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够让季无念把修为提回金丹,但足够让月白把时空阵的修补完成大半。时阵十二,空阵六十,月白在保证大阵稳定的情况下放缓了脚步。现在剩下的一些不会对大阵的整体运行有致命的威胁,月白就打算先把精力放去别处。
那个秘境就要现世,坊间不知怎么流出了许多传言,说其中秘宝众多。仙门刚经大患,急需补充元气。有些人听闻那秘境会现在三清,就早早得来了山门求问。尽管慕天问和赵子琛都说了其中危险,还是有些好事的硬说这俩仙门同流合污、想要独吞秘境之宝。
季无念随便想想都知道这是“魔尊”放出的消息,可人性之贪婪又不是那么好抵消的。她还想着解决之道,月白却直接现身了三清山门。
大人不喜欢麻烦,只用几句、逼退了所有贪心的人。
“那是我的。想抢?试试。”
没人敢跟灭掉半个魔界的月白“试试”,就算嘴上骂骂咧咧,那些喧闹也传不到青临殿。
许久未回的季无念一进院就往椅子上躺,目光向着花叶的间隙,双手似是拥抱白云。月白坐到了椅子边边,手上一招、角落里的晚晚便到了她的身边。
大人摸着猫熊的脑袋,某人就侧过身来拢大人的腰。季无念把身子蜷起来些,手摸到了猫熊软绵绵的下巴。
“小家伙真是胖了。”
说“胖”都算抬举它,又软又壮。
然而只要这猫熊还有一身柔和的皮毛,月白大人就会对他爱不释手。季无念看着月白笑弯了眉眼,还和晚晚贴额头。她故作在意得“哼”了一声,把月白的腰搂得更紧了些。
大人才不去理做作的师尊,蹭毛的时候也没忘试试晚晚的修行。她是答应了要让他修出灵识的,虽然这些时间没有将它呆在身边,月白也没有忘记之前的承诺。而晚晚显然要比某人要修得用心,一段时间不见已经很有长进。月白之前忙碌,等空下来些、她就能过来多指导指导……
“季仙长……月白姑娘……”
赵棋从门外进来,向她们俩行礼。她是被派来照顾两人起居的,“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
季无念和月白对视一眼,半撑起了身子笑道,“阿棋,你知道我在这儿住了多久了么?”
“……”赵棋也觉得自己有点多余,脑袋抬一抬,支支吾吾得也回不出来。
月白浅浅开口,还带了笑,“阿棋,我们这里不用照顾……”她的手搭在晚晚头上,眼睛还看了下院子角落堆放的竹子。“还要多谢你照顾晚晚,辛苦了……”
“哪、哪儿有……”赵棋一惊,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昵称会从月白口中出来,连忙弯腰,“月白姑娘言重……”
“……”“上山认识最久的交情”此时变得十分生疏,月白暂时也不好说明身份、只能苦笑一下。她给季无念递个眼神,还是让赵棋更熟悉的季无念说话。
“阿棋,你回百草峰去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季无念哪里不知道月白的意思,但就是想耍个坏心眼。她的手环住月白的腰,脑袋搁在大人肩上,笑得狡猾又暧昧,语音都拐一拐,“我们喜欢两个人呆着,要是有人打扰啊……”她拖了个音,侧着脸就贴到了月白,让最后的三个字顺着皮肤滑进月白的耳朵。
“不方便。”
看着友人红着脸退出去,月白都可以想到之后的流言会是什么。“六离三角”肯定是塌得没边儿了,而她们俩的轶事……
“好像还挺两极分化的,”季无念转着手里的落花,笑着回月白的话题,“有说是我攀你的,也有说你拐我的……人数上好像还差不多。”
季无念年少成名,月白横空出世。要说拥护可能还是季无念多些,但她的身份叫人迷惑,所以也有慕强者认为是月白占据主导。然而月白之前和狐狸的相处也有很多人看在眼里,不少人还是猜月白被季无念吃死。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两人到还真没打算在这事儿上分出个高低。只是某人顽皮,既然提起了就顺势惹一惹大人。她用指尖划过月白腰线,在大人瞥来时刻意妖娆,“大人,你觉得我们、谁上谁下?”
“……”虽然表情是那副表情,但月白也看得见她眼里的清明。不想胡闹但也不想让季小狐狸就这么得意的月白点了点她的胸口,稍稍凑得近了些,笑道,“你上,满意么?”
“上”是“上”了,但怎么个“上”法、那又是另一种讲究。
很明白月白在点什么的季无念赶紧笑笑,握着月白的手指便坐起身来。她轻轻推了月白一下,“去走走吧?”
