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告一段落

作者:策零
更新时间:2021-08-24 1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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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51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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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文诺玛的咆哮回荡在校长室内,墙壁像是懂得雪崩将至一般瑟瑟发抖。窗外天空,乌云屏息,艰难抛下最后几抹淡金水雾,便悄悄趁太阳以热力鞭笞它们之前一哄而散。


赛卜莉从未尝过如此甜美的味道。虽然空气中充满母亲冰冷愤怒的回音,但那些声音包裹着她,保护她,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


坦尼丝·阿曼翘起腕子,搁在桌上的手曲向身体,随后重重趴回桌面,泄气埋怨一般发出沉重的谢幕之声。“女士们,你们尽可以把刀子插进对方眼窝,把血洒遍全身,高喊为了女儿或为了女神,杀个两败俱伤,这一切又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们以为我品味高雅,对这种戏码不感兴趣?


不,不,实话实说吧,我巴不得你们都不听劝告,真刀真枪来上一场。但我不能这么做,至少在这儿不能。”她自嘲一笑,盯着自己的手指揉捏:“我可不愿做有史以来第一个在这屋子收尸的人。我劝你们也考虑一下,换种方式令后人缅怀。”


“别胡说了,坦尼丝。我不接受‘道个歉’,可也没说要血。”伊文诺玛平静地说。“说了这么多,你不口渴么?我渴了,请上点饮料来。你大概是学院六百年来头一个不给客人奉茶的校长。”


“斑桂茶怎么样,诺玛?咱们学院自己种植,自己晾晒,一根手指都没让外人碰过。鄙人乐意为您奉上一缕纯正的苏姆维亚芬芳。要是一杯热茶比曦光的鲜血更能抚平你的焦渴,那我心里可就踏实多了。”坦尼丝笑着起身,在背后的立柜中翻翻拣拣。“曦光,你也来一杯好么?”


恩娜西法·曦光以斗败之人的勉强表情看向伊文诺玛。“想来我一定未够资历翻阅您当时那场审判仪式的卷宗了?”


“提及这件事本身就足够你挨顿教诲。我不否认自己也会在其中出力。”伊文诺玛警告道。“别去掀我的伤口。哪怕你手举一千面光辉旗帜,但伤口就是伤口,一碰就会流血。我流血时的脾气啊……像你这样前途远大的孩子,还是别见识为妙。”


赛卜莉听着母亲满脸毫不在乎的神情,称呼在她眼中足够成熟的恩娜西法院长为“孩子”,又是好笑,又是一阵敬畏的战栗。


在她眼中,那沉默如石,冷峻似寒雨,与飞兽一般叫她害怕的恩娜西法院长,正变得边缘柔软,无法再沉沉迫住她,让她讲不出心里的念头。“母亲,”她大着胆子扯了扯伊文诺玛的刺绣袖摆,“我是不是可以回去了?她不会让我退学,是吧?”


母亲没有回答她,没有低头看她。坦尼丝校长手持四个空杯旋风般转过身来,将杯碟一一甩出。赛卜莉“啊”地叫了一声。伊文诺玛这才扫了她一眼。


纤薄欲折的骨瓷杯碟缓缓落在每个人面前,停在一小团发青气旋中,微颤不休。坦尼丝随意挥手,杯碟们方才坐落桌面,轻声一响。赛卜莉探头去瞧,她也有一只呢,但却和其他人不一样,里面并非墨绿欲滴、点点白斑的整片树叶,而是几盏纯白中一抹血似花蕊的鲜花。


她没来得及进一步观察新奇之物,坦尼丝发声唤她:“小赛卜莉哟,请你为我们注满热水,好么?我们三个的要沸水,你自己的要略低一线,别烫坏红心,那可就倒胃口了。”


赛卜莉睁大双眼,不知所措地望向笑眯眯的校长,又看了看面色沉沉的母亲。“可是我……”我还不会沟通水元素界域呢。她求助地看向伊文诺玛。


“照做。”伊文诺玛说。


伴随母亲的命令,赛卜莉脊骨与脊骨之间施放出一股奇异酥麻,像是潜藏在她背后的某个生物舒开手脚,呵欠般一个伸展,拉扯她麻木手臂遥遥探入水元素界域,陌生感官如针扎入般鲜明强烈,她的意志穿过窗外雨雾,渗入水汽氤氲之间,四团清水随即从原先一无所有之处跃境而出。


