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覆沃野，溅漫凌烽。

无极宫的千烽箭跨越千里，从东海一路穿到北地。元酒那个老狐狸搞出那么大阵仗，无非是知道藏雪名声不保、就干脆来个“大义灭亲”好让无极独善其身。虽然千烽箭确实有点大手笔，但对无极那个家底来说、倒也还拿得出来。

季无念笑起，躺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她的眼里是渐红的天、沁粉的瓣，耳边的风声很淡、很适合她想想事情。

不知道魔界那边，会不会开始找她。

寻玉被她骗着派人寻找圆镜，谷岳人回去应该也会回报冷剑之事。圆镜被她带走，柳云霁又是被她送回无极，凌洲已经显现了对于那些秘宝的“知晓”，估计也会引起漆墨的注意。

那个有点憨直的魔尊不足为惧，倒是他后面的人……

伸在半空的手颤了一下，季无念松了劲、任其坠在身上。

她还是怕他。

绮梦纱的效用并不是完全消掉疼痛，它更像是意识中一个包容的口袋、将所有受到的痛苦裹在其中。然而那根名为药效的绳索时常松开，所以要多吃一点、确保它永不脱逃。

只是对季无念来说，药效是总会“过”的。

她的每一次的死亡都是重置。所有的修为和成长都会都会消失，唯有意识里的东西会跟着她经历轮回。其中也包括了那些被封存的痛楚，简直像是在报复一般，在她醒来的一刹那向她涌来。

那是一种怎么样的痛感呢？

如果把感觉化作光芒，那季无念就是在白色的海洋里被一点点刺入。她没有办法挣扎，只能感受着自己的身体被化作微末。她的眼前什么都没有，周身也似乎什么都没有，可以说是懵了、也可以说是钝了，但反正她清醒的时候想吐，吐又吐不出来。

那个时候她就会咬牙再躺一会儿，等浑身的紧绷褪下去再慢慢睁开眼睛。无尘殿的顶很适合看着发呆，她会特别注意其中的一根梁，就看着它跟另外一根的交界处。等那条缝隙变得清晰，她就知道自己的思绪总算明朗了。

她到这时才会敢动，动动手指、动动脖子，确认身上的每个部件还在。

残废是活不下去的，动不了的话、她就自杀。

……说来之前就有几次是受不了了自杀来着……她是死了几次才稳定下来的？

季无念想不起细节，在记忆里搜索一圈也没找到个确切的数字。那种状态的她基本跟疯了也没两样，很多东西从看的时候就模糊，记得就更加模糊。不像现在，她已经能保持平静。虽然痛感还在，但疯狂早已消退。她有时都得反应一下自己的状态，直到升起的战栗提醒她、她还会害怕。

怕是一件好事，至少她能拿自己的命更当命一些。

……真的么？

季无念深吸了口气，让山上的清凉贯入肺腑。躯体很轻、内里空空的。

正好月白回来，季无念转头去看。自己的小徒弟舍弃了唯唯诺诺的气质，昂首挺胸的样子似有睥睨。她高在云端，可只要季无念向她伸手，她又会安静得、被她扯进怀里。

好像、也没有那么空荡。

季无念轻轻地咬她，没舍得用力，却多少生出了把她融入血肉的想法。这想法压过了对曲似烟的警觉，让她一时间沉溺在了占有里。月白任她搜刮，随她掠夺，大人似乎有无穷无尽的纵容，一点一点、在她的身体里堆积。

月白呀、怎么会这么好啊？

她在感叹中缓慢平和，略带愧疚得承着月白的“埋怨”。然而小徒弟唯一的报复是要她去照顾秦霜，再做点她本就要做的事情。

月白是真的不在意她的任性，包容而又宽厚，再多少带点乐在其中……

也是骚气。

季无念欣然之余，倒也没忘记月白提到的曲似烟。那条蛇她熟识，还是给月白提个醒，“你要当心些。”

无情的妖医只有好奇心，对未知的探索支撑起了她的疯狂。季无念曾是她探究的样本，很明白那条蛇的手段。虽然月白不一定在意，但她想到对方的觊觎……多少有些不喜欢。

“你若去见她，我也要去。”

