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紧急会谈

作者:策零
更新时间:2021-08-20 1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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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5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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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压层云与天空纠缠彻夜,终在淡淡天光破晓时止住怒意,有一下没一下轻唾着洒落粉红与湛蓝相交的雨雾。赛卜莉第一个从心悸中震醒,低声轻呼。


朝阳未露全貌,纱帘一般的轻雨柔笼着窗外的世界,只听得细珠落地的雨声,以及芙琳娜的均匀呼吸,与库兰达尔略显粗糙的磨齿声。


赛卜莉翻身坐起,抚弄脖颈,发了好一会儿楞。整个喧嚷世界此刻仿佛只余这石屋一隅。她手捏被沿而坐,不无温情地在穿过雨雾的淡淡红光中端详两位还在好眠的队友。


坠落深渊的噩梦迅速模糊淡去,梗塞胸口的心慌在看到队友们的睡颜后丝丝消解。库兰达尔翻了个身,摊开手脚,砸得床铺噗通一声。正起身穿上内衣与外罩单衣的赛卜莉不禁“嘻”地一笑。


认识她们短短五天,入学之前的孤单日子已变得像另一段生活般陌异,仿佛她们天生就该并肩偕行一般。我愿意把一切都给她们,赛卜莉心里一热,孩子气的冲动涌上脑海。我是多么幸运啊。


心中另一片恶毒的地方故意咬住她不放,提醒她昨天发生的事情,之前的事情,一直以来让她忧伤难过的事情。赛卜莉昂起脑袋,收敛思绪,努力不让念头碰触那片不快之地。


黄铜门环叩叩敲响,在静谧雨雾中格外刺耳。赛卜莉迅速看向门口。


库兰达尔向床外再度翻身,四肢着地,猫一样轻盈无声地落下地面,直身而立,一双紫晶般的眼睛中毫无睡意,在昏暗室内闪烁着警惕的光芒,不断喷气。


赛卜莉打个手势安抚她,自己走去开门。芙琳娜咕哝一声,扯过被子盖住头顶,侧身偎入甜暖被窝。


赛卜莉开了门,抽身后退,打量来人。


恩娜西法·曦光在前,两个她不认识的女人在后,俱都身披灰色油布斗篷,襟口露出一抹牧师长袍的月白色,在薄雨中显得尤其清冷。


一蓬雨雾混杂草腥拂在脸上,赛卜莉浑身一凛。果如她昨天设想的那般,她们来遣她退学了么?


恩娜西法没有进来的意思:“请马上穿好衣服,诺尔瓦切小姐,然后跟我走。”


绝不走,让她们和母亲说去。


昨天的坚定意志在身前三位沉默如石的牧师身前,如小溪拍上崖岸一般无力退却。“我们要去哪儿?”赛卜莉闷闷地问。


恩娜西法摇了摇头。在她身后,那两位牧师拉开距离,移向石屋两侧。


库兰达尔移步上前。赛卜莉右手搭上库兰达尔胸口,制止她的不忿动作。“帮我把衣服拿来,好么?”她低声说道,“别闹。你可不能……和我一样。”


库兰达尔脸颊绷起,与面无表情的恩娜西法对视片刻,低下头去,转身去拿赛卜莉的外套。赛卜莉一直注视着恩娜西法的脸,试图阅读对方心中意图。“对不起,大人,请稍等我一下。”


芙琳娜在她们身后发出在床榻上挪动的咯吱声响。


赛卜莉穿上库兰达尔递来的学院外套,手指掠过冰冷如啮的金属纽扣一个个系好。“没事的。”她偏头安慰不自觉脚拍地板的库兰达尔,“我很快就回来。你先和芙琳娜去。”


她没听见恩娜西法对她的判断发出什么隐晦的评论,像是冷哼或啧声,心里便落踏实少许。少许而已。


她踏出石屋。恩娜西法越过她,轻轻带上门,遮断库兰达尔焦急的面容。两位牧师像剪刀双刃一样汇来,把赛卜莉夹在中间。


“我母亲呢?”赛卜莉问,不情愿地走入湿漉漉的清晨。右侧的牧师解下披风递给她,她愣了一下,道谢接过。脱下披风、从兜帽下露出真容的这位牧师红发披肩,一对湿润的狭长绿眼仿佛两滴随时可能流下眼角的薄荷酒。她向赛卜莉露齿一笑,却不答话。


恩娜西法走在前方,头也不回地说:“我们会带你去见伊文诺玛大人。”