加热。


这次并非母亲开口吩咐。伊文诺玛抱臂而坐,冷冷注视垂头不语的恩娜西法,坦尼丝则饶有兴味地打量她的动作,不时发出她听不清的细语。没有人对她说话,只有脑海中比本能更深邃的念头,呼唤她召来熟悉的火焰。


她优雅又轻巧地将四团温度不同的水球送入等待甘霖降下的杯碟。甘霖降下,如火球无情灼烧茶杯里披甲士兵一般坚脆的树叶,迫它献上全身全心蕴含的滋味,又如情人之鞭般意在挑弄地热切撩拨血色花蕊,剥出它心底深藏的妖艳香气。


“阿奎诗!”坦尼丝大声赞美,手背赞叹地轻抽另只手掌,“恰到好处,妙至毫颠。毫无疑问,诺玛,毫无疑问。把你这女儿过给我罢!在我家名之下,她会继承我的荣耀。来日我的头生女属于你,我保证。”


“少套近乎。谁都知道你……”伊文诺玛轻啜一口,对茶水滋味不置可否。“算了,我不想多口多舌。你要想现在就庆祝,还太早了一点。”


恩娜西法像是喝毒药一样勉强喝了一口茶就放下,动作僵硬地起身离席,向伊文诺玛躬身行礼。“向您致歉,大主教阁下。”


“为了什么?”


赛卜莉脑袋发麻,木然注视母亲低头观察杯中漂浮旋转的树叶。


“为恩古那袭击您的女儿,为我掀开您的伤口,我道歉,大主教阁下,请您以宽慈原谅我的盲目。”


坦尼丝一口也没喝那茶,手指搭上滚烫的杯壁摩挲,若有所思。


“还有你的愚蠢。”


“我的什么?”恩娜西法平心静气地问。


“你的愚蠢,曦光。”坦尼丝说,手指在那足以烫伤人的瓷面上滑动。“我真是受够了。”


她站起身来,赛卜莉眼看那张慵懒的脸如脱面具一般显露出凶恶吓人的闪烁双眼。“相信意外是意外,对我们来说过于甜蜜,过于奢侈。你毁了我的睡眠,马上就要毁了。”


伊文诺玛平静接口:“这个世界上没有意外。每一滴血都受命而流。”


恩娜西法抬起头来,苍白着脸回应:“我很抱歉,大主教阁下,但我以我们的荣誉和性命保证,我们没有从谁那里接受命令。这只是我和恩古那的无心冒犯。除了那一位,我不跟从任何人,我向祂发誓。”


坦尼丝在靠背椅旁来回踱步,活像一头焦躁不安的饿狼:“是啊……老亚代不知从谁那里晓得灵峰的逐日巨树即将开花,令他就在我们小赛卜莉入学这一年下定决心回家去……这又能算什么意外?”


她猛地站直,视线一下朝脑袋空空的赛卜莉扑来。赛卜莉毫无感觉地与她对视。


“说真的。”她的表情回复倦怠,“你女儿该回去上课了。”



赛卜莉愣愣看着坦尼丝起身,越过木桌,走向门口;而恩娜西法院长坐回靠背椅,向伊文诺玛倾过身去,摆出恭敬受教的神态。


坦尼丝在门口扭身回望,摊掌向赛卜莉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脑海里的空荡麻木一点点消散,如雪融化,露出其下坑坑洼洼的黑泥地。赛卜莉眨巴眼睛,起身跨出一步。


母亲抓住她手腕, 抓了一下就像被烫了似的又撒开手。赛卜莉不安站定,观望接下来如何发展。母亲的手再度探出,鹰擒鼠兔一般牢牢握抓赛卜莉单薄肩头,指甲陷入皮肉,掌心传来颤抖。


疼痛算什么?那颤抖晃得她骨缝溢出酸楚的甜蜜。母亲为差点失去她而怕得发抖。赛卜莉渴望地望向母亲,伊文诺玛终于给了她一个深沉的注目,直直看她,直看到她觉得那目光钻透了她的后脑勺。“去吧。”伊文诺玛沙哑着嗓子说。


