝鲜半岛也这样做。
端午节那天父亲捎回新鲜菖蒲,并住了几日,家里还保留着用菖蒲叶泡澡的习俗。父亲最喜欢一楼那间和室,他在这里无所事事,穿着居家和服侧卧于草席上翻报纸,偶尔问饭好了吗,腰带在哪儿,但母亲并不太买账,小幸的殷勤则使他受用,然而当她俩用越后方言交谈,他就厌烦道,喂,说什么呢。把河豚讲成银豚,把鰤讲成福来,他生气地指点这样子去市场东京人才不会卖给你。双亲容易为琐事拌嘴,他决计不承认自己失误,母亲也不会轻易妥协。这时候母亲的形象与满洲流亡时隐约重叠起来,她们摸索着顺铁道南下,满洲荒凉的原野广袤无垠,到处是沙尘,没有水,没有食物,夕阳都仿佛在灰黄的大地尽头颤抖着快要坠落了,沿途有路匪和军队,母亲撕开家家户户都保存的太阳旗结成绳索,叫她们拽紧它以免走散,必须在黑暗的灌木堆里屏息藏匿,辚辚车队和马匹可怕的喷气声仿佛近在咫尺,一支支火把映得空气发红,她把下嘴唇都咬破了,或者,快点,母亲不断回头催促,再快点,领着一群妇孺在两三公尺深的高粱地里奔命,高粱的枝叶遮天蔽日,汹涌起浪的田野好似遥不见底的大海,薄硬的玉米叶子剑一般锋利地在裸露皮肤上拉出一道道血痕,有时子弹就擦着空气飞过。多数情况很平静,双亲在餐桌上谈论金钱和经营,或者无关紧要的话题,譬如职棒打手川上哲治,国会里社会党要求废娼的声音,从咖啡进口商那儿打听来的消息等等。当然比起菖蒲鸫更偏好浴盐。冰川说小时候表现乖巧的话,母亲会给浴缸里加入混合了植物精油的浴盐,因此这时候日菜会格外听话,她喜欢蒸腾在水雾里的香气。
朝子烫了时髦的法式鬈发,脖间系丝巾,尽管还没到炎热的天气,她已穿上花纹鲜丽的连衣裙,踏进一家古物铺,她们路过时看到那个年轻女人侧对街道坐在柜台前,就一块有待沽售的腕表大胆要价,鸫听她添油加醋描述那是情人从已故祖父手里继承的,店主眯起单眼,双手托住表带反复往脸孔凑近或拉远,又凑到耳边细听,调侃真稀奇你所有情人都有一个死掉的祖父。
她说是朝子。冰川问是那个朝子吗,她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