她们回三清回得很少,快三年也就回来了两次。两次都是因为文正长老那边的药植培育有了进展,月白过来看了看。季无念虽然跟着,但基本就是在百草峰停留了几个时辰。等月白事毕,她也就一起走了。因为这次秘境现世的时间她不是非常确定,前后可能会有不少时间的偏差。六离对她软磨硬泡,季无念耳朵都快起茧了才答应回青临殿住一住。本来她还担心大师兄的掌门立场,可是连慕天问也出来为她们背书,那些流言蜚语也就难伤分毫。
再次走在栾清峰的小路上,季无念伸手一跳,碰到了枝条。翠绿的叶跟着抖了抖,却没有一片被她拍下来。
有弟子见了她们行礼,季无念挥挥手、笑说不用。她的态度亲近,观感熟悉,一路走来还叫出了不少名字。这与身旁大人的冷淡很有对比,某人就贱兮兮得笑,“好歹也是你师兄师姐,都不打声招呼啊?”
“还是别了……”月白早学会了和季无念比口舌,此时还能上手拢一下某人的腰。“我怕师兄师姐知道我勾搭师尊,说我‘大逆不道’。”
……月白大人这张嘴吧……也是看不出来。
二人慢慢得晃悠,散步散着散着就往后山走。行进的方向有一个很适合的目的地,季无念抽出习风,拉着月白就往那儿飞。
印象中的寂静不复存在,季无念的秘密地方此时有一圈弟子在外把守。季仙长预言这里会成为秘境入口,不仅三清吓了一跳,就连月白也对她另眼相看。
大人问过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季小狐狸只是给了个笑。
涉及她过去的问题月白不好追问,但此时站在这里,她还是可以稍作提醒,“快了。”
这里已经有了很细微的神息痕迹,可能慢慢就会像生长在妖界的花海那般,一点一点扩张开来。
“嗯……”季无念低着头,没有认真在听月白说话。
她的目光落在水潭的波纹,随着其中倒影里里外外地起伏。月白从另一个角度捉住她的眼睛,看到了其中比水更深的冰凉。
她们讨论过那个秘境中的情况。季无念将它形容成一个藏宝阁式的人间仙境,山青水绿,烟气缈缈。其中又有诸多神器散落,这边有把匕首,那边又插一把长剑。随便一样都是上上之品,只要进去、就会收获颇丰。以前有走运的人进去过,带来了无极的冷剑、藏雪的素琴佩剑,只是那些人的经历都属于误打误撞,不知自己是如何进去、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出来。
季无念“知晓”的细节都属于全新的情报,月白不追究来源,只是以此推测。那个秘境很有可能是柬衣的“神魂空间”,而将魔尊封印其中、可能对柬衣来说就是一个最方便的行为。不论如何,月白是肯定要进去弄弄清楚、甚至找人算账的,但是季无念的去留……
她知道小狐狸有过“去不去”的纠结,而说实话、她私心并不希望季无念跟着。
偃城的事情还历历在目,月白也怕在别人地盘、自己会无法护她周全。
“月白……”虚幻的季无念开了口,透过粼粼的水注视着月白的眼睛,“我还是想去。”
这样的决定并不令人意外,月白“嗯”了一声,与她一起站到水边。
一旁的小瀑还在“哗哗”的流水,激起的波浪荡漾了一片平静。有人在其中笑起,乘着洒落落的阳光靠在了另一人身上。
***
在进入秘境前,月白找了个时间想和九一聊聊天。
“……啊?”九一听得大佬问题,第一个反应是懵逼,“我什么也不知道啊……”这话说得他自己都失落,“我就是个没啥鬼用的系统……”连任务都没啥好报的了……
“……”他说的是大实话,月白都没有角度安慰,只能把话题拉回来,“你对那里面、一点印象都没有么?”
“没有啊……”已经对自己的一无是处表示躺平的系统都开始理直气壮了,“我怎么会知道那里面有什么……?”
