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兽开口说话,暗金双眼沉重地压过眼前一整群感到畏缩的学生们。它的声音不再那么轻柔悦耳,反如鼓声一样深沉,在人胸口隆隆回荡。
尽管飞兽宣称这并不稀奇,学生中也早有人如芙琳娜一般,在教典中了解过飞兽具备这等智慧,但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这威武巨兽的獠牙巨口吐出斯文言语,还是令学生们张口结舌,有人甚至倒退了几步。
赛卜莉很不高兴地留意到,尤迈丽丝和她的同伴们非常镇定,艾露蜜莎更是满脸欢欣地抓住了索辛的胳膊,好像刚才还一直表现如无觉野兽一样的圣飞兽,突然开口说话,是件值得庆祝的大喜事似的。索辛脸上如同用笔写画一般,分明呈现出不敬之色。
飞兽大笑起来,笑声隆隆回响在居所之内,水渠内震起鳞波。“新崽子们的震惊模样永远不会令我腻味。”
“……她有很特别的幽默感,我是这样听说的。”隔着库兰达尔,赛卜莉听见芙琳娜喃喃自语。“虽然我听说过,但我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亲耳听到。”
“我又是教材又是老师,又是野兽又是市民。提问,我是什么?”飞兽举起一只前脚,兴致勃勃提问道。眼看神色紧张的学生中没人举手作答,它叹了一口气,转圈摇晃着一根尖爪,自问自答:“我是神圣飞兽,我是恩古尼尔那法,我是未解开的谜团,神圣之地的影子,我是暴风雨之夜与金色烈焰的女儿,我是恩娜西法·曦光的翅膀、牙齿、爪子。”
“以及她床单上不需要的羽毛和银白色兽毛,饭桌上的脏印子。”恩娜西法笑吟吟补充道。有几个学生发出干笑声。“噢,那法尼,你不能总拣好的说。”
“安静,你破坏了我的韵律。”飞兽抱怨道,摇了摇她的大爪子。“如果我需要你的补充,我会让你知道,不然就保持安静,就像你那不合理的客人拜访你时我为你保持的那样。”
恩娜西法做了一个吞下声音的手势。飞兽来回甩了两下尾巴,浑圆如金盘的眼珠转向鸦雀无声的学生们。“刚才我们只能算热身。接下来的谜语,可不会那么简单。若是你们答不出来,就不能离开我的居所。”
刚才那几个尚能保持镇静的学生,在听到通常被描述为神圣庄严造物的圣飞兽,那一通既不神圣,又不庄严的开场白后,莫不满脸古怪;当她们又见地位尊崇的恩娜西法·曦光大人,对待飞兽像对待亲昵的朋友一般,任对方揭露私隐,控制课堂,更是一个个站立不安,互相对视。
没等她们壮胆发问,恩娜西法就开口说道:“那法尼,可以请你让我说话吗?我的学生们似乎有些问题需要得到解答。若我保持安静,任你提些猜不出来的谜语摆弄她们,那恐怕我们会在言语之中迷失。”
“我的谜语当真如此漫无边际么?”飞兽歪头思考着。“你总拿我的痛处说事。”
“是你先在我的学生们面前提到我的客人。要是人人都知道我有神秘客人拜访,那保持安静还有什么用。”
“她们知道有人,却不知道是谁。我以为你享受在危险边缘保持平衡的感觉。”
“的确如此,不然我怎会喜爱睡在你的翅膀底下?”