一股微风搔弄她后颈,她下意识伸手去摸,对上坦尼丝的微笑。“走,我送你去教室。”



芙琳娜醒来后对库兰达尔大发脾气,责问对方那时为何不叫她起床。红发小战士闷头不语,任肩膀被敲打。


“要是我们一起去,她还有人证。我们能证明她什么都没做,是那东西自己咬过来的。”芙琳娜焦虑地兜着圈子,来回抚捋自己的金发。


库兰达尔摇了摇头。“不成的,是个很坚定的人,不让我们去。”


“她们怎么说?光让她穿衣服,没让她收拾行李?”芙琳娜问,不等库兰达尔回答又自言自语:“学院都是严格按小队招学生的……赶走她,一定会再补一个新人进来。”


“不要新人。”


“也没那么容易。要么把门大开,要么牢牢关死。开个小缝最麻烦!学院应该不会这样做的……说到底,她们还真能把诺尔瓦切家的孩子绑去圣判所不成?”


“诺尔瓦切。”库兰达尔咀嚼这个词,缓慢发出正确的音节。“很厉害么?”


芙琳娜叹了一口气,走到坐在床沿、低头并掌的库兰达尔面前,单膝跪下,把手搭在她膝头,轻轻抚摸她的脸。“你永远这样就好了。永远别熟悉这些事情。”


“不好的。你说要多学,多懂。”


“我说的话你都愿意听么?”


“嗯。你很聪明,赛卜莉也很聪明,我不懂的听你们的就好。打猎和打架要听我的。你们不懂。”


“好,就这么办。”芙琳娜站起身,“我说,咱们上课去,等诺尔瓦切小姐归队。”


芙琳娜走进双子教堂那满是浮雕与优秀牧师绘像的走廊时,自我感觉为赛卜莉承受了一些负担,而心情大好起来。


她已经知道赛卜莉从小养在诺尔瓦切庄园,不常与人打交道。而她从五岁开始,就穿上轻皮背带裤,脚蹬小靴子,抱起胳膊对车夫昂下巴。


从昆恩来到姆克镇接收圣洁之乳的马车由两对毛皮顺滑、脊背宽阔的骏博兽拉动,跑起来又轻快又稳当,车上桶装的牛奶甚至漾不出一杯沫子来。


手握敲拂这种寻常贵族家也难见的稀罕挽马的长鞭,车夫产生了他的手要比赶牛的手更有分量的错觉。他冲芙琳娜吩咐给他把围栏门打开,自认为友好地笑着轻掂那鞭子,说了句贵族们常用来和仆役拉近气氛的玩笑话。


芙琳娜愉快地回想起这件童年趣事,觉得又看到了一张张车夫的脸冲她友好微笑。


牧牛经商之家长大的芙琳娜非常赞同这句话:给你什么就拿住别放手。


父母用一大笔钱买来姓氏,递给她拿着。哪怕是能抽打骏博兽的稀罕鞭子,也卷不走这沉甸甸的、每个音节都以上千青金币铸造的姓氏。


现在学院把一缕轻飘飘的表面尊重吹到她手上,瞅她能不能捉住这飘忽不定,比城邦议员们的承诺更滑溜、比乡下牧师的宣礼更空泛的约定俗成。


对于尤迈丽丝,她并不像赛卜莉那样一点就着。优雅傲慢、双眼时常刻意向外游移的贵族小姐本就是常态,与库兰达尔并肩而立,亲热得像一对远房表姐妹的赛卜莉才是不正常的那个。


库兰达尔沉稳地走在她身边。芙琳娜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如果她把手放在库兰达尔颈子上拍一拍,那红发的小战士将会如豹扑出,按倒她视野中最不受欢迎的人。


她抬起头,朝视野中不受欢迎的那个人做出合乎规范的优雅仪态:“您说什么?”