“……”也是。
简短的对话到此为止,月白也不打算多说了。她将注意力放回面前的场景,看着季无念被六离拉着。 感觉这位操心的仙长恨不能自废修为,就想替师妹把这趟危险的旅程挡下。月白觉得他大概也不喜欢自己带上季无念的决定,还被九一嘲笑是“得罪了大舅哥”……
“……师兄,”季无念从六离蹙紧的眉间看到了一连串的叨叨,选择用笑容无视。她拍了拍六离的手,在对方松一些之后就往后撤到了大人身边。准备离开的人向师兄挥了挥手,“我们很快回来哈。”
她的态度像是要去郊游,让在场的诸位都面面相觑。
赵子琛的表情尤其不好看,慕天问也是一贯的严肃。藏雪的闻折枝稍微松弛一些,但眉头也是皱起来的。月白把刻意欢脱的某人拉住,转身说,“我们去去就回,还请诸位守候。”
回答的不多,几位多是行礼。慕天问加了一句,“两位多加小心。”
与魔尊的对决,按理是要小心的。
月白点了点头,眼神再次飘向一旁的季无念。这只小狐狸在离开众人视线的时候就舍了一点笑意,虽然嘴角还是勾着,但眼中的颜色已经冷了下来。她紧了紧某人的手,得了逞强的一分笑。
大人想问她要不要留,可对方已经抬了步子。
月白只能跟随,在她身后穿过小瀑。水流倾斜之中一切变得缥缈而柔软,她们漫步向前、身边聚集起蒙蒙水雾。烟云般的白色层层叠叠,又随着前进的步伐缓缓退去,露出倾泻的光来。
山流水,水飘花,花领四季。
月白站定,目光扫过四周,见风、嗅云、似沉梦。
这里、又很熟悉……
“神上。”
陌生的声音霎时拉回月白的注意力,她第一反应是看向自己的手。掌心间只有空荡荡的烟气,而当她抬头、那个在意的身影也不在视线里……
月白的心情顿时差了。
然而说话的人没有在意大人冷下来的气场。他从水边起身,眼睛里竟是没有之前那般的尖利。他看着月白,呵笑了一声,“神上、是要来赶尽杀绝了么?”
嘲讽的语气配上一点颓然,月白的眉间被他成功拧起。大人现在不是很想说话,直接问,“柬衣呢?”
“……呵,”这对话好像有些熟悉,让对方摇了摇头。他也不想看月白了,只是昂起了头颅,看这里清澈的天。那边没有云,也没有地上的水气,干干净净的、好像触手可及。然而遥远的距离是不可见的,他只能苦笑,“神上关心的、果然只有另一位神上……”
“……”不,她比较关心被柬衣弄走的季无念。
月白对自己又着了道这件事又懊恼又烦躁,对眼前人的耐心也在消减。她完全可以在一瞬间把这人碾成灰烬,现在还在对话的原因不过是她对无夜的一点留恋。之前的账还没有算,月白实在不想听他……
“她是真的死了。”
月白顿了一下。
那人低下头,也没有去看月白的意思。他的眼中只有自己的不甘与无力,让那点微不足道的骄傲显得诡异。
“我趁她不注意偷袭了她,看着她的神魂消散在我眼前……”他想起那时的金色光芒,温暖但又可恨,“虽然她拼着最后一口气把我封印了起来,但那样的伤,肯定命不久矣。”
“呵,”他笑了一下,“我还以为会有多难呢……你们、不过如此。”
月白没有回答。
“怎么不说话?”那人转过来,看着月白不太好的脸色,反而愉悦,“那好歹、也是你的挚友吧?”
“……”月白不承认不否认,只问,“为什么?”
“为什么?”那人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问题,“神上、你说为什么?”
为灭世之仇,为毁界之恨。
月白知道这个“为什么”,但她想问的、好像又不仅仅是这个。
那人好似是知道月白的疑惑,又或者只是自己想说。低沉的话语一点一点洒向清水,在幻影中撩起一阵沙雾。“当初你们灭世的时候,我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我拼命得哭喊,但你们谁也没有听见我说的话……”
膨胀和炸裂的天空是黑色和红色的混合,他的声音哪里都传不到,只是在空间的扭曲里消弭。同样消去的还有他的意识,而再醒的时候、他已经在了另一个地方。
“她把我救了出来,让我帮她重新建造这个世界……”他低声说着,语气中的强烈被压下去,只是隐隐得顶着,“她说这里会是新的家园,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他笑了一下,转过来问月白,“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月白无法回答,看着他没有说话。
"……真不愧是创世的神上啊……"他笑了,双手背在身后,“生生死死,不过是可以重来往复的用具……”他的头又低下去一些,提起的嘴角划过自己的心脏,“但如果能让我见到故人,我本也是愿信的……”
信她,信创造了一世的她。
他是无夜境的人,他们自创生起便看着那高高悬着的天空之城。那里有他们赖以生存的神、有他们至高无上的信仰。就算天地焚火,就算高城坠落,就算他只剩孤零零的一个人,他也愿意信任这位神祇、愿意为她赴汤蹈火。
或许一切只是考验,可能之后便是“苦尽甘来”……这位创世的神上救了他,把他从坍塌的无夜里带走,说要给他一个新的世界。
他是信的。
“……可她做了什么呢?”