飞兽发出一声响亮的咆哮。赛卜莉感觉就像一颗风弹在她耳朵边上炸开了。飞兽方才如竖琴般悦耳的鸣叫变得遥远而不真切。在这令人心惊肉跳的咆哮声中,赛卜莉都无法肯定那婉转声线是否存在过。
她不自觉抓住了身旁库兰达尔的胳膊。库兰达尔站得笔直,满脸喜色,看样子这只凶猛的银色巨兽已彻底夺走她的心;芙琳娜脸色苍白,手抚胸口,在赛卜莉担心地越过库兰达尔看她时回以安慰的微笑:“没事的,没事……只是和我以为的不一样。”
赛卜莉这时才想到她的新朋友拉尔法拉,身形瘦弱的她想必更经不起刚才那一吼之威。不过等她打算安慰对方时,才发现拉尔法拉随随便便站着,虽不算笔挺端正,看上去倒也没被刚才的声音影响。“你不害怕么?”赛卜莉好奇地问。
“家里天天捣鼓出来的声音比这大多了。”拉尔法拉做了个鬼脸。赛卜莉会心一笑,法师们最爱做各种各样令人生畏的实验,好验证她们的理论学说。
“说吧!”飞兽又是一声低吼,打断了赛卜莉的思绪,“说吧,把我族的秘辛讲给小崽子们听,尽管我早就对你的学生们不抱期望。这么多年了,没人能给我从灵峰领回一位同伴,而你又不肯多陪陪我,唉唉唉!”
“女神啊,我难道不是你的孩子中最孤独的一个吗?当初我为什么要选择恩娜西法·曦光?我为什么不选择塔洛西亚的多罗涅?若我跟随她而去,现在我早已……”
在一整群拼命保持面无表情的学生面前,恩娜西法以令人钦佩的泰然神色,无视不闻在她身后来回转圈、自语抱怨的圣飞兽恩古尼尔那法,开口讲道:“正如你们看到的那样,圣飞兽像我们一样智慧,也像我们一样有自己的性情。被这样的‘野兽’挑选,”(飞兽听到野兽两个字时又咆哮了一声)恩娜西法笑了笑,“至少我从不认为这是耻辱。相反,能获得它的青睐是我生命中最值得骄傲的事情。”
赛卜莉不相信恩娜西法没有注意到圣飞兽闻言停止了踱步,神情自得地踞坐在她背后。恩娜西法嘴角含笑,继续说道:“圣飞兽们不仅身躯坚韧,而且有自身独有的接触神国的方式,与施展神术的手段。不过,它们只会把这种心得传授给自己最信赖的伙伴。有幸听闻这些的牧师,想必能够在精进技艺上大受启发。”
在恩娜西法身后,圣飞兽的脑袋抬得更高,大家现在只能看到一个洋洋得意的银毛下巴悬在恩娜西法头顶。赛卜莉突然觉得它看起来也挺可爱的,哪怕它踞坐时快有一人半高。
“再说,能让一个牧师翱翔天际的朋友,我想没人能说自己不感兴趣。获得它们的友谊,对你们而言绝对会受益终身。而且你们也看到了,我的伙伴热切渴求着来自家乡的同胞前来探望。所以,为了你们自己,也为了我们,我希望你们能在这门课上专心听讲,为下一次求证仪式做好准备。”
“尽管神圣动物知识不能保证你一定会被圣飞兽选中,但至少能让你们送上合适的礼物,避免惹它们不快。”
圣飞兽挤开正要继续的恩娜西法,喜气洋洋地说:“好了,别听她唠叨。你们,让我先替灵峰看看你们有没有潜力再说。”
站在最前面的学生不得不绷直身体,开始忍受圣飞兽在她们面前又嗅又拨,最后发出一通似是评价又似是预言的谜语诗歌,像是“你的手将带来改变死水的波涛,只要你每天早上都远离鸡蛇与它们温暖的羽毛”,亦或”噢我歌颂诞生在森林之心中的群风,黄金将是你的白银而白银是你的红铜,尊贵之中最尊贵者,大声宣告你的名字“,甚至是“你真该好好洗个澡,喂,学院现在都不配发香皂了吗?”
被如此评价的男孩涨红了脸。学生们紧张起来,赛卜莉瞥见库兰达尔匆忙闻了闻自己的胳膊,面露不安。拉尔法拉在她身边轻笑,凑近她低语:“我看这一位根本不是要看什么潜力,就是想趁机炫耀一下自己的创作。”
赛卜莉想笑,但圣飞兽已踱到她面前,那如雪虎一样硕大沉重、生有弯角的头颅朝她探来。赛卜莉绷紧嘴巴,尽力站直,等待审视。她每天都有好好洗澡,想必不会得到一个方才那样直白的评价。
她错得离谱。
飞兽闻了闻她,低声咆哮。这种声音,赛卜莉只在库兰达尔即将发脾气时听过。一阵心慌掠过她胸口。难道亲近众神的圣飞兽已经闻出来,她是一个伟大牧师的无用女儿?
