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精神上累累的硕果无以充饥,思想只好向着躯体俯首弯折,穷酸文人的藏物可能躲过了皇国时代特高课盘桓的耳目,却无以战胜匮乏,被割舍下来到闹市构筑了一小方捍卫自由与无限的街垒,继而渐负盛名,在旧书堆历久弥新的气息里冰川意外搜到一本由凯·尼尔森绘图的《日之东月之西》,伦敦霍德&斯托顿1914年出版,紫褐色书脊顶端稍有残损,烫着金字的黑底硬封皮边沿处也开始斑驳泛白,但她不介意,目光闪动罕见的惊喜与怀念,翻开微黄书页审视精巧的插画,指尖抚向那些弯曲着轻盈生长的线条和颜色,幽暗笔直的森林,寂静疏朗的夜空与海浪,还有苍白的风暴都非常美,她提到小时候在那个缠满藤蔓的白色门廊上摆着摇椅,一些凉爽晴朗的黄昏,母亲经常把她们抱在膝头念绘本,这册书是某年圣诞的礼物,她们都很喜欢,日菜抱着它到处乱跑,甚至要枕着它睡觉。
冰川说小时候听过一首同名的爵士歌曲,母亲很喜欢,唱着要在太阳的东边月亮的西边安家,那可真是遥远的地方。
离开书店,又撞见朝子从一家恋文屋出来。涩谷的迷宫出售任何东西,从衣帽化妆品到木材铁器,以及爱语,失业文化人当起了跨国鹊桥,在这里代写外文情书。
朝子,鸫喊道。朝子转身瞧向她们,夹着白信封挥挥指尖,用美式单音节懒洋洋问候,挑眉,揶揄的目光扫到冰川身上,断言想必这就是美国来的大小姐。
“不是大小姐,我靠成绩拿奖学金,花的钱是兼职赚来的。”
不善于同言行轻佻人物打交道,冰川面无表情。
朝子抬起眼皮,望望天。
“下雨吗?”
冰川愣了愣,低头瞧手里的长柄伞,另一边拎着整捆书册,回答不是,刚买了新伞。
朝子说自己饿了。鸫笑得为难,以询问的眼神望冰川,提议那么一起吃点什么吧。
“煎饺,中华荞麦面,煎饺,俄国菜……”流莺朝街巷深处举目,抱着双臂念招牌上的文字,“烧鸟,吃吗?”她问,“多亏我的中士,今天发了笔小财,让姐姐款待你们吧。”
一年前她的中士随第八军团奔赴朝鲜半岛,朝子挥泪与之吻别,待他登船离岸后,她抹干眼泪便用帕子拭了拭他馈赠的手表,问同伴这能卖多少钱。
解下丝巾折成窄窄的发带系往头顶打了蝴蝶结,朝子点不少鸡内脏和脂肪丰厚的牛肠,同老板娘寒暄,喊了烧酒,火焰上炙烤的动物油脂飘来浓郁香味和烟气,座位拥挤,她从竹筒里取出筷子分发,逗弄美国人一定吃不惯吧。
“我吃过内脏。”
朝子不介意用厚脸皮敲凿她的道德神经,冰川面目冷淡,眉心褶痕不浅。
她现在有一位少尉,和中士仍藕断丝连,请人代写的英文情书也打算寄往战场,那些士兵习惯搂着日本女郎大灌啤酒,到了严寒贫瘠的北方苦不堪言。
鸫担心如果她的中士从战场回来,把戏不就穿帮了,不是经常有美军从朝鲜半岛来日本度假吗。
“别傻了,他才不会来这儿,联合国的部队是去佐世保,那儿什么没有啊。”她的唇色涂得很红,笑得有几分尖刻,“等他们打完仗,如果没死的话,什么时候打完天晓得,回到老家他们就会随便找个女人亲热起来。”
那如果他来呢,鸫继续问。
“去立川,横滨,哪儿都行,世界可大得很呢。”
近年厌憎了传统的良家姑娘也会上街,情愿流放到世俗道德边缘去追求自由,在她们的游戏里恋爱与交易的界限日趋模糊,而在传统的日式家庭伦理认知中,同外国人恋爱与卖春无异。当然美国人也并非都薄情可怖,两年前有一名士兵对她穷追不舍,不屈不挠上店里献殷勤,回美国后的圣诞还从佛罗里达寄了礼物过来,包裹里装着糖果点心,连衣裙丝巾甚至毛皮披肩,使她的答谢信写得异常艰辛。
