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香x绫波零（漫长的无果的，保持着适当距离的单恋。

绫波自幼体弱多病，左眼是先天性弱视。她出生时，父母没有发现问题，直到看见体检报告显示她的左眼发育不良，需要矫正视力，才意识到女儿平日仅有一只眼睛可用。佩戴眼罩的她被同龄人视为异类。她毫不在意同学的议论，只偶尔为生活上的不便烦恼。最终她的左眼未能恢复正常。乍看之下她和健康的人并无不同，母亲却担心她将来不能独自生活。

她从十四岁起开始写作，断断续续向出版社投稿。或许是因为与生俱来的残缺，她观察人事的角度与众不同，出版社没有人懂得欣赏。被退回的稿件堆积在信箱里。父亲在未经她同意的情况下，以门外汉的眼光审视了一遍，含蓄地打击她：“你应该从事更加务实的职业。”她不知道如何反驳，只觉得不应该让自己被父亲影响。她没有明确的人生目标，这是她唯一愿意为之努力的事情，但不能作为谋生的手段，她自己也清楚。

她在学校的日子不好过。总有人乐此不疲地找茬，当面取笑她的缺陷。而她从不计较，沉默地忍受了三年。与其说是忍受，不如说是无视——她记不住人脸，不认为终将会与自己分道扬镳的中学同学有任何值得她认真用眼睛留下印象的必要。家人以外，每个人在她看来都一样模糊，像被暴风雪裹挟的太阳，暗淡无光，微不足道。她不在乎。

她的身材纤细，短发不过下巴，容貌清秀，嗓音温柔。如果是一个健康的孩子，想必不乏优秀的追求者。然而没有人胆敢接近她。她的冷漠让人知难而退。不像大多数人，她不害怕孤单。独处时她读书，也看电影。她喜欢小说胜过散文和诗歌，喜欢剧情片胜过纪录片。她不旅行，没有朋友，虚构的文字和影像是填补空白人生的颜料。有时候她深深地陷进沙发里，幻想自己是故事的主角，经历曲折离奇。她在成年礼上忽然开始焦虑——假如有朝一日，她的右眼也不幸失明了，还有什么可以抚慰她的心灵。她决定离开家，周游世界。

她在大学主修德国古典哲学，引用父亲的话评价，毫无现实意义，不知道她以后如何维持生计，但她乐在其中，一毕业便飞往德国深造。她住在一户犹太人家里。房东夫妇年事已高，是战后回迁的东欧移民。他们用留声机和广播听音乐，开六十年代初生产的老爷车，却和她这个年轻人相处融洽。气象局建议市民不要出行时，他们会招呼她去起居室，递给她一杯温热的现磨咖啡。她效仿他们的样子，坐在吱嘎作响的摇椅上，用毛毯包裹住自己，听他们琐碎的日常对话、柴火在壁炉里挣扎的噼啪声、和风雪奋力穿越窗缝的叹息。她讨厌苦涩的味道，却又贪恋温暖，垂下眼帘凝视着咖啡杯，任氤氲的雾气干扰视线。

天气不那么恶劣的夜晚，她会沿旧城区的石板路散步，光顾一间坐落于中心广场的餐厅，在临窗的位置就座。她鲜少注意周围的情况，唯有一次例外。那时候圣诞集市正热闹。她瞥见一个红发似火的女人，背着一只琴盒站在广场中央。女人放下琴盒，把围巾搭在盒盖上，旁若无人地演奏小提琴。她侧过头，看向女人。琴声戛然而止。女人闭上眼睛，琴声又流畅地继续。她没有继承母亲的音乐天赋，不知道如何评价女人的水平。跟随母亲生活，和她分别多年，身体健全的哥哥却在交响乐团演奏大提琴。世界上许多事情本来就没有公平可言。她想。

女人在她失神时结束了演奏，把围巾随意地缠绕在脖子上，提起琴盒径直走进餐厅。出乎她意料地，女人坐到了她对面。

“你刚才在看我，是吗？”女人摘下了针织帽，拨弄着额前的碎发，没有和她对视。

“是的。“女人的无礼让她松了一口气。她不习惯和人对视。

“你认为我演奏得怎么样？”

“我不懂小提琴。”

“那你对古典乐有兴趣吗？”

“没有。”

女人不知趣地耸肩：“这里的东西怎么样？我得先把晚饭吃了，然后连夜赶回波恩。我还有一大堆工作。”

从海德堡到波恩有两百公里，如果乘廉价的夜间火车，路程大概四个小时，连夜不算夸张。她有经验。

“生病住院的同学拜托我帮忙——从音乐学院毕业却去给小孩子做家教，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答应这种请求。新年甚至没有假期。我的车还在路上抛锚了，我搭车到林堡坐的火车，差点就迟到了。忙完了明天的工作，我还得去处理那辆破车。那家伙要是不能在下周之前痊愈，我就必须再来一趟。本来我想在广场上消磨时间，但进来取暖好像也不坏。”

“这里的东西还不错。”她说，打断了女人的喋喋不休。

“你都吃了什么？”

“我在家里吃饭。”她开始感觉不耐烦，右手插进衣袋，食指夹在随身携带的读本里。

“你住在这里？生活在这里？”女人惊讶地举起手。

“留学。”她言简意赅地回答。

女人点了咖啡、土豆沙拉、酸炖牛肉、白肠配碱水面包和蜂针蛋糕，在等待的间隙问她：“你是日本人吗？”