母亲。听到这个词,赛卜莉顿时如释重负。有母亲在,她们没法冤枉我、不听我解释就把我赶走。但一想到母亲被迫来学院处理她的烂摊子,她一时甚至不愿迈开步伐。


左侧牧师在她停步踌躇时伸手推她肩胛,力道礼貌而生硬,透出不介意进一步施压的气场,将她心底升起的反抗意愿压灭。她顺从地跟在恩娜西法身后,走出寝园,走过毫不积水的中央广场,走入学院正中的大礼堂,迈上一段又一段曲折石阶,穿过最上层的回廊,来到一扇对称装饰有银飞兽衔环的灰石大门前。


还未等恩娜西法抬手敲门,一个轻柔的声音已经自内逸出:“请进。”


赛卜莉听出这是开学仪式上那个声音。是校长。这里是校长室。


母亲也在这扇门后吗?她听到自己心脏搏跳的声音,血液一下下冲击脖颈。


右侧的牧师悄无声息剥去了她的披风,又伸手拿走了恩娜西法与左侧牧师递来的,把三件湿淋淋的衣物毫不介意地搭在了白袍覆盖的右臂上。左侧牧师皱起眉头。


赛卜莉向后退了半步。左侧牧师察觉到她动作,皱眉望来。赛卜莉捏了捏手掌,这才发觉十指都僵硬了。牧师再度伸手,向她催促推去。赛卜莉往前直腰,躲开她的碰触。


我什么也没做错。我不是犯人。她有些气恼地瞪着那牧师,随即昂起脑袋,跟随推门而入的恩娜西法,跨进了苏姆维亚学院的最高中枢。


她余光瞥见那两位牧师没有跟上,而是一左一右拉上了大门。方才涌起的一点怒勇伴随大门合上的沉重咔声直坠心底。


恩娜西法的高挑身形阻挡了她的正前视线。灰椴木为框、暗绿软呢为内衬的书架不断掠过她视野两侧。


内心深处某个角落,赛卜莉希望冷漠的牧师院长能一直在她身前走下去,挡住她不得不看的东西。


恩娜西法扭身向右,在光滑的卵形木桌侧边坐下,轻咳一声。“坦尼丝,”她向木桌主位致意,“大主教阁下,”她向木桌对侧致意,“我把那孩子带来了。”


赛卜莉直视前方。在她面前,坦尼丝·阿曼,神眷学院的校长,正一手支颊,拇指玩弄着耳边乌黑长卷发,另一只手搁在桌面,手背轻敲木桌,发出规律的咯咯声响。“是的,曦光,我看到了。”她的语调带有一股充满厌倦意味的慵懒,与赛卜莉在开学仪式上听到的大为不同。


恩娜西法哼了一声。“您怎么说,大主教阁下?”


赛卜莉避无可避,随恩娜西法的视线望去。伊文诺玛·诺尔瓦切,昆恩女神教廷的大主教,正抱臂端坐在桌前,目光冷冷地望向恩娜西法。“不错,这是我女儿。鲜活完整,没有齿印,两腿有力,不必叫人给抬到我面前来。”


她语气中的怒意令赛卜莉心头一酸,忍不住呼吸急促。


“我很高兴你还满意,诺玛。我们是不是该叫这孩子坐到你身边去?”坦尼丝说,也不等其他两人出声便一扬下巴:“喏,小赛卜莉,去坐到你妈妈身边吧。”


赛卜莉看了一眼母亲伊文诺玛,迟疑着挪动一小步。见伊文诺玛没有反对,这才小心地走过去,坐到母亲身边。


伊文诺玛看也没看她一眼,注视面露不快的恩娜西法说道:“我以为我跨进这间屋子以后,听到的第一个声音,会是你和你那圣飞兽的道歉。”


坐在母亲身边,赛卜莉第一个感到她周身散发的寒气,叫人刺痛。可坐在桌子对面的恩娜西法却以不遑多让的冰冷语气回击道:“而我以为会在正殿的告罪室中看到你呢,大主教阁下。圣飞兽从不错认此类征兆,您的女儿身负邪恶子嗣的气息,此事确凿无疑,而您却想让我为此道歉?”