“不过,欺诈并不是什么正派的作为。”
冰川语气平静。
四周闹哄哄,老板娘托着烤串过来说请用,朝子耸耸肩用牙齿撕扯竹签上的鸡胗,把酒瓶口朝向冰川,后者拒绝,她对独酌表达了极大失望,故意挖苦道看不起人吗。鸫抢着辩解不是这样的,这绝对是误会,纱夜小姐不喝酒。冰川取杯子直直递过去,补充了一句虽然还没到喝酒合法的年龄,仿佛在向某些文本上的条例作远程告解似的。朝子抽动肩膀嗤嗤发笑。
“我十四岁入行,最早在上野拉生意,平时睡车站。尊敬的公仆警察这种东西就跟野狗似的,追到屁股后边嗅边问有没有咖啡,口香糖,有没有。他们抢了这些就会上黑市。我记得有个巡查用靴子踢我们,胸口啊肚子,他说就算杀了你们也没人在意,既然可以卖给洋人,让我也用一用有什么问题?麻烦,唐幸子。”朝子伸来手臂,鸫把白瓷小罐递过去,她说谢谢,往烤得焦黄的皮脂上洒辣椒调味粉,“被世间轻蔑的人还需要什么正派呢。”
“您说的很对,感情上我大致可以理解。然而从逻辑角度看,这个推论是不成立的。”
笑得更开心了,朝子冲鸫挤个眼色说真有趣,右手拢一拢颈后蓬松的鬈发,掏出白包装印着圆红标的好彩烟,叼起烟尾划火柴。
“有个冒昧的问题,您考虑过今后换一份职业吗,至少是更平稳普通,受人尊敬的。”靠杯沿抿一口,冰川被糟粕烧酒冲得皱起鼻梁,抚向胃部。
“据说卖给日本人比卖给美国人更受尊敬一些。”
“抱歉,朝子就是很爱开玩笑,请不要放在心上。”
鸫扬起双手用无力的言语打圆场,冰川报以微笑。
“从家父那儿听闻,夜里上街游荡就可能被驻军宪兵逮捕,塞上卡车送去强制检查性病,甚至关进吉原的医院拘留。”
“啊,你爸爸给美军干活嘛。不过你一定没听说,有搜捕风声的时候医院可是避难好去处,病患啊安保啊一块儿抽烟打牌,热闹得都跟一家人似的。”朝子笑嘻嘻搁下酒杯,向鸫投来寻求认同的眼神,“咖啡馆那些大学生成天神神叨叨预言第三次世界大战,对吧?”
“确实,讲得让人害怕。”
“你指望我这种人有什么远见吗,没人知道第二天会发生什么,至少暂时赚得不少,还不用给店家或皮条客抽成,人也自由。你这些话我从所谓妇女委员嘴里听多了。”朝子眯眼盯着冰川握杯的左手,“你的手真漂亮,很干净。”
冰川张开修长的五指看了看,肤色洁白,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朝子眼尖,问会乐器吗,说那个为这顿饭买单的旧情人就玩吉他。冰川敷衍地一点头收回手。
“我要当医生。基础卫生习惯而已。”
“为什么想当医生?”
“为了谋生。”
冰川用筷子把酱烤鸡肝从签上一一剔下来。
“那我也一样。”
我晓得的,她呵呵冷笑,我清楚得很,占领快结束了吧,不是在谈对日和解了吗,大家巴不得我们马上就死掉。冰川眨眨眼维持平静,一口气喝干净杯里的烧酒。朝子轻快地折了折手帕抹掉唇红,提醒外面的廉价酒可别乱喝,没准有甲醇,不过这儿的没问题,又自诩赚得可比工薪族多,邻桌男子从封面画着康康舞女的杂志背后探来目光,她抬头直直迎上去,取出下一支香烟 ,拿过滤嘴往桌上跺一跺,点火后吐了个烟圈,说也不是人人都跟鸫小姐那样幸运,心地善良讨人喜欢。
鸫说不出话来,握着筷子挤出尴尬的笑容。朝子赞叹今天的牛肠非常美味,转头呼唤再上一份。
她们走向巷外。
分发完口香糖,朝子漫不经心咀嚼,镇定的神气比冰川更像地道美国人,她借了一家喫茶店打电话,接下来决定等待情人的吉普车,站在路边补妆。
“玛丽还好吗?”