月白是她寻到的变数，不能让曲似烟有机会伤害和蛊惑。

这样的干预被月白允许，大人又问了另一个人的事情。长大的左千千她没有那么熟，但她母亲的遭遇、她是亲身经历过的。

那个温婉的女子在她刚入藏雪的时候对她亲和又加，所以她被伏击的时候、季无念也想过舍身相救。可那时候离她重生不过几年，季无念再天资聪颖、也不可能在那种情况下把人救出。

季无念最终放弃，舍去藏雪发生的一切，选择了其他的路。

这样的事很多，她总是在这样那样的死亡里进行取舍。这边的争取意味着那边的绝望，季无念无能、只能对他们袖手旁观。

所以，“……是要做什么呢？”

……做什么呢？她有什么好做的呢？

“救世”这个词太过空泛，为了“民众”也不完全是她的目的。季无念自认是个自私的人，最后的最后、还是为了自己。

“打发时间”是个很好的答案，因为除了打发时间、她也寻不出自己做这些事的意义来。成功了又怎么样呢、失败了又怎么样呢……她总是会死，一切也总会重来。

其实一直过享乐的人生没什么不好，安心呆在已经安全的“未来”。挑一个高兴的时候结束生命，然后让一切停止在最完美的时候。她也是在那样的安稳里探索了很多、经历了很多，也学会了很多技能、得到了很多愉悦。无非是在那里呆久了会很无聊，她心里又有之前留下的一些牵挂，所以要给自己“找些乐子”……

这些“乐子”有时没有那么欢乐，可若是没有一个前进的方向、她又如何渡过这无止尽的时间？

大人应该是不会懂的，她大概还觉得自己是在敷衍她，感觉有些生气。然而季无念真的是这么想的，因为她确实可以随时放弃、而后重来，现在的一切会因此失去意义……可能连月白也是。

不会完全失去的东西，又哪里来得什么重要性呢？

这话她可不敢跟月白说，感觉会被大人狠狠得报复。季无念不想惹月白生气，更不想让大人难过。尤其是月白想要安慰的话，她就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

肯定、会很失望的。

很多心疼的目光闪过眼前，季无念想到自己刚开始觉得被爱护的暖意。那些东西已经是记忆深处的模糊，现在的她、只要想到面对、便会觉得劳累。

“心疼”的后续时常会是阻止或是牺牲，季无念宁愿自己来，也不想去负担多出来的情感。

只不过月白算是个例外，她看着心疼自己、但又好像没有完全心疼自己。折腾人的手段一套一套的，哪里有外表这么清冷高傲……

调侃归调侃，月白对她的好，季无念也知道。她并不想因此增加大人的负担，在冷羡的处理上便想简而化之。这位师叔的出现本就是在她计划之外的，若她担得住也就罢了，担不住还把压力都往月白身上放……季无念还没有那么不要脸。

显然月白是没有把她的顾虑放在心上的。大人该干什么干什么，甚至在她无所知的时候就将左任解决。季无念在得知藏雪掌门陷入昏睡时并无震惊，可再往深想，心中的不知哪处、竟又钻了空洞。

月白大人究竟是强到了何种地步，竟然连那样的人物、都能悄无声息的解决……

细想无用，正好月白提出要去，季无念便缠着要跟。大人的目的她看不太懂，可左千千的事……

“人肉？”

“柳云霁。”

……什么意思？

季无念心中“咯噔”一下，月白的解释也没有让她觉得舒服。怀里的小姑娘到现在还皱着眉头，究竟是遭遇到了怎样的打击……

是觉得自己很恶心吧？大概也觉得自己不该活下去……

季无念懂她，可这样的“懂”……半分作用没有。

“世间残酷、求不得十全十美。”

在她以前“杀掉”柳云霁的那么多时间里，左千千是不是也都承受了过分残忍的真相？如果她不去戳穿藏雪的阴暗，这个姑娘是不是也能肆意得活下去呢？

没有答案，不可后悔，季无念的每一步都有代价，就像月白说的，“总有取舍。”

