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先生此时正在钱市胡同的一处银号里，她从荷包内取出根一两重的金条，问柜里的伙计：“现今一两估约能换多少银元？”

伙计双手接过，往杆秤上一放，拨了拨秤砣，说道：“三十八，这年头它什么都涨，就金价和银元跟着跌，您但凡早来一月，都能凑个整。”

女先生无声的叹息，而表象仍是那样平淡：“换了吧。”

这是阿玛离京前，将另外三处宅院，以及部分珠宝、古董变卖后换的，因为急着脱手，价钱被买家压去大半，末了儿与家里的银票一同去换，才拿到五条一两重、三条十两重的金条。

而到自个儿手中的，只有这一根一两重与另一根十两重的，其它都被二房吞了去，可按现今的价细算下来，倒不如了原本价值。

请个下人一月要花费两元，不止有月钱，还得管吃住吧，米面肉都涨了价，一元能买十八斤米，面呢，也差不多是这个价，可马上就入秋了，又该置办冬天的衣服，一元只能扯来八尺布，不光是自个儿，还有姑姑呢，这么一算下来，三十八元是少之又少。

她接过伙计递来的银元，数着放回到荷包，随后将荷包口紧紧捏住，才敢出这银号的门。

一路上她心里盘算着，逐渐地惆怅起来，家里剩下的那些物件怕是不能动了，万一哪天有个急需钱的时刻，也好当了来用。

她想的轻巧，也低估了另开炉灶的难处，但凡她有点预知能力，知晓未来几日的挑费，甭管蒋玥表现的再可怜，也绝不会让她进门，平白给自个儿增添一份压力。

女先生回到胡同时，阳光已经不如出门前的耀眼，远处的云染了些微的橘色，袅袅炊烟由邻里升起，各种香味儿飘来，让她感受到烟火气。

她就这样一路走一路闻，恍惚间好似回到了在老家的那几年，因为宅院小也就不分了尊卑长幼，每到夜幕降临，好几口人会围坐在一起吃饭，阿玛会斟上一杯酒，偶尔喝到兴头时，还会讲起那些说烂了的往事。

当讲起少年时的风华，阿玛会起身拖着那年老的身躯，顽固地跳起年轻时所学的蒙古舞，据阿玛说，额娘还是少女时，就是被他那豪迈所吸引，也爱看他跳，可惜作了协办大学士后公务繁忙，再提不起精力为额娘跳一段。

额娘曾偷偷与她说，家族到了阿玛这辈，男丁只有阿玛一人，两个人结亲二十年，额娘未能生育，在全族长辈的逼迫下，阿玛纳了妾。

阿玛自觉这事上亏欠额娘，那些年被赏赐的菜肴、得到的好玩意儿先紧着额娘，给妾室的全是额娘挑剩下的，当盼来她这“老姑娘”时，阿玛比给儿子娶媳都高兴，生生摆了三天宴席，银子如流水般，全进了伙计的腰包。

阿玛宠了额娘一辈子，疼了一辈子，就连黄泉之下都要做个伴，舍不得留额娘在世上苦捱，她对那小人儿的期盼，或许也因见识了阿玛与额娘的恩爱。

假若再坚持一下，耐心再多一些，等小人儿通了情爱后，是不是也能像阿玛对额娘一样，宠着自个儿，疼着自个儿。

女先生陷入回忆中难以自拔，当看到坐在门前石墩上的小人儿时，她还以为是自个儿思念太重出现了幻象。

“先生。”蒋玥站起身，走到女先生面前，牵起她的手：“您留的问题我寻到了答案，愿同尘与灰。”

女先生微微一怔，转而笑吟吟地说：“小没良心的，你倒是说说这句的意思，不然我可不信。”

这使蒋玥犯了难，心想着：“娘也没教意思啊，尘与灰……难不成是愿意一起死？”

“我愿意跟先生一起死。”也不知谁给她的胆儿，竟然真敢说出口。

“我不愿意！跟你一起死，那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回去多读几年书再来吧！”

女先生气呼呼地甩开蒋玥的手，径直进了宅子，之后大门也被无情地关上。

蒋玥站在门外呼唤：“您怎的又生气了！娘只教了我怎的说，您问的急，我只好随便编了个，娘还言语，我要把您请不回去，我也甭回去了，您开开门那！”

许是娘的施压起了效，也许是女先生被她这不着五六的解释气急。

女先生从里把门推开，对着她劈头盖脸一顿骂：“意思是愿意和你永远在一起！不是愿意和你一起死！要死你自个儿死去，甭妄想拉个垫背，这么富有情意的诗词被你说成了寻死！怪不得娘把你扔出来！该！”

“先生，有火您跟我回家发，兹要是能把您请回去，您让我睡榻底都成！”

蒋玥厚着脸皮与先生迂回。

这套路用太久，女先生也吃腻了，自然不会给机会，她撂下一句：“我哪敢让你这小祖宗睡榻底，睡你的大街去吧，天为被地为床，闲暇再数个星，被夜里的风吹吹，兴许能醒脑子！”

随后，蒋玥只听得一声“嘭”，门再一次被关上，甚至还听到门闩从里面插上的声音。

这下真成了有家不能回，有屋不能住，她有些怅然地坐回到门墩上，望向那即将擦黑的天边，口中念着娘曾教过的童谣。

“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哭啼啼要媳妇儿，要媳妇儿，干什么，点灯，说话儿，吹灯，作伴儿，清早给你梳小辫……”

末了儿，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又继续嘀咕：“娘教我这个，还教什么愿同尘与灰，让我学小小子儿娶回去个吴佳小媳妇儿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