冰川的问题让那个流莺一阵默然,对着化妆镜撅了撅嘴唇,伸出小指把口红抹匀,戴上墨镜,抱拢胳膊告诉她们玛丽怀孕两个多月,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弄掉。她说除了拢共三四千円诊疗费手术费,要两个医生检查签字,还得拿到公共福利部门审核,证明疾病或遭遇性暴力才能获批流产,非做不可的话,她们这种人只好溜到没执照的黑产婆那里解决,玛丽被刮宫、大出血、失败率这些字眼吓得不轻。
“你不是念医科,认识靠谱的赤脚大夫吗?”
朝子寻她开心。
“预科。”冰川纠正,“有一个好大夫。”
她们几乎要大惊失色。少尉的吉普来了,扬起尘土停往路边,响了响鸣笛,引来行人侧目,朝子稍提起裙子,踩着踏板登上副驾驶位,搂上情人的脖子亲一口他的脸颊,留下鲜红唇印。冰川抬起内腕看表。
“能告诉我玛丽的住处吗?”
“她可没说过想见你吧?”
冰川说我知道。鸫从她身上闻到轻微酒气。
“如果她想做,我或许可以想办法。”
朝子扭头同情人说些什么,翘起拇指朝后座打个手势。
“上来吧。”
风吹向敞篷吉普,大道上方的阴天里张挂着路面电车疏朗的缆绳网。
流莺居无定所,住处视她们的主顾而定,给唯一的军人当情妇时便宽裕地租房,过着博采众长的生活时常常与同伴一道挤在旅馆。玛丽拖带家人,因此不会随意迁徙,她父亲在空袭时死了,房子被烧毁,最初几年住在河边棚户靠母亲做工维持生计,而后母亲因劳累和腰伤倒下,胞弟要念书, 她在废墟间行走,跑向小巷同一位潘潘交谈,学会了如何爬到征服者的床上。
朝子说这几天她应该在家,倘若不在,怪你们运气不好。
海军大尉的父亲因为误杀英军俘虏,作为乙级战犯受判二十年刑期,青叶家位于丰岛的和式宅邸把房间出租给四五名单身女性,那样一栋屋子对母女两人来说是很空旷的,也需要收入补贴。其中有一位脸色青白颧骨明显的高个子姑娘交了些美军朋友,不时带到家中来,好在青叶夫人身为旧帝国外务省官员的女儿很习惯同西洋人打交道,不至于大惊失色,只不过得放下身段来为房租斗争了。美国人来访时随身携带一些礼物,偶尔留在家中用餐,除此以外,那住客也跟新宿的爵士乐手打得火热,从他们手里拿到横滨港来的觉醒剂,在战时是叫作“猫目片”的军用麻药,到去年夏天为止药店里也都能合法随意出售,比六百五十円一升的清酒便宜得多,不少人喜爱疲劳时扎一针,跟注射维生素B一样容易,直到她打了过量甲基苯丙胺,单穿衬裙,伸着两条光腿死在房间里,两天后被发现,把一屋子人吓得不轻。
不过人们仍旧很愿意把房间租给单身女孩,她们来钱容易。
玛丽家在梅丘附近,朝子说那儿的电影院飘着厕所味。
亲一下她的少尉,朝子请他在河边稍作等候,他撇撇嘴。玛丽住香烟铺的二层,东家寡居的老妪往楼上喊一声有客人,女孩噔噔踩下黑暗的梯道伸过头,表情骇然。
“喂,怎么样。”朝子一坐下就显得不耐烦,点上好彩烟靠着书桌弓起两条腿,“想好了吗?”
