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手脚还麻麻的有些乏力，赛卜莉怀疑自己会在昂首阔步时把它们甩到尤迈丽丝的鼻子上。

坐在教室第一排的尤迈丽丝正与艾露蜜莎说话，抬头看见赛卜莉由校长坦尼丝相伴，神气活现地走进教室时，只是淡淡哼了一声，便想与同伴继续方才的话题。艾露蜜莎反而露出了宽心的微笑，中止谈话，向赛卜莉挥了挥手以示慰问。

赛卜莉有点不好意思地稍微抬起手作出回应。之前，她可是在这位友善的小牧师旁边夸下海口，要把尤迈丽丝连带艾露蜜莎与索辛一并打败的。

尤迈丽丝的敌意对她而言如同时不时的口渴一样，只是躯体上一种必要的提醒，提醒她还有要务需要处理；艾露蜜莎的好意则像她没花钱就夺来的甜点，让她愧疚的同时又有些享受。

芙琳娜与库兰达尔跟在她身后稍远处。当她穿过双子修道院的走廊，甫一看见库兰达尔的高大身形，便想奔去与队友们重聚，但一想到校长在侧，她就忍住冲动，端庄地缓步行至教室门口，向面露惊喜的队友们问好。

库兰达尔大踏步走上来，给了她一个拥抱。坦尼丝呵呵地笑了。

赛卜莉在库兰达尔怀里脸颊发烧，努力踮起脚，越过她的肩膀，看向慢慢走来的芙琳娜。她怎么不跑过来抱一抱自己？是发现赶不上库兰达尔的步子，现在再跑有些尴尬么？赛卜莉愉快地想。

金发的小牧师慢慢走来，以无可指摘的优雅姿态，手按胸口向校长坦尼丝躬身拜礼。“很荣幸见到您，坦尼丝·阿曼校长阁下。”她使用的并非常见的社交致意，而是特别向年长智者传递敬意的拜见式。“您在开学仪式上使用的传动法术当真令人叹为观止。”

“哦？”正注目库兰达尔与赛卜莉身上的坦尼丝挪开视线，盯向毕恭毕敬的芙琳娜。“像你这样的小牧师还能留心这个么？了不起。”

“您过奖了，真正了不起的是您才对。我知道我卑微的双眼不足以评判久远血脉，请原谅我的僭越，但我希望您能宽和地聆听我的真实心声：卫城之手达尔·阿曼的睿智之血，如今在您身上光彩闪烁。”

库兰达尔松了手，和赛卜莉一起愣愣看着侃侃而谈、语气稳重的芙琳娜。

坦尼丝放声大笑，引得周围人都侧目而视，她毫无顾忌地哈哈大笑，伸手轻拍仍保持拜见姿态的芙琳娜肩头：“噢，孩子！”她揩去眼角的一滴泪水，“你没必要用这种方式讲话，真的！但我必须说，这是我这个季度听过最甜美的一番恭维。嗯，内容也就那样吧，这话也不是我第一次听见，但是这副可爱的、硬装小大人的模样……孩子，孩子，”她笑嘻嘻地拍了拍芙琳娜抬起的脸颊，“你有事要求我么？我看不像。”

芙琳娜飞快地眨眨眼。“谢谢您把赛卜莉还给我们。现在，请您走在我们前面，带她进去，好么？尊敬的校长阁下。”她恢复了一贯的轻快口气。

“啊，孩子，可惜你还太小，不然我就提拔你给我打下手。”坦尼丝佯装可惜地叹了一口气，“好啦，我同意你的请求。”

芙琳娜招手呼唤库兰达尔到她身边去。库兰达尔疑惑地牵着赛卜莉，两边来回看。赛卜莉眼望不过来与她汇合的芙琳娜，同样不明所以。

坦尼丝校长示意赛卜莉跟她走。芙琳娜再次招手，这次显得有些不耐烦。库兰达尔轻震一下，看了赛卜莉一眼，犹犹豫豫地过去了。

于是，赛卜莉便由校长坦尼丝·阿曼携着，像是第一天来学院的新人物一样，滑入全体同学眼皮底下，走到讲台边通往上层座位的过道边。

赛卜莉在六十多双眼睛射出的视线前，觉得皮肤像被硬刷来回粗暴锯挫一样又热又麻。

坦尼丝校长在众人面前亲热地捏了捏她的脸颊。她本想躲，但余光瞥见尤迈丽丝脸色有异，便高高抬起脸来，让那只涂有紫色星点指甲油、香喷喷的手滑过颧骨。

“对了，这样才好。”坦尼丝满意地说，抚摸嘴唇打量她，“不过还缺了点什么。女神呀，诺玛对你也太……拉维尼，涅鲁思弥……”她那丰厚湿润的嘴唇微微撅起，吐出几个赛卜莉听不懂的词语。赛卜莉心里一冷，流过一阵粗糙沙砾般的摩擦感。