这念头让她想拔脚就跑。她不由自主抓住了库兰达尔的手。库兰达尔不知所以,反手握住她。赛卜莉默默感激着对方总不问缘由的支持。
大庭广众之下,还是先别轻举妄动好了。只是一首奇怪的谜语诗歌而已。言语伤不了她,言语伤不了她,她早已决心不顾别人的脸色。她们的假笑什么也不是。就算飞兽对大家宣布她是一个高贵的废物,就像用黄金做成的磨刀石之类,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她又不是第一次经受这种羞辱。队友们不会因此嘲笑她,雅沃恩家的拉尔法拉还约她晚餐探讨法师们创造的种种法源理论呢。
一直微笑任同伴胡闹的恩娜西法皱起眉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不能肯定。“等一下,那法尼,那个孩子是……”
圣飞兽没有理睬她,再次向赛卜莉低头探来,这次,赛卜莉已经能感觉到对方潮热的鼻息吹在她脖颈。她一动不敢动,目光紧盯自己鼻子的虚影,用各种快乐的想法支撑自己稳稳站好。马上就好,言语伤不了她。
她当真错得离谱。
利齿咬合的咔声一响,赛卜莉眼前景象一瞬由飞兽的银白胸脯猛然翻至灰银螺纹追逐太阳的穹顶。她还没明白为何景色改变,另一只手抓住她肩膀把她拖到后面。
库兰达尔在飞兽猛咬赛卜莉的前一秒把她拽翻在地,逃开了利齿的追击。 而后库兰达尔松开方才猛拽赛卜莉的手,大踏步上前。芙琳娜抓住赛卜莉的肩膀奋力把她拖到自己身后,接着转身直面狂性大发的圣飞兽。
赛卜莉躺在地上,支起身来,手肘传来石质地面的冰冷,然后是热热的刺痛。她抬起胳膊一瞧,那里蹭破了,撕裂的皮肤渗出血珠,在幽暗的居所内显得黑乎乎的。
她茫然向前看。其他人惊叫着躲开,她身边变成一个空圈,芙琳娜站在她身前,像激怒的熊一般扬起双臂,而更前面的库兰达尔正抡圆胳膊,挥拳击中圣飞兽鼻尖。
刺耳的咆哮风暴般席卷原先幽静的居所,锉刀刮皮般将角角落落的安详刮去,露出内里鲜红的暴怒。圣飞兽人立而起,双翼扇动,放声怒啸,学生们捂住耳朵或蹲或跪,不住哀鸣。飞兽啸声方停,便以方才的浑厚嗓音快速吐出一连串怒火中烧的神秘语声,与高声怒斥她的恩娜西法争吵。
寒风席卷了被迫听闻争执的学生心头。圣飞兽所吐露的声音虽不及咆哮凶恶,却像冰锥刺进每个人胸口深处,夺取心脏搏动的热血。有人白眼一翻,昏了过去,跌在石头地面上咚地一响。
“别在学生面前说了!”恩娜西法吼道,扬手连拍三下,穹顶洒下的阳光如蛇复苏,迅捷缠上圣飞兽的嘴吻,迫使它不再吐言。“那法尼,冷静下来,那不可能的!”
圣飞兽伸爪撕扯光芒束缚无果,便一跃而起,盘旋升高,最后竟从穹顶中央的圆洞飞走了。
恩娜西法在飞兽跃身而起的风压中面露难以置信的愤怒,伸手想要阻挡,飞兽的后脚和尾巴金环掠过她而去。她视线追往飞兽离去的方向半晌,而后猛然转向赛卜莉:“你!”