坦尼丝叹了一口气,敲击桌面的声音变得低缓。“曦光……”


“别和我说你也觉得那法尼认错了。”


“那法尼一直很冲动。你别忘了她离开灵峰时才四十二岁,尚未成年,对这门技艺掌握不精,判断失误也不是不可能。”


“她和我一起待了十六年,我知道她绝不会在没把握时痛下杀手!当时我听到她反应不对,确实在想她大概搞错了,毕竟那可是,”恩娜西法快速瞥了赛卜莉一眼,“但看到她那么坚决出手,我就知道她一定相当确定。”


伊文诺玛沉默以对。坦尼丝叹出长气,像是要把眼前一切都推开似的伸个懒腰:“那我是不是得感激你现在还没把这件事闹到圣判院去,曦光?既然你如此确定,干嘛不这么做,为何先来找我?”


“别把我的仁慈当作懦弱,阿曼,”恩娜西法毫不客气地说,“我绝不会容忍神敌,也绝不害怕和任何人交手,只不过这件事确实匪夷所思,我必须要听听当事人的解释。大主教,请向我证明你自己的纯洁吧。”


赛卜莉一时恍惚。牧师院长面色如丛生利齿般寒光闪烁,令她重温飞兽咬来时扑面的死亡气息。库兰达尔及时反应把她拉开,使她得以擦身而过,在愣怔中遗忘了那一刻遍体生寒的恐惧,却又在此时恩娜西法杀气腾腾的逼问中再度忆起。


“说话,伊文诺玛!”


听到有人在她耳边大吼母亲的名字,赛卜莉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望向抿嘴不言的母亲。从她出生以来,她从来……从来没听过谁敢……谁能……


敲击桌面的声音松弛如老旧的弓弦,如垂死者的心跳,缓缓拉长,拉出令人难以忍受的玩味之音。赛卜莉想捂住耳朵,却双手颤抖,不敢动作。母亲为什么不反驳她?为什么?


伊文诺玛沉吟一声,缓缓开口,却没有像赛卜莉所渴盼那般严厉斥责恩娜西法院长。她语气和缓,甚至还带出一丝悠然:“我记得,神圣动物课之前不由你和恩古那任教。”


恩娜西法对这预料之外的反应眯起双眼。“你想说什么?现在这件事重要吗?”


伊文诺玛充耳不闻,自顾自说道:“可怜的老亚代。身经百战,遍体鳞伤, 眼瞎角折的,终于也想躲躲清闲,把担子交给下一代了。”


敲桌声落下一个抢拍。赛卜莉懵懂仰望着母亲的侧脸。


“你到底——”


“刚好就是在我女儿入学这一年。他撑了这么久,正正好好在今年把担子丢给恩古那,回灵峰休养去了。恩古那一直嫌你没空陪她,只能在义务季度去灾魔防线打转,其他时间都闲得无聊,想必对这能逗弄小孩儿的差事欢喜无比,一口就答应下来。”


赛卜莉完全被母亲的话搞懵了。她到底有没有邪恶的黑血?她迫切想知道这件事,她以为母亲也会同样迫切地向那个怒气冲冲的牧师院长解释清楚。可母亲却满脸轻松地说着什么啊?


赛卜莉将手埋进两腿内侧,狠掐嫩肉,压制泛上整张脸的麻热。她掐得越来越用力,脑子不再像刚进门时那般混沌。


她好像根本不在乎恩娜西法院长的质问,也根本不在乎……我。


母亲,你当真一点都不在乎我么?快向她说我不是啊!赛卜莉无声叫喊着,只觉得眼眶中委屈的泪水越来越汹涌。


“这又如何?”在她对面,恩娜西法两手据桌,微微抬起身子,向前探道:“你要是以为能拖延时间……”


“我有什么必要拖延时间?”伊文诺玛不屑地说,“是你叫了圣卫所的人赶过来,又不是我。”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不赶紧吐露真相?难道无言以对了么,伊文诺玛,这孩子当真是接受了——”


坦尼丝屈起手指,落下响亮一声,打断恩娜西法的迫问。“孩子还在这里。”


“那又何妨?”恩娜西法讽刺地说,“要是大主教亲自为她求取了灾魔领主们的恩惠,她自己还能不知道这件事?”


坦尼丝挫败地垂下头去。“曦光,你和你家那位真是般配。”


赛卜莉低头擦了擦眼睛,不安地望向抱臂昂首的母亲。母亲为她求取恩惠?灾魔也会给神的信徒恩惠?这不可能!混沌子嗣与众神信徒势不两立,正如混沌之母与维亚众神一般。如无觉野兽一般只懂破坏侵蚀的灾魔又怎么可能效法众神,对人类施惠?她在说谎,赛卜莉内心狂吼,她说谎!这太可笑了!“我没有!”她忍不住大声反驳,“我才没有接受什么灾魔恩惠!那不可能!灾魔怎么可能!”