在她眼前，校长歪头摘下自己一只耳坠，一块椭圆形状的金色软玉在赤金钩下摇曳。她喉头滚过一阵难解的咝咝声。

软玉在赛卜莉惊奇的视线中，像糖浆一样拉长，落下，又不可思议地自行上折，最后裹住了同样熔化变形的赤金钩，化为一蓬升腾火焰。

坦尼丝附身把火焰胸针别在赛卜莉胸前，低声对她说：“这样才够神气，是不是？这个送你。别怪你妈妈。也别太记恨曦光院长和她家那位，她们两个太死脑筋。”

赛卜莉低头看了一眼她的新礼物。“谢谢你，女士。”她同样放低声音回答：“我不会的……永远不会怪我母亲。”她真心这么想。母亲用后半生的无限可能换来了她的性命，母亲不欠她什么。她那骗子父亲才该受责备。

“那就是还要记恩娜的仇喽？你这孩子。不过这一点也挺像你妈妈的。好啦，再这样下去，倒是诺玛该先怪我对她女儿死不放手了。”坦尼丝欢快一笑，向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一挥手：“去，回去上课吧。噢，对不住，琳奇，我是不是占用了你的时间？”

板着面孔站在一旁的神术教师，琳奇·法珐烈，极不客气地扬手对着试图再多搭几句话的校长阁下发布了逐客令。

坦尼丝本人虽听话离去，可她那形象、举止、神态气度，以及昨天在神圣动物课堂发生的事，今早在演武场晨练的小战士们所目睹的事，方才所有学生们亲眼所见的事，桩桩种种纠缠一处，烹出一大片美味至极、质地甘脆的流言传闻。眼睛发亮的孩子们像是一群饥饿小鼠，不顾琳奇老师那暗藏怒火的警告声，扑在这些故事上吱吱喳喳啃食着，把四大神国的不同特征等等生硬干巴的知识全部抛诸脑后。

“仗势欺人的感觉怎么样？”在琳奇老师的喝止声中，芙琳娜向坐在身边的赛卜莉低声询问，“是不是感觉很好？是不是在想早就该这么做了？哈！”

“仗势，但还没有欺人。”反应过来队友刚才为何要那般安排，赛卜莉内心暗自惊讶。芙琳娜懂的好多。她们俩真应该调个位置。要是她来做诺尔瓦切小姐，肯定比赛卜莉得心应手多了。

但只有她，只有赛卜莉，才是伊文诺玛今生唯一的女儿。想到这件事，想到母亲说那些话时斩钉截铁的样子，她心里就甜丝丝的。

问话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芙琳娜扁着嘴，冲坐在前排的尤迈丽丝那端庄听讲的后脑勺一努。“难道您看了那个也不快活么？”

赛卜莉心中一动。当校长伸手捏她脸颊时，她清清楚楚看到尤迈丽丝变了脸色。看样子，哪怕尤迈丽丝努力伪装，她终归还是对赛卜莉没被抓走，反由校长本人神态亲昵地送了回来这件事难以释怀。

你是不是觉得很可惜呢？可惜，真的可惜。赛卜莉心中默念。不把你彻底拉下来，让你那副架子坍台，我是不会走的。

想到这里，赛卜莉掩藏不住地现出得意的笑容。“好吧，芙琳娜，算你说中我的心事。”

“还会不会有事？”库兰达尔担忧地问。“这次没有了，下次？”

“噢，你也懂得操心了。我想没有吧？你说呢，赛卜莉？”

赛卜莉回想着离开校长室时看到的情景。恩娜西法院长向母亲倾过身去，一副准备聆听对方训诲的恭敬模样。“我想没有。”她肯定地说。“没有了，我们没事了。”