拆去了无夜的根骨,夺走了无夜的生机。他无力得看着她把无夜的一切用作了这里的养料,重新将恩惠给了别人。
“他们比我们好么?”他问月白,冷凝中并不需要真实的答案,“我们……就活该么?”
月白依旧答不出来,心中甚至有隐隐的愧疚生长。然而类似的对话他们已经进行过一次,对方明显改变的态度实际已经说明了一些东西。虽然月白不知道柬衣当时是因为什么散了神魂,但她们与眼前人的差距,绝不是像他自己认为的那般接近。
这些时间的压制应该已经让他明白,他与神之间的鸿沟,令人绝望。
“……但我还是可以试试不是么?”他笑起来,身边的空气绕着他转。飘洒的花瓣得了速度,一点一点变得疯狂。“我总有一日会突破这个牢笼。我要与你们平起平坐。”
他绝不要再成为神的附庸,他要去争夺他们所拥有的东西。
就算要以这个世界的一切作为代价,他也在所不惜。
可、那是不够的。
月白感受着身旁狂乱的风,哀从心起。
她突然有点明白了为什么他说、季无念是最了解他的人。他们同样面对着高过自身太多的敌人,同样奋力得想去抗争。只是一个被短暂的“胜利”冲昏了头脑,还有一个却好像仰望着身前、乐观得绝望。
比起那样的深沉,月白对眼前人的同情、微不足道。
神上能给的仁慈是毫无犹豫的出手。她甚至无需武器、在意念间便可以消去这里的狂乱。风停下来,花落下来,水与地的交界变成斑斓的色彩,刚刚嚣张的人、已化作尘埃。
大人看了看四周,依旧是那副安静的样子。这里犹如仙境,这里实是地狱。
月白没有什么“大仇得报”的欢欣,也没有什么“报复成真”的满意。她就是觉得哪里空了一块,想离开。
周边的结界是她熟悉的制式,解开不过是画几个印的事情。而在这里寻找出路也不是什么难事,她只需要顺着某种感觉便可以寻到空间有折叠和跳跃的地方。季无念并不在这个连续的空间里,她得去其他的地方找找。
月白穿过草地和树林,路过了许多属于自己的东西。她最后停在了一棵百米高树的旁边,看着它十几个人都抱不拢的树干。大树的周边有一层淡淡的金色,月白看在眼里,叹了口气。
她不想和柬衣玩了。
平静的大人将手放在树上,只有她可见的光芒拓展远去,将周边的一切都收入黑暗。月白站在中心,目之所及都是没有区别的深邃。这里没有光也没有路,月白不知道这又是什么花样、随意挑了个方向往前走。
她是真的不想玩了。
以生命为筹码的玩乐太过傲慢,她无法认可这种肆意中的残酷。她没有自认为神,也不觉得自己有随意处置的权力。这场游戏或许由她而起,但早就步向了她厌恶的方向。她已经不想再为柬衣的行为有什么情绪,也不想再因柬衣的恶作剧有什么起伏。那人爱干什么干什么,她只想找到季无念,然后带她回去。
月白不是没有考虑过季无念和柬衣的关系,甚至早就猜测过季小狐狸是柬衣骗局里的一环。她和九一的出现都曾让月白觉得烦躁,但现在的一切、早已让当时的情绪剥离。
月白信她自己看到的、信她感觉到的。她随便季小狐狸有什么秘密,大人也不介意她到底瞒了自己多少东西。她欣赏季无念身上的温情,想要帮她保护她心里的在意。
那是为“人”的一份珍贵,月白看到了、想护着。
或许这是柬衣做的唯一一件好事,至少能让月白心平气和一点。而她最好现在把人还来,不然……
月白站定,不确定面前的身影会不会又是什么恶作剧。她接近得有些谨慎,但越近越觉得那是季无念。她身上穿着自己没见过的衣服,虽然是背对,但感觉还是相似的。只是她的双肩显然勾起,整体身形也在佝偻。月白觉得她是在害怕,双手好像都是挡在胸前不停得摇着……
“无……”
“杀!”
伸出的手被倒下的身影穿过,月白还来不及念完她的名字、眼前的面容就换做了她不认识的人。这些人穿着军装,手里拿着的长枪都刺往一个向下的角度。
月白还发着愣,已经有一个人抬起了手、带起了飞溅的血肉。月白下意识得去抓,却只是被枪杆穿过了身体。鲜红的枪尖在她的注视中没入血肉,又染红了一处衣裳。
躺在地下的人还流着泪,可那双眼睛里、已然没了生气。
月白的手被更多的枪杆穿过,她的眼中全是流散开的鲜血。
那双失去神采的眼睛没有对着她,可那颗刺眼的泪痣、却让月白有些发抖。
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