不知道月白在做着许多事的时候，心里的取舍是什么呢？

……大概、都是不怎么在意的吧。

季无念放下毛笔，目光跟着兔小的背影。这只小兔子以前就说想要学医，所以她提前叫了他进入药山的办法。曲似烟虽然不是个好人，但在医术一途，确实是有其造诣的……

她还是第一次在药山见到兔小，听他说并不后悔，那下次、便可以继续告诉他前来的方法了……

会是好的么？

季无念不知道，却也没有办法为未来写下定论。再往前的路她没有走到过，离现在不过几年、她就会被关进魔界的一处行宫。那位魔尊会慢慢激发此世的魔气，然后去收集那些带着“神息”的秘宝。他的路途上无人可阻，因为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在不损战力的情况下清除魔气。季无念刚刚写的十几页纸里全是她曾经的尝试，花去了诸多天材地宝、损失了无数人命，最后的结果、竟都不如她重回那份黑暗。

这次有了月白……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季无念之前没有太过深入的去想这个问题，因为在她看来、一切都已太晚。月白出现在局面开始崩溃的时候，这短短的几年……根本不够让一切发生改变。就算她强到可以杀掉魔尊，那些被激发的魔气依旧会让此世陷入混乱。而大人本身的体质好像也没办法收走所有魔气，那其实就结果而言……并没有差别。

或许她会省去被魔尊带走的结局，与月白一起奋战和抗争，但一切总有尽头、而她也注定回去……

她不知是好是坏，但她心里明白、自己只能走下去。或许这回有月白同行，可是脚下的路、终究只有她自己可以踩到。

她一直是这么想的，月白却总是在打破她的想法。“神息”、“魔气”、“龙鳞”。大人用各种神奇的能力质疑着季无念的选择，一边展露着自己的牵扯，一边无声得说着，“相信我，我来解决。”

季无念信，可她又不抱希望。

说得难听些，就算解决了、又怎么样呢？她不是没有遇见过花去许多性命的困难。就像以前过她师尊那关的时候一样，她像是卡在那个时间点般反复轮回、寻不到过去的诀窍。她那时觉得只要过去了，一切就会好，可结果呢？

一关又一关，一次又一次，可能魔尊的这次更难一点，但这种无数夹缝里的生存、早成了她的习惯……

总能在万千选择里寻到办法的，她有漫长的时间、实际并不着急。

她倒是真的很想问问怎么才能早点找到月白，可大人那个别扭的性格，问了也只会高傲得躲开。季无念本来还想再尝试尝试，但月白若不知原委，必然会问她缘由。季无念不想说，问话则又会被大人归为试探……

也是自己造的孽啊，结果只能自己担着。

季无念想到这个就想笑，尤其是月白那副样子摆在眼前的时候。大人的在意被“不在意”的表面压在底下，时不时得冒头，顶得她自己生起闷气来。季无念有时候都心疼她，就想逗逗。“气急败坏”的大人肯定要欺负回来，有点霸道、有点可爱……

这样的大人、她想要几个呢？

有点难。

围在她身边美人自然是越多越好，可这样让她挂心的……她真的希望、只有这一个。

不要有之前没有遇到的，不要有之后不得不放弃的。她好想生命里只有这一个月白，一切连贯、无所断续。

可能么？

不可能的吧。

所有人都不是独一无二的，除了她自己，而她为这份特别付出了代价、没有选择。但是她至少能去珍视现在这份心情，对月白……她是信任且亲近的。

大人有时是真的像个孩子，做事全凭喜好、也不会瞻前顾后。这当然得益于她深不见底的实力，可怕的情报收集能力、也算是其中之一。

柏怀设计柳云霁，月白是怎么知道的？

这一环并不在季无念的计划里，但现在一切也都乱了套。季无念并不算太介意这件事的发生，可月白在今夜特意带她来此……是专门为了救柳云霁？

“轰隆！”

一声巨响劈裂了她的思绪，季无念只需一望、心中冰凉。

是漆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