玛丽与母亲共居四叠半的房间,不想打扰卧病的母亲,她请她们进了胞弟的屋子,今天他外出了。玛丽垂头闷声不响,连衣裙外罩着棒球外套,没有化妆,雀斑更明显,脸色也浮肿憔悴,她起身打开这六叠间的窗户,颓然盘腿回到坐垫上,流通的风把香烟气吹散。朝子夹枪带棒笑道美国大小姐给你找了好大夫。不是大小姐,冰川平直的声调略带鼻音,听起来谨严冷冽 ,跪姿端正,背挺得直直的,她向玛丽询问一些妊娠反应,以及性病相关,她停顿着思考,生疏地将病名转化为淋病、梅毒的日语词汇,问是否有感染史。那女孩摇头或从鼻端吭出简短音节答话,双手抓着脚踝,躲开冰川的目光,鸫发现她不笑的时候,抿着宽而平的嘴巴就显出一副凶巴巴的愁苦样,突然想起来此人比自己还年轻。
朝子拨弄桌子上一个锡制烟灰缸。玛丽频频眨眼睛,抠弄着右侧拇指甲缝里的死皮。
“那小气鬼回美国去啦。别傻了,美国人可不会娶我们。”朝子调侃,“是吧,大小姐?”
冰川白了一眼。鸫猜她终于放弃计较朝子不可救药的尖锐口吻了。
“我想知道,是哪里的医生。”她终于抬起眼睛。
双手叠在膝上,冰川回答正是家父。一截烟灰断落到草席,朝子从书桌撕了张纸片抄起它,送进烟灰缸里,把烟屁股也掐灭了。尽管家父不是妇产医生,但这方面有经验,而且因为战后初年性病蔓延的关系,早先也在红线区附近的防疫站干过活,很常跟性工作者打交道,冰川不带惭愧也毫无拘谨地说,一定会比没有执照的大夫更安全,倘若您有这个意愿,我会尝试与他交涉,即使他无法亲自动手,应该也能设法为您拿到许可证明。玛丽抓了抓头发,把刘海抹到脑后。
"做好你的生意,别弄错了。我可是专业的妓女,对心爱的人也要收钱。"朝子交叉摆在膝上的十指,直直瞪过去,“听见了吗,京子?”
突然被称呼真名,玛丽一时错愕,反应过来迅速低声提醒朝子姐姐别那么大声。楼下传来两响短而急促的汽车喇叭声,朝子拿眼角瞥窗户。
“我说,你到现在还谎称到酒吧当了女招待吗?”
玛丽竖起食指发出嘘声,回首朝纸门窥望。女招待就不要供人消遣了吗,你家里人感觉好受些?那你干嘛不说自己在百货店干售货员呢,一样要讲英语嘛,朝子皮笑肉不笑,扭头瞅杂乱的书桌。
“还念书吗?”
“没有了,念不下去。今年开始给木匠当学徒。”
“打柏青哥赢来的香皂和烟?”
别说了,玛丽打断,埋头深吸一口气,用让我再想想终止话题。
走出香烟铺,店主老妇缩在凳子上喊道伞,忘了伞,玛丽追来叫住冰川。
“伞。”
她把遗落在一楼的雨伞递过来,单手插进外套口袋,顿了片刻,说你没有欠我。冰川说谢谢,我只提供一项合理的应对措施,接过伞柄提醒现在是第三个月,据我所知,为了健康和安全着想,您最好尽快作出决定,拖延会增加风险,如果您想清楚了……她短暂考量,向鸫浅浅垂首,为叨扰提前致歉,建议道可以到羽泽咖啡馆详谈,或许您也可以在鸫小姐那儿留口信。最后她又说玛丽小姐,请允许我为之前粗鲁无礼的指摘致歉。
天色变暗,春末午后的湿气加重,街面食肆里已有醉醺醺的人,少年们在巷子里挥舞着一截形似门框残骸的木棍击打黑乎乎的棒球,他们没有手套,不断嚷叫好痛。八九岁的小姑娘背上驮着襁褓里的幼儿,少尉叼着烟冲她招招手,从车上洒下一把口香糖和巧克力,抢在别的孩子气势汹汹一拥而上前,她俯身飞快地捡,像小鸟啄食,河浜边上慢吞吞走过拉粪桶的牛车,这温顺庞大的动物随地遗便,天气预报说过不会降雨,民家阳台上的衣物飘个不停,冰川又看表,她们打算搭电车。少尉撕开一片口香糖丢进嘴里,朝子上了车抛个飞吻,匆匆道一声拜拜,吉普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