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药课结束后，赛卜莉三人来到马厩旁边的神圣动物居所。牧师学院的院长恩娜西法·曦光请她的圣飞兽在此驻留，充当学生们的神圣动物课研究对象。
神圣动物，指的是四种被女神教认定受维亚众神宠爱的动物。它们相比普通动物更加强大，除爪牙之外，更能发挥类如牧师的神术力量，但又不似天生能驱使法术的凶猛异兽一般好战。
它们中间的一些族群，甚至会与人类城邦建立友谊。而昆恩便有幸与神圣动物之一的圣飞兽建立起信赖关系。
除昆恩牧师之外，其他与神圣动物偕行的群体之中，当数耶利尔的神圣武士最为著名。既是战士又是牧师的神圣武士挥舞战锤，与灵狼协同作战的光景，足以令一千个士兵浑身打颤。
因此，苏姆维亚学院特意开设了神圣动物课，希望学生们既能多了解与本城交好的圣飞兽，也能在日后需要对阵其他神圣动物时不至于手足无措。
不同于大批战马栖留的马厩，有着清净的雕纹柱与小巧穹顶的飞兽居所中只有一位住客。盘绕居所边角的地渠中，活水轻声流淌，穿过穹顶洒下的阳光时微微闪烁。生有暗蓝幽光苔的雕纹柱上，诸多回旋的飞兽纹样沉默凝视静卧在中央四方石台上，以光为枕的雪白同胞。
它安卧高台之上。巨爪交叠，神态安详，如雪虎一般硕大沉重的头颅稍稍昂起，显出一丝人性化的愉快。阳光洒落它头顶，在那光滑的毛皮落不住脚，一路顺脊背的曲线滴落尾尖。它轻轻甩尾将之甩去，像是摆脱一滴金水。悬于它尾末的巨大金环随之嗡嗡作响。
热热闹闹交谈着飞兽种种传闻的学生们跨进居所时，昏暗沉静的空气为之搅动起一阵杂乱的涡流，但很快，在飞兽睁开的暗金双眼注视下，深邃的居所再次为潺潺水声注满。
飞兽站起身来，步下石台，打开双翼，像是人挥手一般随意扇动，一股柔和清风吹起了站在最前面几个学生的头发，她们屏息而立，没有挪动脚步。
赛卜莉站在后侧，内心暗暗佩服她们的镇静。毕竟飞兽的双翼展开时几乎有七人宽，如此庞然巨兽若在自己眼前舒展身躯，她可不确定自己真能面不改色。在她身边，芙琳娜眼露崇敬，库兰达尔则满是热切。
飞兽在她们眼前停步蹲踞，发出轻拨竖琴一般悦耳的鸣叫，转而舔舐爪子，拨弄自己的金色头角。一个身影从它背后转出：“很好，很好。孩子们，我们对你们的表现很满意哟。”
恩娜西法·曦光正笑吟吟站在她们面前，轻轻抚掌。赛卜莉听到身边的芙琳娜轻呼了一声。“怎么了，芙琳娜？”
“你问我怎么了？”芙琳娜低声回应，语调充满不可思议。“也是，您天天能见到大主教阁下嘛。不过我可只是个乡下地方来的信徒。真没想到会是曦光大人亲自教我们这些低阶学生。”
“这也不难猜呀。飞兽不是她的么？”
“您这说法太失礼了。怎么能对神圣飞兽说‘谁的’、‘谁的’呢？”芙琳娜毫不客气地说。当她看到赛卜莉仍旧一脸茫然时，她有些紧张：“该不会因为您要做法师，所以大主教阁下没有认真向您传授……？”
“我确实对教义知道得不如你详细，因为母亲没空教我，这下你满意了吧。”赛卜莉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不高兴地侧过身子，站得离库兰达尔更近了一些。专心注视飞兽的库兰达尔没察觉到同伴们的小争执，只是在赛卜莉贴上她肩膀时无意识地伸手扶了一下赛卜莉的后背。
