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玥招架不住频频挥来的木杆儿,逼得她跑进垂花门,上了院子里的树,这回她长了记性,双手紧紧抱住树桠,以防自个儿掉下去。
女先生追到树下,叉起腰用木杆儿指着上面的人喊:“您不是有本事嘛!使出来啊!躲上去装什么孙子!我瞧着阿,您就是孙子!”
“哎呦喂,您净说实话,在我家甭管是亲爷亲奶,还是姑、姨爷奶,我可不就是当孙子的,难不成,您有让我作爷的方儿?”
大概,死鸭子嘴硬就是形容她的。
女先生此刻的心情,就跟那吃了苍蝇似的,一股子恶心劲儿往上涌。
她顶厌恶这种旗下大爷做派,穷得猪油皮抹嘴了,还迈那罗圈腿,两膀子悬挂着,手像那螃蟹钳子似的,向前微曲地伸着,他们管这叫“扑虎营的巴图鲁”,街上见得(dé)个熟人,言语得(deǐ)从鼻腔里发音,为此还出了一个专门的名词“甩鼻腔儿”,什么德性!
注:扑虎营:满洲话也叫“扑盔营”,清时专练“布库”,也就是摔跤的地方。巴图鲁:满语,皇帝赐的第一勇士称号。旗下:八旗,这里指满八旗,上三下五,入关后上三由镶黄、正黄、正白,下五由正红、镶红、镶白、正蓝、镶蓝组成。这段跟第头几章有串联。
如果之前只是觉得对方嘴贫了点、碎了点,可这当儿对方所表现出的,是她再难忍受的,将对蒋玥生出的希望,被一盆水浇灭。
她拿木杆儿的手垂了下去,对树上的人道:“您这旗下大爷的德性我伺候不起,您也改不了,哪天我再因您这张破嘴吃瓜落儿,死了都没人可怜,您兹当行行好,放过我吧。”
这番话仿佛冰凌般,寒到了蒋玥心坎儿里,而那言语的人也不能幸免。
“什么叫兹当我行行好放过您?您用得着我放过?我哪回不是被您牵着鼻子走?嚯,还把旗下大爷的帽子往我头上扣,论这泼脏水,您是这个!”
蒋玥一只胳膊勾住树桠,另一只胳膊伸出去,竖起大拇指瞧给底下的女先生。
看模样是恼羞成了怒,其实心里虚着呢,先生说的一点不假,也清楚自个儿这一身的秉性惹人厌,可她抹不开面儿,更不会去承认。
“说完了?”女先生面无表情地问,而望过去的眼神,却如看跳梁小丑一般,满是轻蔑。
这样处境下,蒋玥除了死磕,好似也没了别的方儿,只得搬出之前的事来纠缠。
“我对您成见海了去了,这才哪到哪儿,就您那爱兜圈子的毛病,您往明了说,我是能跟您摔咧子还是怎的?还有件事儿我想起就搓火儿,您这回涮了我,拿我当猴耍,我跟您翻扯了嘛?我老着脸来上门,好嘛,您上来给我一顿呲,是,我该,我惹了您,我这张嘴又贫又贱,还一副光棍烂德性,可您也不能把我往地上踩那,说真的,我不欠您的,您就不能想想我的好?我把您当亲人,那您呢,把我当什么了?”
蒋玥喋喋不休地倒苦水,跟穷胡同里守了寡地怨妇似的。
她欠女先生的嘛?应是欠了的,从定亲那天起便欠上了,只是她现在还不明白罢了。
这一通地倾诉衷肠,落在女先生心里,如同一颗石子扔进平静的水面,泛起圈圈波澜。
“你还知道自个儿的嘴又贫又贱,既然话头到了这,我得跟你掰扯,咱俩从照面到这儿,满打满算四天,可你那?生生气了我三天!一天留给我捯气儿那!说什么就想疼着我、爱着我,我一难过你心里头且难受着呢,哟,那您可真心疼我,要这么着被您爱下去,得成那短命鬼!对,我涮了你,跟你玩弯弯绕,可你想原因了嘛?你在娘院门前说的话,你自个儿觉得是人话嘛!动嘴就罢了,还上手!你怎的不下来让我推一把!”
女先生越说越冤屈,话到最后,不自禁地蹲下身啜泣:“还敢说不欠我,你哪哪都欠了我!迄小儿你就欠了我!要没你我就用不着回来,哪怕是回来也犯不着受这个气!”
蒋玥哪见过这架势,好么生的,怎就能哭了,还有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趋势,唬得她半天才回过劲儿,匆忙爬下去跑到先生身边,也顾不得那“跪天跪地跪老家儿”了,利落地跪下,抬手为先生抹鼻涕擦泪。
“我错了,这回真知道错了,今儿后我改,您哪儿瞧不顺眼,我就按您吩咐改,我欠了您,您让我怎么还都成,求您别掉金豆子了。”
女先生往外推她的手,她强硬地把先生胳膊按住,又在先生脸上抹了一把:“您别乱动。”
“你埋不埋汰!将抹完鼻涕就再往脸上抹,抹来抹去全糊住了!手给我拿开!”女先生忍不住发了话,微微后仰着避开。
蒋玥悻悻地将手缩回去,继而翼翼小心问:“您,您还怨我嘛?”
“怨!今儿晚你给我打地铺,我哪会儿消气你哪会儿睡回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