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下起大雨,噼噼啪啪,伴随雷声大作,像有人在半空将月亮当作铜盆猛敲。赛卜莉和队友匆匆吃完饭,连澡也没洗就跑回寝居。
她们用干毛巾擦拭身体,换上干爽的麻纱睡衣。她们一声不吭地料理好自己,躺在床上,各怀心事。
窗外,黑色格勒姆们在雨中滚动,溅起水花,看来仿佛真心快乐。也许它们并非喜欢雨天,只是享受能独占空荡校园的时间。赛卜莉枕着手臂,漫不经心地想。要和一大群奇怪的人共处肯定不算什么赏心乐事,对吗,石头块们?大雨把我们赶回屋檐底下,学院归了你们。
什么雨能把除她之外的人都冲走,只留她一个人站在天空之下?没有眼神,没有话语,没有一切……只有她,静静站着,永远不再被手指与目光穿透。
泪水再度涌来,不过这一次好控制得多。赛卜莉动也没动,只是任由感伤的潮水褪去,露出下面交错的粗糙礁石。我什么也没做,我没错。她的心泛起一丝冷硬的金属光泽,封闭了泪水涌出的孔隙。
芙琳娜的嗓音在清脆夜雨中响起,带有一点刻意的快活:“真是太好笑了。”
赛卜莉没有说话。库兰达尔哼了一声。
“想想吧。神圣化身,牧师们最好的朋友,其实都是爱打哑谜的咬人狗。”
赛卜莉不觉得好笑。狗也许会咬她,但绝不会勃然大怒,宣称她流有叛徒的黑血。
“狗、比、那个、好。”库兰达尔一字一顿地说。赛卜莉想起来了,红发的小战士并不视“狗”为侮辱。她好像很喜欢猎犬。她喜欢猛兽,喜欢狮子,原本也喜欢那威武的银色巨兽。但当利齿咬来时,库兰达尔把赛卜莉拽翻在地,然后狠狠打了圣飞兽的鼻子。
而芙琳娜在库兰达尔身后愤怒地咒骂。赛卜莉记不清她骂了什么,但还记得她兴奋地冲自己说圣飞兽有多漂亮。她用了很多很多优美的词汇,赛卜莉努力去想,但脑海被沉沉压来的银色兽毛覆盖。圣飞兽站在她身前,宽阔的胸脯像坟墓一样难以撼动。它想咬死她。她的队友拦在前面。
赛卜莉翻了个身,在黑暗中静静看着躺在床上的队友们。“这样好吗?”
库兰达尔问:“什么?”
芙琳娜聪敏地察觉她的言外之意。“赛卜莉,没事的。”
“真的么。”
“真的!”芙琳娜翻身坐起,一道闪电骤然放亮,令赛卜莉讶然看清声气快活的芙琳娜其实满脸愤怒。“苦水还是甜水,决定不了果实的滋味。长成毒树还是甜美的果木,只取决于母亲怀有的种子。你的母亲是伊文诺玛大人,昆恩之光,你是她的种子。父亲怎么样,谁要关心?”
赛卜莉咕哝了一声。她想去相信这番话。她真的想。父亲是谁,谁会关心?她自己就从未关心过。出生以来,她从未听母亲提起任何关于父亲的事情,却也没觉得奇怪。
昆恩人大多如此。主母们选定侍父,有些还纳入侍者,但不管是谁洒下露水,决定血脉高贵与否的是母亲的种子。
你是叛徒的孩子,身怀黑血。他是被灾魔侵蚀了么?母亲为何要选定那样一个人?
“可是,你们都听见了,她们都听见了。就算我不在乎……她们也会。这不是我在不在乎就能决定的!她们都听见了。不,也许她们没听懂,我没有……但是她们都看到了。她们会说我是圣飞兽厌恶的人,是个小灾魔。圣飞兽最讨厌灾魔,谁都知道!她们会让我离开校园。”
赛卜莉打了个寒噤。她早该想到的。神眷学院怎会容忍被神之眷属厌恶的学生?也许,明天一起床,她就会接到退学通知。雷塞琳老师会带她走,回到诺尔瓦切庄园,交给她母亲。母亲……母亲会怎么看她,她会怎么看待不仅没有打败始源家族、还被她们踢出校园的赛卜莉?
可这不是我的错。不是。我什么都没做。我……你不能因为我是我而惩罚我!