她按在赛卜莉后背那热乎乎的手掌，让赛卜莉安心地抿了一下嘴。每个人都觉得大主教的女儿肯定自母亲处获益良多，无论是知识还是地位都不在话下，无论是朋友还是敌人都如此作想。相比之下，还是对这些事一无所知的库兰达尔更让她自在。
“对不起，你别生我的气嘛，赛卜莉。”芙琳娜凑过来抓住了她的手。赛卜莉挣了一下，对方握得紧紧，掌心传来真诚的热度。她的手与库兰达尔一般温暖，抚平了赛卜莉被关于母亲的冰冷回忆伤到的心，她只能小声说：“好了，你别提我母亲就好。我没生你气。”
芙琳娜又握了一下她的手，示意保证，然后放开。她出乎意料的温柔体贴令赛卜莉突然有些歉疚：芙琳娜又怎会知道母亲是如何对待她的呢？她这样一下把被母亲冷漠以待的不甘怒气发泄在芙琳娜身上，她难道不会很伤心吗？老师肯定也不会赞赏这种行为。
“对不起，我只是……跨进这个学院以后，我碰到的每个人都对我说我母亲怎么怎么样，我真的烦透了。我不是故意要朝你发脾气的，芙琳娜。原谅我，好么？”
芙琳娜点了点头。“好啦。我们快听曦光大人讲课。”
赛卜莉向前看去，恩娜西法的讲解声重新占据她的注意力：“……上次求证仪式中，昆恩的小牧师们，也就是你们的上一届，无人获得圣飞兽的认可。塔洛西亚倒是有三个人成功与神圣飞兽结下盟约。我不能责备她们，因为这种事并不取决于我们有多努力或虔诚，而是由飞兽们自己决定谁才是合乎它们心意的伙伴。我们能做的只是克服道路上的险阻，前往飞兽们栖居的地方，请她们挑选我们罢了。”
库兰达尔发出向往的叹声。芙琳娜赞同地点头，大部分小牧师同样如此，但赛卜莉注意到也有不少神情倨傲的家伙眼露怀疑。
恩娜西法明显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她抚摸着满脸惬意的飞兽脊背说：“我看到你们很多人似乎不认可这种说法。我们，神所宠爱的昆恩人，竟然要被这些长翅膀的野兽挑选么？”
飞兽在恩娜西法掌下发出尖锐短促的叫声。赛卜莉觉得自己好像能从那声音中听出一丝……戏谑？
“喂，芙琳娜，飞兽是不是能听懂我们说话？”她小声问。“牧师都很了解她们吧？我听说飞兽只接受侍奉女神之人的友谊。”
“我看我找时间给你们两个补课好啦。”芙琳娜小声回应，眼睛还是眨也不眨地看着飞兽和恩娜西法。“圣飞兽是神在神国的眷属们于实界投下的影子。它们当然只认可同样侍奉神的人们。至于听懂我们说话？它们自己就会说话！书上说，它们就像老人一样智慧，有些甚至还能作出预言。噢，它们真是太美了，比图画美得多。你看它尾巴上的金环，那不是套上去的，你看！环根本没有碰到它的身体，是飞兽在控制它。时时刻刻保持这种施术状态也太奢侈了。飞兽们喜欢展示自己的能力……但我从来没见过这种炫耀的方式，难以想象，太神奇了，真的太神奇了，神宠爱它们，给了它们一切。就为能亲眼见到它们，来学院就很值得。你看它的角！每位圣飞兽的角形都是不一样的，曦光大人这位同伴的角生得很特别，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样式……”
一大通对圣飞兽庄严圣洁姿态的赞美之词涌来，赛卜莉不得不朝库兰达尔贴得更紧，以作躲避。察觉到她动作的库兰达尔偏头注目，眼露问询，赛卜莉忙向她求救：“芙琳娜说起圣飞兽没完没了！”