暗示重复双方都了如指掌的事,是一种最柔和、最友好的侮辱方式,芙琳娜以此开头,证明她的确对贵族辞令下过工夫。


不用芙琳娜费心阻拦,库兰达尔已经挺起胸膛,稳稳站在她身边,保持沉默。


方才在她们身边,装作自言自语,谈论赛卜莉被圣飞兽认定有罪的贵族女孩掩口而笑:“啊呀?我听说牛的听力要比人好……原来在重要的事情上,它们反而是聋子么?”


“巧了,我知道牛不如我们聪明,却从不知道它倒比我更能分辨什么事情重要。”芙琳娜微微一笑,转向库兰达尔:“你饿么?要是我们的队长回来,发现我让咱们的战士挨饿,不知道会怎样大发脾气呢。最重要的事情可不就是同一个小队的人互相照料?”


她大踏步走开,库兰达尔学她的样子,目不斜视,没有多给气恼的女孩一个眼神。


等她们走近神术原理课的教室,库兰达尔才低声回答:“我不饿。她还没回来。”


芙琳娜正要回答,尤迈丽丝和她的队友们已经慢悠悠从走廊另一头走来。库兰达尔如临大敌地绷直脊背。


那双漫不经心的蓝眼睛遥遥点向她。建城者奥塔维亚金发蓝眼,而她的表姐妹金发绿眼,城中贵族多以这两种形貌为荣,尽管平民当中此类特征也并不少见。


不知道这件事有没有让自诩不凡的尤迈丽丝烦恼过。这个想法在芙琳娜脑中一闪而过。


她抢在尤迈丽丝越过她进门之前致意问候。“日安,奥塔维亚小姐。我暂代赛卜莉小姐向你问好。”


尤迈丽丝的冰蓝眼珠带着诧异之色移向她。就在芙琳娜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尤迈丽丝淡淡地说:“日安,思林姆克。我很高兴看到你履行自己的新职责。”


而后她越过门廊,走入教室,艾露蜜莎跟随在后,又犹豫着转向芙琳娜。“你好。赛卜莉小姐现在怎么样了?”


不等库兰达尔回答,芙琳娜撒谎道:“请放心吧,她很快就回来。”说完她自己都觉得好笑,被圣飞兽视为敌人的赛卜莉回到学院,怎么可能让对面的小牧师放心。


艾露蜜莎却闻言面现轻松之色:“那就好。如果那是一场误会,当然再好不过。”


库兰达尔笑着抬手,又瞧了瞧一旁索辛的暗沉神情,眯起眼睛,手停在半空。


芙琳娜不动声色地盖上她的手,亲热地摇了摇:“库兰达尔都等急了呢。”然后她慢慢把小战士的手推回身侧。


“啊,你们感情真好。”


“难道尤迈丽丝小姐不体贴您么?”


艾露蜜莎向教室里探望一眼。尤迈丽丝坐在座位上,正好奇地望向停在门口的队友。“她很好,只是……”她又看了看身后感到不耐烦的索辛。“没什么,是我失言了,请别介意。我们该进去了。”


“怎么会。请。”


芙琳娜侧身让出一大块并不必要的空间,以示恭敬。艾露蜜莎非常得体地欠身道谢,走了进去。索辛临进门之前,毫不掩饰地剐了库兰达尔一眼。


库兰达尔身子微微一动。


“行啦。不过你今天做得真不错。我还担心没了赛卜莉,拉不住你呢。看来是我白操心了。”芙琳娜走到教室门口对面的护栏,随意倚靠着。在上课之前,她还想再等一会儿,看赛卜莉会不会赶上。


尤迈丽丝的反应叫她内心惊讶。看来只要不碰上赛卜莉,奥塔维亚小姐的面具就无懈可击。盛气凌人固然是贵族们心爱的权柄,但她们也不以戟指对方叫嚷“没名堂的乡巴佬”为美。


不是因为那太伤人,而是因为姿容不够优雅有气度。芙琳娜太清楚这些讲究了。


“赛卜莉真的会马上回来?”库兰达尔不确定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她低头考虑了一下。“我就是知道。”


安慰的谎言刚一出口,她便感到后悔。游刃有余地应对周围不怀好意的人群令她头脑发热了。


库兰达尔怀疑地看着她。


远处迈来的一对身影迅速抹去了她的轻微悔意。“你不相信我?”她故作高傲地一抬下巴,“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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