“她们会让我滚。”赛卜莉绝望地说。“她们会让我走,不让我待在这里。”
“不!”库兰达尔吼道,“别!留下来,赛卜莉。别听她们的。”
“要是我听那些人的话,”芙琳娜咬牙反驳,“那我现在就该泡在浴池里,用鬃毛刷把自己刷烂。我之前没说,是因为这太可笑了。我家买来名姓,刻在姆克镇石碑上,可别以为这就让我成了‘小姐’。我家付了圣洁之乳的债,就是牛奶,没错,我家就靠给昆恩送牛奶发家!我是养牛的思林姆克!我家是地地道道的乡下人,现在是,过去也是,可笑吗?进学院第一天就有人让我把身上的牛粪味洗干净,滚回去挤牛奶。滚!滚回牛棚里!思林姆克,听见了吗,这是乡巴佬的姓,乡巴佬还敢踏进这里?”
赛卜莉支起身子,在黑暗中凝望怒火中烧的芙琳娜。库兰达尔也向她偏过头去,留神倾听。
“我没听她们的,我永远不可能听。你想自我毁灭,就听讨厌鬼的话去做事好了。她们叫你往悬崖底下跳,因为你死了她们高兴。赛卜莉,你听好,我从六岁就在镇上的圣堂祈祷,九岁触摸神国,受到加护。家里人高兴得不得了。我知道在昆恩这不算什么,但在姆克镇,我是第一厉害的小牧师。如果你是神敌,”芙琳娜露出一个凶猛的表情,“我第一个净化你。但你不是,知道吗?我知道的!”
芙琳娜气势凶猛的话语,在寒风呼啸的雨夜,像一大捧塞进怀里的热土豆一样又烫又舒服。赛卜莉几乎要放下心来,把疑虑投入夜色。但她的心陡然一沉:“可是,圣飞兽……她们是神的眷属,要是她认定我是——”
“——飞兽只说你父亲是。”库兰达尔接口说。“你父亲,不重要。他不是你。你是赛卜莉。”
“圣飞兽也会犯错!她们能嗅到灾魔气息,可那能说明什么?一个刚治好侵蚀伤的人也会满身灾魔味儿,书上这么说的。要是你父亲曾经受过伤,没治好,”芙琳娜犹豫了一下,“或者怎么样,或者他就是……但那总之和你没关系。你又没背叛神!”
赛卜莉深吸一口气。两个队友静静看她。
你是叛徒的孩子,我猜叛徒不是指大主教吧。叛徒的孩子,身流黑血。父亲不重要。果子是甜是苦,取决于种子,而不是露水。你是你母亲的种子。黑血浇灌的种子。父亲不重要。神的叛徒用黑血浇灌母亲的种子。
“我是我母亲的女儿。不管给了我黑血的人是谁,他都不重要。母亲没提过他,那我也用不着费心想他。我什么都没做错。我没有背叛女神,没伤害任何人。要是有人对这一点有意见,那就让她和我母亲说去。”赛卜莉说。“就算她们让我走,我也绝不会走。和我母亲说这话去,问她为什么要选那样一个人。”
“唉,谢谢你们两个。没有你们,我该怎么办?”
“我会为你,你也会为我。”库兰达尔平静地说。“发过誓,我们互相保护。我不许在我眼前伤你们。”
“好样儿的,库兰达尔,不愧是我们的战士。对你的评分上升了。至于赛卜莉嘛,你该昂首挺胸,摆出真正的第一小姐架子。”芙琳娜倒回床上,噗哧一笑。“你对我们挺好的,但对她们不妨趾高气昂一点。您母亲的权柄,您不用白不用嘛。”
“我不敢的。我母亲……唉。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从不犯错的。可是为什么,她会……”剩下的话变得有些难以启齿,赛卜莉惆怅地望着黑黑的天花板,转开话题。“你父亲是怎么样的,芙琳娜?”
“他么,就像我说的,乡下人啦。”芙琳娜轻快地说。“我妈和我爸都很爱笑,我爸会吹芦笛,他总吹给我们家的牛听,说会让牛奶更甜。”
“真的吗?”赛卜莉和库兰达尔齐声询问。
“假的。我偷偷用破布塞住他最喜欢那头牛的耳朵,天天叫他吹曲子给它听。然后我亲自动手挤了它的奶,送给我爸喝,问他味道怎么样?”芙琳娜咯咯直笑,几乎要讲不出话,“他说,甘甜如蜜!我说,胡说八道!”
赛卜莉哈哈大笑起来。一瞬间,她胸中所有忧愁和苦痛,都被那手握木杯,摇头晃脑赞美的乡下男人形象一扫而去。“那你的呢,库兰达尔?”她满足地叹了口气,转向另一位同伴。“他也是狮子么?”