恩娜西法冷酷地盯着她,不发一语。坦尼丝有气无力地笑笑:“我也想如此相信,我也想,孩子。诺玛,你看是不是让这孩子先去别室?”


“好让她的飞兽吃掉我唯一的女儿?”伊文诺玛摇头,“在事情没结束之前,她就坐这儿吧。我以往太过专注圣务,忽略了真正重要的事情,以至于在女神的光辉下,竟有人敢攻击我的孩子。好了,赛卜莉,别再开口。”


赛卜莉闭口不言,来回品味“我唯一的女儿”与“我的孩子”的甘美余韵,心中的委屈一下烟消云散了。


在面露疲惫的坦尼丝与目光炯炯的恩娜西法面前,伊文诺玛放下双臂,交握支撑在桌面上。“曦光,我给了你提示,而你的愚蠢浪费了我的好心。没错,赛卜莉是带有黑血,”她极其坚决地一伸手,隔空压下霍然起身的恩娜西法,无声命令对方坐下,“因为她父亲贪图永恒的生命,擅自接触禁术,试图控制侵蚀异变。他失败了——毫无疑问——但却令我在诞下赛卜莉时差点没命。”


“我不得不把自己的血液与力量分享给我女儿,以抵消他的邪恶遗留,”伊文诺玛似乎对那段回忆深恶痛绝,嘴唇扭出恼怒的形状,“这件事本就不是位列主教不到五年的你有资格知道的。生下赛卜莉半年,我方能下地走动,便抱她去了正殿,接受纯洁审判,在七人见证下求神审视我的灵魂。那次审判的记录就封存在正殿圣柜,我当初披上月辉袍的卷宗之下。


亚代那勒古连和沙古·亚真图知道这件事,但他们恰巧就在我女儿入学这一年卸任教职,将率领难忍邪恶气息的圣飞兽站到我女儿面前这事儿交给了你。


亚代年过三百,见多识广,旅途远至兽人之都格斯玛垈腾,知道真正邪恶与神所怜悯的创伤之间的区别。而恩古那法尼尔不满一百岁,对自己的生疏技艺自信得没了边,”伊文诺玛讥讽地笑了笑,“这也难怪,毕竟她的伴侣乃是继我之后最有希望越过始源六家去的年轻牧师,满心自傲也是理所应当的嘛。”


赛卜莉微微张口,再也顾不上快乐地回味母亲方才唤她的感觉,只是全力抓住在脑海中乱窜的消息。


她父亲是……的确是叛徒。但那是他蒙骗母亲,母亲已被神原谅,她是清白的!她们是清白的!


她快活得直要叫喊,两手揉搓腿面,胜利地望向恩娜西法。铁青脸的恩娜西法瞪着母亲,紧抓桌沿的指节泛白。


咯、咯、咯,敲击桌面的声音如今不缓不急,一下一下落在赛卜莉跃动的心上。


“看在女神份上,别敲了!”恩娜西法转头吼道,又转向平静的伊文诺玛:“你的侍父如今身在何处?”


“虚渊深处。我烧了他,不让血液污染土地。”


“那就无人能证明你说的是真的!我必须要亲眼见到审判卷宗才行。”


咯咯咯,坦尼丝连敲三声,快速如连成一线,笑吟吟说道:“好了,曦光,别死脑筋抹不开面子。诺玛还敢拿这种事编造吗?若是真惊动圣判院,打开卷宗柜,那这件事可就再没转圜余地。诺玛,你也不能全怪曦光。你这情况,我也是第一次听你亲口说的这么明白。你也不能全怪曦光如此行事,是吧?曦光,你现在赶紧道个歉,承认恩古那技艺不精,这事儿就完了,是不是?可别越陷越深呐,女士们,这对咱们都没好处。”


“道个歉?”伊文诺玛的视线扫来,如冰寒长剑划出冷气森森的圆弧。“拜那该死的受诅者所赐,我再也无法孕育生命。赛卜莉是我今生唯一能拥有的子嗣,唯一的。而曦光的飞兽差点把她咬成两截。


我来告诉你什么样的母亲会接受道歉:有十个女儿,个个身穿白袍,儿子更是多得挤满屋角,非得拿扫帚赶出家门不可。什么样的母亲不会接受?我!我!”说到最后,她咆哮出声。


赛卜莉闭目垂头,不再看,不再闻,不再触碰自己发热的身体。她关闭其他感官,将母亲说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每一个字拖至脑海深处,再不放走,绝不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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