这一次换她惊讶了：“我的口音很明显吗？”

“不是。”女人似乎并不打算解释，“你学什么？”

“哲学。为什么你会知道我是日本人？”而不是中国人，或者其他亚洲国家的人。

“因为我有一点日本血统，所以可以嗅出日本人的气息？”女人半开玩笑地说。

她思索了一阵，迟疑地问：“我们以前见过面吗？”

“没有。”女人毫不犹豫。

“你姓什么？”

“兰格雷。”女人说。

她不记得认识姓兰格雷的人。兰格雷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她不自在地低下头。食物被端上桌，兰格雷慢条斯理地品尝。她有一种无从被证实的感觉——兰格雷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打转。她知道兰格雷不赶时间，廉价的车次凌晨才发车。

“新年你会回日本吗？”兰格雷问。

“不会。”

“所以，下周我来的时候你还在。”

她不说话。

“你不想尝尝这个蛋糕吗？我打赌你没有吃过。”

她拒绝了。

“如果你不急着回去，我可以拉小提琴给你听。”

“在哪里？”

“在这里。”

“我不会欣赏古典乐，而且我应该回去了。”

她不喜欢过分热情的人，兰格雷是一个典型，她理所当然地戒备。新年不回日本并不等于留在德国。除夕她在冰岛追寻极光，用兼职积攒的旅行经费。兰格雷在餐厅留下了贺年卡。服务生转交给她时，直白地描述了兰格雷的失落。

“那天她在广场上演奏了《爱的忧伤》。”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爱的忧伤。”

贺年卡上写着新年快乐，日文，字迹像小学生，署名自兰格雷，德文，是漂亮的花体。她猜测兰格雷不会日语，照搬了出版物。她准备离开时，兰格雷出现了，又一次坐到她对面，又一次点了一大堆食物。她不相信兰格雷的食量，无法想象兰格雷浪费的原因。她用余光瞟见兰格雷的嘴唇翕动，欲言又止。良久，兰格雷说：“你今天这件大衣很好看。”

“谢谢。”她礼貌地回应。

“我的车报废了，暂时买不起新的了，所以这次我又是坐火车来的。每周一次，为了那点报酬，可真磨人。但能坐在这里趁赶火车之前放松一下，倒也不坏。你想不想去音乐会？有朋友给了我两张今天的票。如果我们现在步行去音乐厅，时间绰绰有余。”

“九点半的火车可以节省不少时间。”她平静地陈述事实。

“好吧。”兰格雷压低了声音，“看来我们都不应该浪费时间。抱歉一直提起你不感兴趣的东西。”

她表现出无所谓的坦然：“没有关系。”

她临走时兰格雷说：“你的眼睛非常漂亮。”

一月的第二周天气晴朗，她不再每晚去餐厅，而是在小巷里漫游，不时抬头仰望星空。不知道为什么，兜兜转转，她最后还是走向了餐厅。她没有看见兰格雷的小提琴。兰格雷问：“我可以送你回家吗？或者，只是一起走一段路。”

她默许了。

兰格雷走在她的右手边，衣袖磨蹭她的手背。她闻见兰格雷散发着和她一样的香味。据她对香水的浅薄了解，这个味道不适合兰格雷。至于什么味道适合，她不关心。

“我不用再来了。”兰格雷用脚尖捅倒一小堆雪，闷闷地说。

“是吗。”

“你知道我不是坏人。”

“我不知道。”

她们恰好停在一段狭窄的坡道上。她在高处，兰格雷在低处。她被昏黄的路灯光笼罩，兰格雷被淹没在阴影里。

“我在东京生活过三四年，还是中学生的时候。我绞尽脑汁想让一个同学注意我，但她就像看不见我似的，不论我说什么都不在意。”

“你为什么希望她注意你？”

“可能是因为该死的好胜心吧。我从来没有赢过她，我是指引起她的注意这回事。但我无所不用其极。心理医生说我不懂如何正常表达感情。老师们却说我的音乐听上去感情充沛。”

“所以你才喜欢音乐？”

“别戳穿我，我很容易恼羞成怒。”

她和兰格雷沉默地对视。路人从她的左手边经过。她还没有看见，兰格雷已经让路了。她们僵持了几分钟。兰格雷走近她，打破了敏感的社交距离，牵起她的双手，亲吻在她的脸颊上。兰格雷的手温暖又潮湿。她在原地一动不动，但兰格雷屏住呼吸，想要真正亲吻她时，她倒退了一步。

兰格雷按住腕表说：“我得去车站了。”

二月，哥哥的乐团受邀在贝多芬音乐厅演出。她乘火车去波恩和哥哥见面，买了凌晨四点半的车票，和兰格雷在月台上不期而遇。她回想起动身之前，拉窗帘时，望见阳台下有一抹金红在空荡的坡道徘徊。兰格雷没有看见她。她们各自走进车厢。火车行驶的噪声让她失眠了。

哥哥在车站迎接她，告诉她不需要这么节俭。他们途经邮局，她叫停计程车，说想要查一个电话号码。她在黄页里检索兰格雷，找到好几位兰格雷，只有一个名字像混血儿。

“兰格雷。”她默念，“惣流·明日香·兰格雷。”

“是认识的人吗？”哥哥好奇地问。

“不是，只是有点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