“它很威武，我喜欢。”库兰达尔咧嘴一笑，给了赛卜莉最后一击。她只能赌气改移到旁边，让两个队友能叽叽喳喳交流对圣飞兽的喜爱之情。
她挪位子时顶到身旁一位女孩，对方身形瘦弱，不由移开好几步，碰到更旁边的人，引起了一阵小骚动，恩娜西法停下来向这边看。赛卜莉忙把那女孩扯到身边扶稳站好，向恩娜西法心虚地欠身一礼，示意请她继续。恩娜西法看清她模样，略微扬眉，继续讲课。
“不好意思，撞到你了。”等老师不再注意这边，赛卜莉赶紧对那女孩小声道歉。“咦，你是雅沃恩家的么？”银发银眼，即便在人种混杂的昆恩城中也唯此一家，她才敢如此肯定。
“拉尔法拉。我有幸与您对话么，诺尔瓦切小姐？”拉尔法拉的银白眼睛突出浑圆，视线集中时分外迫人。赛卜莉有些不自在地舔了舔嘴唇。
“叫我赛卜莉就好。嗯，我也一直想和你说话来着。”
雅沃恩家素来醉心法术研究，并不如其他家族一般开口闭口神的荣耀。听说这种合她心意的家风之后，赛卜莉一直都对雅沃恩家充满好奇。不过真正遇上，她一时倒也不知该以什么话题打开局面。毕竟她与同龄孩子们开始来往还不到半旬。
所幸看上去有些孤僻的拉尔法拉率先开口：“我在第一节法术课上拜见了您的火焰。”
“啊，你说我的天生法术吗？”
“没错。看到人群竟然毫无所动，我真为她们悲哀。”拉尔法拉凝视着她。“她们对上下三界的区别显然没有概念。”
赛卜莉僵住了。一直以来，她都希望能和同样选择法师之路的孩子对话，以逃开满嘴牧师至上的贵族后代们。可眼下拉尔法拉·雅沃恩谈论法师之道时，对方不经意显露的渊博令什么都听不懂的她羞愧得甚至想跑回尤迈丽丝那里进行她所熟悉的吵架活动。
在她局促不安时，拉尔法拉自顾自继续说道：“学院为照顾庸者，用浅显易懂的六元素系开头教学。我与奥塔维亚小姐不一样，对这点没多少意见。但我们都知道，上下三界才更准确。”
赛卜莉心中叫苦，只得拼命遮掩不让困惑浮出脸庞：“对，你说的没错。”
“您也如是作想么？太好了。”拉尔法拉仿佛松了一口气般瞧她。“也是。毕竟您天生触摸火焰，自然能察觉在您身边摇摆的两分界。能触摸火焰的人向来稀少。昆恩通史记载的著名法师里，感悟火焰界域的人就远少于感悟其他界域者。其他城邦也是如此。这个现象启发了赛厄里斯·伊萨克——瓦兰忒的传奇法师，您肯定读过他写的《诸界归处》——才令他开始质疑当时流行的六元素均衡论，第一次提出了上下界的概念。”
更多陌生名词涌来，赛卜莉此刻打心眼后悔从芙琳娜身边走开。“嗯，嗯……我还从来没想到你说的这些。”她努力消化拉尔法拉丢来的大堆概念，从中察觉到不妥处，便赶忙提问：“真像你说的那样，感悟火焰者非常少的话，怎么大家都对我的法术见怪不怪呢？”
“所以我为她们悲哀。 她们早把真正的力量源泉忘得一干二净。”拉尔法拉沉静地说。赛卜莉心中一动，对方诉说这等不敬之言的口气熟练得像是已在心中重复千遍万遍。
不等她深入思考，拉尔法拉继续放言道：“变幻之神艾耶将塑造源质的艺术分享给我们，这是何等慷慨的恩宠。可牧师们却抓住伊拉·黛女神的神国不放。艾耶给了我们一条航船去穿越世界之海，驱使最猛烈的波涛，她们却躲在清泉和塘洼边，沉醉于平静的水面。这样一群短视之人，又怎能察觉您身上不寻常的迹象呢？”