赛卜莉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手足无措地环视周围。有人躺在地上,双眼紧闭,面色发青;有人苍白着脸依偎在同伴肩膀;更多人直愣愣地看着恩娜西法,看着穹顶飞兽离去的方向,看着……她。
尤迈丽丝看她的样子就像她是头角峥嵘,浑身燃烧的灾魔。人人都知道,神圣动物们在这个世界上最无法忍受的就是众神之敌。
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她是受神宠爱的伊文诺玛的女儿,是流红血的昆恩人,灵魂托庇于悲悯女神膝下。她们为什么这样看她?飞兽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我……我不知道?”赛卜莉摇头后退,被绊了一下,后仰跌坐。一只有力的手没等她喘息便绕在腋下提她站起来。库兰达尔满脸凶狠地扶她站定,赛卜莉抖了一下,随后意识到她并非冲自己发怒。“我什么都没做。”
恩娜西法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已恢复沉稳神色。“她说过。但这件事本身就……”她轻声说着,不再看向赛卜莉,好像劝服自己一般自言自语。“……看走了眼。”
她恢复镇定模样,开始吩咐无碍的人马上离开,无法走动的人在原地等她治疗。赛卜莉绞手站在原地,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面色苍白的芙琳娜从后面拍了拍她,示意她一起走。她垂头任她牵着离开。库兰达尔呼吸粗重,一路相伴。小战士还沉浸在血气翻涌的愤怒中。
还好队友们还愿意待在她身边。她苦涩地想,完全不敢扩展思维,去想离开了通往飞兽居所的幽暗回廊后,剩下的同学们看见她会是怎么一副表情。她本来也不在乎,但……这不一样。她新交的朋友会怎么看她?
拉尔法拉从后面追了上来,唤她停下。“赛卜莉,等等!”
她默然停住,听见库兰达尔的呼吸一滞,随即更加急促,意识到她准备动手。“没事的,库兰达尔。”她调动内心的壁垒,抵抗糟糕的想象。拉尔法拉也会蔑视她么?“你要说什么?”
在她眼前,拉尔法拉气喘吁吁站在光线昏暗的回廊中,汗湿的面庞奇怪地混合了渴望和痛苦。“你知道自己父亲的事情吗?”
“什么?”
“叛徒的孩子,身流黑血,那飞兽是这么说的,它没法说谎,通法语没有谎言!我猜叛徒不是指大主教吧!你知道自己父亲的事情吗?大主教好像从来没有侍父。你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吗?他是什么人?是神敌么?告诉我!”
拉尔法拉向她迫近,那双鼓突的银色眼睛中,疯狂正在其间旋转,将赛卜莉吸入她那令人晕眩的问题深处。
父亲?我父亲?叛徒的孩子……黑血……我父亲是神的叛徒?
她趔趄一下,向后倒退两步。拉尔法拉还在大声追问:“告诉我你父亲的事情,我想知道!”
“退后,你这位大人。”芙琳娜苍白着脸,越过四肢冰冷的赛卜莉宣布。“我不管你想知道什么,我们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不,我就是想知道!”拉尔法拉不屈不挠地说,细瘦的脖颈挣得通红。“你听见圣飞兽说了,不,就算你听不懂,你也看到它那副样子了!你不会好奇吗?你不会想解开谜团吗?我必须得知道,我一定得知道!”
芙琳娜转头望向赛卜莉。赛卜莉舔舐着干涩的嘴唇,摇了摇头。她已经……
芙琳娜回望眼神渴盼的拉尔法拉,面现恼恨。“圣飞兽都是混蛋。”她轻声说。
“滚!”库兰达尔吼道,“别来烦我们!”
你没法让她滚,她可是雅沃恩家的拉尔法拉。赛卜莉望着站在身前的两位同伴,怔怔地想。她出身古老,血统可追溯至昆恩的建城者,毫无间断,毫无混淆,每一代主母都只选择身份相称的高贵侍父与她们诞下继承人……
泪水涌出,滑过脸庞。她多么希望那是心间鲜血,令所有人看清颜色,是红的,红的,红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