石笔自下方划出一个漂亮长弧，重重敲在赛卜莉脑门上。她吃了一惊，瞪大眼睛捂住伤处，而后便怯怯地缩起脖子，向神术教师追随而来的滔天怒火表示恭顺臣服。

库兰达尔和芙琳娜坐在她身边，双手放在腿上，直背抬头，眼神坚定，透出探求知识的渴望与谦卑。

赛卜莉愿意拿胸口的漂亮胸针去换任何能抹煞尤迈丽丝扭头瞧她时那副表情的东西。但她也知道，世界上没有这种好交易。

雨过天晴，空气中跃动着泥土与花叶的气息，太阳挑剔地敲打小块积水，透出碎水晶一样的反光，而在从不积水的中央广场，金红阳光毫无保留地投入灰银石的平坦胸膛，激起钻石群星般火彩四射的热情辉耀。

赛卜莉三人下了早课，吃过午餐，便在芙琳娜提议下开始探索开阔无际的校园。她们穿过无处不在的斑桂树荫蔽，时不时为浓绿叶尖滴落的一颗露珠落至发顶而别开脑袋，互相笑闹，穿过被丛生植物挤得越来越瘦的小径，手指轻率地从太多她们不熟悉的植物面颊滑过。

要是教草药学的格尼老师看了准会大发脾气，指责她们玩弄危险的墨绿兔惊草、细长叶片间满是小毒瘿的三飞羽假蕨，却谨慎地从鲜红带白斑、能制成紧急止血药的旅人膏菇，以及螺旋生满刺叶、摘下捣碎可作浅效解毒剂的歪骨地刺上方收手而过。

她们离真正的知识与正确的态度还很远。孩子们才入学五日，留神人与人之间的微妙关系，留心自己在群体之中所处的地位，甚至留念挂心即将到来的休憩游乐，都远多于留意向往无尽的真知之域。

“嗳，你们两个安息日要去做什么？我们要一起行动么？”芙琳娜蹲在小径尽头一眼由灰石长条砖堆砌保护的浅泉前洗手，“我想回家一趟，但估计时间不够，除非我们家来人接我，但我还没想好……低阶学生必须要有家人来接才能进城玩，库兰达尔，你怎么办？”

“我要去马厩帮忙。”库兰达尔盘腿坐在一块平坦的大石上，专心摆弄方才摘来的一大把寒青草。细长柔韧的草杆在她指间寸寸折平，织为一个规整的底圈。“通知板上说会付钱。”

“通知板？噢，你说我们寝园门口那个吗？我都没留意上面还有这种告示。你这么缺钱么？”芙琳娜甩了甩手，坐到库兰达尔身边看她动作。库兰达尔给她挪了一半位置出来，她就毫不客气地坐到她腿边，探头去看。“要不要我给你一些啊？”

“不要。你教我读，多读一点就好了。”库兰达尔头也不抬地说。

“有出息。你呢，赛卜莉？”

原本悠然背靠一颗青橡树而坐的赛卜莉不多时就觉得树下软草过于湿润，坐着实在不舒服，便试探着扩展思绪，探向风元素界域，企图唤出一阵风扶她坐上青橡的健壮臂膀。

在校长室时，一股她也说不清的冲动引她毫无滞涩地深入水元素界域，完成了她之前觉得自己做不到的事。她很想重温一下当时的灵机一现。

风没有回应她探出的精神触须，她尝试多次，双手之间仍旧平静无波。不仅如此，当她退而求其次地转向水元素界域时，赛卜莉挫败地察觉自己大概无法重复早上的成功。

“真讨厌！啊，你说什么？”她转向芙琳娜，没等对方回答，又两手抓住粗糙的棕褐树皮，想靠蛮力爬上去。

她没能成功，只得向库兰达尔她们而去，蹭上平坦石台。“安息日吗？我估计还是待在学院吧。母亲一直都不让我出门。虽然来学院之前，雷塞琳老师说她可能会同意我进城去，但刚发生这种事，我想她不会放心我马上去的。估计下个安息日我才能进城。”

进城。说到这里，赛卜莉心中不禁发热。进城，哪怕是下个安息日才能进城，那也令她内心砰砰向往起来。

雷塞琳老师常为她描绘昆恩街巷之间的景貌，试图以悠扬语声抚慰她困于庭院内的心。老师会闭上眼睛，噙着一抹陶醉的微笑，手指转圈，在空气中画出高塔、长厅、街道两侧的篷布摊位，手指轻点，为它们插上处处可见的石头火炬，而后手指划线，列出昆恩的三道铁灰城墙。