拉尔法拉凝视被这番堪称亵渎的异教言论所震慑的赛卜莉，银白双眼中燃起热切。“我本以为在昆恩，在我家之外，我会永远孤单，但是您！一想到您勇敢对抗大主教，毅然走上了叛离甘露与鲜花的法师之路，我就感动得胸口发麻。”
我现在头皮发麻……你说的那个人真是我吗？赛卜莉在对方的迫人视线前无声呻吟。对方再次开口前，她抓住了脑海中无数问题中最安全的那一个抛了出去，希望它能吸引拉尔法拉的注意力：“你过奖了……不过我们别说我了，说说你的事情吧。你天生感悟的是什么？”
“我不像您那般能把握动荡中的平衡。”拉尔法拉不假思索地说，“我倒向了黑暗分界。”
所以说那到底是什么意思？赛卜莉沉默着，祈祷对方自己一口气说下去，千万别继续问她问题。
“您掌握分界转换了吗？”神并未聆听祈祷，拉尔法拉全然不顾赛卜莉的苦脸，开口发问道。
对方的满脸期待令赛卜莉着实丧失了实话实说的勇气。“呃……抱歉，我还在练习，还没有完全掌握呢。”看到对方的失望之情，她连忙岔开话题：“那你怎么样？”
拉尔法拉不疑有他，思索道：“就像我说的，我不像您那般处于正中位置。光明，火焰，黑暗，火焰就是上三界之源。火焰燃起则光明涌生，火焰熄灭则黑暗重聚，可对感悟黑暗的我来说，要跨过火焰的界限去理解光明，还是太困难了。”
她总算说了些能让人听懂的话……赛卜莉一边庆幸，一边暗自埋怨雷塞琳。老师怎么不把这些教给我？就知道教我没用的礼仪！她转回思绪，小心提问：“那你觉得下三界……”
“感悟风，土，水的人们么？下三界之间的关系不像上三界一般围绕核心依存，要做到互相转化就更困难了。奥塔维亚家请半精灵做老师真是可笑，精灵又懂什么法源奥秘了？她们只不过在风元素界术式上有心得而已。嗯，反正那样的人，肯定并非真心向往法师之道，能学会一大堆花哨的法术对她来说正所应是。”
接下来的时间，赛卜莉不得不打起精神，像应对狂奔兽群一般全神贯注将拉尔法拉引向她熟悉的话题，不让对方有机会发现她赛卜莉其实就是拉尔法拉口中“一无所知的庸俗之人”。
尽管担惊受怕，可赛卜莉渐渐享受上了和对方说话的感觉。拉尔法拉滔滔不绝，讲的全是赛卜莉满心向往的奥秘世界，没有一星半点俗务混杂其中。这还是她第一次能如此融洽地与贵族女孩交谈。
母亲竟还说她们是怪胎。好吧，拉尔法拉的眼睛确实有点瘆人。赛卜莉心想。雅沃恩家成员大多给人空灵之感，而眼前的拉尔法拉……
“赛卜莉？”她投来的视线有一股奇异的吸引力，仿佛那大大的双眼是两个水底深处的漩涡。
“没事，我很高兴和你谈这些。也许今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你可以……或者我去找你？我想多听听你说法源理论。当然，我也，嗯，不过听你讲更让我受启发。说来，你的队友们呢？”
人群骚动起来，学生们不安地挪动身体，像一群被惊雷吓到的小羊，发出忧伤慌乱的嘈杂声，掩盖了拉尔法拉的回答。赛卜莉待要再问一遍，一个陌生、浑厚的嗓音在她耳中响起，这一次不容她分心忽略：“我一直都很享受这种时刻。”
赛卜莉吃了一惊，抬首前望。声音自前方传来，可前方只有正在讲课的恩娜西法，她可绝不是这种声调。除非……
“噢，得了吧。野兽口吐人言，当真这么稀奇？”在面色各异的学生们面前，圣飞兽甩甩尾巴，开口说道，语气充满恶作剧得逞的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