“不,他是猎人。他杀了我的狮子妈妈。”
赛卜莉和芙琳娜收住笑声,试图交换眼神。窗外风雨大作,群树撕扯自己的头发哀号,玻璃窗咣咣哀鸣,没有半点月光、星光洒落,世界沉浸在一片自怜的昏暗中,方才的一点笑声随风而去,没留下任何痕迹。寝室里重新变得又湿又冷。她们看不见对方的眼睛,只能看见对方从床上坐了起来,以对即将听到的话语表示尊重。
库兰达尔平躺在床,双手交握胸前,没有注意同伴们的神态。“他告诉我狮子叼了我去,是他救我回来。我记不太清了,他教我用弓箭,用斧子,投石索。他的手比我大得多,被香荚叶熏得发黄。他喜欢把那个叶子切碎烤熟。他用黄黄的手教我给弓上弦,磨快斧子和小刀。他炖盐肉总会加酸茄,我不喜欢,他不放我走我不吃完,总是很大一碗。我发起脾气,咬断木勺,他狠狠打我的脸,打得我又咬他的手。”
赛卜莉听到芙琳娜发出不满的咕哝。她也想说点什么,但库兰达尔没有给她们评论的空隙,而是一股脑继续讲:“我睡在他床边地下,我睡在那里,他身上有母亲的味道,我说我要……他听懂了,说……我拿来给你。狮子没吃你,狮子没咬你,狮子给你喂奶,她就算你的养母罢!他带给我一卷皮子,母亲的味道。我就知道,是他杀的。他把我从洞穴拉出来,杀死我母亲,喂我吃盐肉汤。”
“我打他,咬他,咬下他的肉来,咬他熏黄的手指头,那味道比盐肉汤好多了,他的血洒在我脸上,但他一动不动,直到我累了,嘴都发酸。他的肉很硬,是我吃过的所有肉里最硬的,都是茧子,但是很香,是香荚叶的味道。”
我嚎叫着跑出他的屋子,我的姐妹们来找我。她们吃了他,把心留给我,因为我是母亲最小的女儿,她们最小的妹妹。他的心比他的手更硬,没有香味,像铁一样难嚼。
他用香喷喷的手摸我的头,要我作他的女儿,他会教我猎人的本事,将来穿戴最漂亮的毛皮,比我母亲的皮还漂亮。我吃了他的心,知道他是真心那样说的。我不知道他的名字。远方的沙丘村庄,狮子们住在洞穴里,人们住在木屋子。我想做母亲的女儿,也想做他的女儿。要是他杀的是我母亲的对头该多好。要是他当初找到的是别的沙穴该多好。可要是那样,他也不会找到我。
他是一个很难嚼的人。后来姐妹们告诉我,他也是个硬骨头。”库兰达尔说。
“你真的吃了他的心?”芙琳娜说。
“心,没有骨头。”库兰达尔肯定地回答。
赛卜莉后背冷飕飕,她伸手去摸,全都是冷黏的汗水。芙琳娜沉默了好一会儿,细声细气地说:“如果他的心很难嚼,如果他的心满是钢铁一样的筋肉,如果它鲜红又结实,那你可要好好品尝,因为那是一颗真正战士的心。库兰达尔,你母亲给了你她的凶暴与野性,你父亲给了你他的勇气和坚韧,你是狮子女王与狮子猎人的女儿,这个世界上没有其他结合比它更……奇妙。向你致敬,向神的奇思妙想致敬。”
赛卜莉注视闻听芙琳娜所说而神色欢喜的库兰达尔,膨胀的冰冷笑意回荡在心间。芙琳娜,你错了,这里分明就有一个更奇妙的组合。我是侍神之人中最高贵者与神的叛徒结合而生的孩子。向神致敬,祂的奇思妙想轻轻一动,便为造物们带来多少痛苦。
她怀疑芙琳娜也明白这一点。但芙琳娜不说,只用她内心最善良的部分安慰库兰达尔。要是没了她们,我该怎么办?赛卜莉闭上眼睛,任库兰达尔与芙琳娜的低语流过耳畔,带来无梦之眠。
雨势转急,似要将天空冲破般倾泻而下,毫不留情地冲击神眷学院那古老的灰银石地面。在静悄悄的暗蓝石屋群之外,孩子们倾吐的快乐与忧伤被风扬去,直冲天际,化为飘渺之歌,黑格勒姆们隆隆滚动,在此刻它们独占的乐园中全心聆听暴雨脉动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