她的语气先是轻，如银胸燕掠过昆恩外墙，翱翔于港口码头之上，翅膀的小小阴影逐一点过数十条木板长桥旁停泊的挺拔帆船，它们大多悬挂朴素白帆，极少部分会高傲地扬起绣有商会标志的紫帆，在风中饱满鼓动。

之后老师语气转急，像是银胸燕俯冲直下以躲避天空刺来的利爪。双目深邃的赤眼鸢急急盘旋在昆恩第一道城墙外的贫民窟之上，审视那些深棕色的草摊之中，有没有值得冒险劫掠的食物，比如在石盆上串枝熏烤的兔脚与半截臭鳗鱼。昆恩人爱吃丘陵兔，爱吃礁石岸线边沿密密麻麻的海雀和大脚燕鸭，爱吃浅滩处捞起的玉贝、女人贝、花壳蛤蜊、锯嘴蚌，爱吃被她们称为母亲胸脯的白旋海所乳养的条纹鱼、大眼鱼、蜂窝斑点鱼、红鳗、白嘴鳗以及其他城邦看不上眼的萤火水母。时节轮至灾厄三季时，为表纪念，她们还吃蛇，用狼牙椒腌得发红，在石头火盆上烤得冒烟。

说到吃蛇，雷塞琳老师的语气总会带出一丝令赛卜莉忍不住舔嘴的诱人气息，而后变得又低又柔，像一只抬头打望饥饿回旋的赤眼鸢，而后不屑地伸个懒腰，缓步行于第一与第二道城墙之间平民区的优雅影子猫。它是这里的著名住户，响铃集市的无冕之王，每天早上，都会在开市的清脆铃声中跃上集市的高耸木门，发出热情洋溢的嘶声，应和铃声与早市商人们的嘶吼招徕，而后一跃而下，在篷布摊位之间穿行，穿过稀罕的紫石榴、浑圆小巧的黄玉兔脚果、长串长串的粉红甜瓜，亦或大颗雪白的沙菇、刺激芳香的青翠冬葱、发黑黝亮的油质鸦皮薯，穿过这些它不感兴趣的东西，最终来到悬挂有千种狰狞鱼干、刺窝鱼皮、袋装细虾与小罐水母碎块的集市尾行，在咸腥喧闹的人群中发出评判高下的喵声，而摊主则会笑着丢给它运货车夫的剩饭，一条两条嘴巴尖尖的沙丁鱼或半只雪白露肉的螃蟹。

那大猫满足的呼噜声传回雷塞琳老师的描述，令她的语气深沉厚重，带有呼之欲出的浓烈情感，她会回复人身，以她那特有的不徐不疾步调，尽情描述在昆恩的第二与第三道城墙之间的贵族区，星尾凤蝶旅店的厨师会怎样地在她那以防火木搭成的橘黄色圣堂中，以牧师们洗沐圣像的专注虔诚，将一勺勺调和了十种芳香底料的香浓酱汁，滴落在切面闪烁温暖火光的大块王者鲑鱼上。她会赤手碰触刚从窖炉里取出的焦褐烤鹿肉，爱惜地抚摸这些猎人们不定期送来的稀罕货色，为它们戴上一枝才自旅馆后院花园摘来的碧绿揉椒芽，洒上包裹在玉色柠檬花中熏香足季的粗盐，而后依恋不舍地配上用镶银羊角杯盛放的深紫黑麦酒，将这一对伴侣，送至以垂挂缟玛瑙坠的发网裹起高雅发髻、露出绣有金线文字的雪白肩膀、手腕被眼为翡翠的一尾修长白鲸环绕的高贵女士面前。

“莉莉，我亲爱的莉莉，”老师会如此总结，语气带有令她心驰神往的动人魔力，“我会为你带来我所见的一切。”

“赛卜莉？”

芙琳娜的问询之声传来，唤回赛卜莉迷离的注意力。她坐在库兰达尔旁边，看到对方已经将大把寒青草编织为一个小巧冠冕，顶角翘起，周围平展。

库兰达尔手拿自己的工艺品，左右犹豫了一下，将它搁在芙琳娜膝头。芙琳娜嘻嘻笑了，拈起那轻巧的王冠打量：“北方人的帽子。”她伸手为赛卜莉戴上。“为我们的队长。”

“我们的队长安息日待在学院里做什么呢？”

“去找雷塞琳老师。”赛卜莉扶了一下那轻飘飘的重担，不假思索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