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迪和别人打架进了派出所的事情,刘丽琴是三个当事人家长里最先知道的,一如吴迪从小到大遇到任何事情,刘丽琴都是最先知道、最先到场的。
刘丽琴清楚地认识到,幼小的吴迪除了她再没有其他依靠——吴迪的父亲在吴迪七岁的时候蒙冤入狱,面临的是要把牢底坐穿的无期徒刑。后来吴迪渐渐长大成了一个可以替刘丽琴顶着天塌的男子汉,刘丽琴便转换了自己的位置,把吴迪视为她唯一的依靠。
吴迪上小学的时候,刘丽琴每个月都会带着他去监狱探望父亲。吴迪和母亲坐在颠簸的小巴里,从市区穿越到农田,运气好的话可以看到出来吃草的羊群,运气差的时候则要在拉煤土的大卡车间穿行。小巴发出“嗡嗡”的鸣响,车里满是难闻的柴油味,却没有人开窗,因为外面的煤灰比起柴油更难被分解消化。
在吴迪快要把从家里到监狱的路上的每一个出入口、拐弯和停靠站记熟的时候,他突然要重头再来一次了,因为他们搬家到了一个新的城市。
母亲对父亲入狱的原因缄口不言,“你爸爸是个好心的人,却被坏人利用,被冤枉惨了。”一直以来吴迪只能从母亲嘴里听到这样一句解释,而在母亲的反复叮嘱下,吴迪在和父亲会面的半个小时里,从未问起过父亲的罪名。
吴迪一家三口的会面平和得与墙上斑驳的坑洼格格不入,从吴迪第一次和母亲一起来探监开始,父亲每次都会交代母亲一些事,母亲一边记在纸上,一边不时向父亲点头。
吴迪猜想父亲以前在单位里做领导时应该就是这副挥斥方遒的样子。他特别敬佩他的父亲,哪怕在监狱里消瘦了不少,眼神里依然有自信而坚定的光。“吴迪,不要被无关紧要之人的话语扰乱了阵脚,更不能被亲近之人的话语迷了心智。”有一次和父亲会面的时候,吴迪实在忍不住委屈,向父亲转述了学校里的同学恶意中伤他的话,父亲没有责怪他不争气地流了泪,也没有为自己做任何辩解,只对吴迪说了这样一句话。
吴迪在学校没少因为有一个在服无期徒刑的父亲而受欺负,“狗官”“贪污犯的儿子”“花的可是我爸妈的血汗钱”......在学校里成为众矢之的非常容易,只要你牵扯了一件不符合社会道德标准的事情,就会有一大批人群起攻之,也不论他们自己是否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
吴迪在学校里冷脸回应着恶毒的咒骂,因为在他第一次把这件事告诉母亲的时候,母亲对他说:“如果你被激怒了,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你可以感到气愤,但你要把这些气愤存在心里,等到它们聚集到最大的时候,就会变成你的能量一起爆发出来。”
如果吴迪的父亲是吴迪成长期的精神支柱,那么他的母亲刘丽琴就是第一个偶像。吴迪没有见过母亲崩溃,从父亲蒙冤入狱的那一刻起,母亲一直表现得很坚强,带着吴迪探监、接收父亲的指令、去和父亲提到的那些人交涉......家里的灯在吴迪的印象里始终是亮着的,任何时候他走到客厅,都能看到母亲一个人坐在餐桌前奋笔疾书。
不管母亲看起来多么疲惫,在看到吴迪的一瞬间都会露出温柔的笑容,揉揉吴迪的头,把他揽到身边。而无论吴迪在学校里遇到了什么难题,母亲都会教给他一个道理,然后让他自己去处理。母亲说话时候那个坚定的眼神,和他透过监狱被刮花的玻璃看到的父亲一模一样。吴迪从小就被言传身教要坚强、冷静、自我决断,这些他都做得到,唯独他视为偶像的母亲能够影响他的判断。
吴迪家里的第二个变故出现在吴迪搬家之前。搬家的时候,吴迪并不知道父亲和母亲发生了什么,他只是很开心终于不用再忍受那些同学恼人的蜚语,可以去一个新的城市重新开始一段生活,可是变化远不止这么简单。
他们去探监的路途变短了很多,但是探监的频率却降低了,父亲的双眼不再像往常那样炯炯有神,也不会再对母亲交代那些吴迪听不懂的事情,而母亲再也没有带过纸笔,只是坐在圆凳上看着父亲。这回吴迪是看不懂父亲和母亲的表情,但他们看起来都是麻木的,也许是被痛苦折磨着。
突然有一天,母亲告诉吴迪他们不能再去探监了,“从今天开始,咱家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是我的儿子,但你没有父亲。”这一次,吴迪也像以往一样,照着母亲的教诲,把心里强烈的情感全部压缩在了心房一个小小的空间里。他确实从头开始了一段生活,带着一个干净的单亲家庭的新身份,作为插班生融入了一个全新的圈子,但吴迪觉得自己却不如从前单纯了。
从前的他背着父亲的枷锁,却能够挺直腰板面对恶语相向,底气就是他的父母,是他们让吴迪看到一个人可以有多坚定,而一个坚定的人能有多么强。现在的吴迪表面上是一个在学校里顺风顺水的优等生,但他内心的支柱被抽走了,人变成了一具徒有其表的躯壳。
母亲变得愤世嫉俗,家里的电视每天都播着社会新闻,她边听边摆出一副充满优越感的架势,点评着当事人哪里做得不对,然后总会把话题转移到对吴迪的说教上来。吴迪听到母亲最恶毒的话语,是有一次电视里讲解一个妻子跟踪调查丈夫,最后在旅店捉奸的案件,其中的反转是妻子在旅店捉到的情人是个男性,刘丽琴的反应比看一个连环奸杀案还要强烈,言辞激烈地咒骂两个男人在旅店苟且,说这种同性恋的行为不可原谅。“身为男人,就要为家族传宗接代,这种男人在这里浪费老天爷赋予他们的能力,逆天行道,他们的脑子都是被邪念吞食了!”
那时已经高中的吴迪虽然没有在现实生活中见到过同性恋,但他已然能够分辨母亲的观念是迂腐而偏激的。刘丽琴见儿子没有搭话,话锋一转到吴迪身上,说:“儿子,我最后一次去看你爸,他临了嘱咐了我一句话,让我千万替你把好媳妇这关,给吴家留个能光宗耀祖的后,也能帮他清一清身后的孽障。”
吴迪捏着刘丽琴的手,连哄带劝地说:“妈,您不用担心,我不是同性恋。但您这想法也太过时了,让别人听了得笑话您老古板,还是我吴迪的妈妈呢......”吴迪皱着鼻子冲刘丽琴撒娇,刘丽琴看着儿子可爱的模样,嘴上连连应着声说“好”“我改”“不能给我儿子丢脸”,宠爱地用手刮了一下吴迪的鼻梁。
“您放心,等我长大了,准让您抱白白胖胖的大孙子。”
吴迪后来又找到了心里的支柱,还是他的母亲。以前是母亲的力量给了吴迪力量,而现在是母亲的脆弱让吴迪决心做一个强大的人来保护母亲。在自我的成长与和母亲的相处之间,吴迪尝到了与所爱之人渐行渐远的苦涩,他发现母亲的想法、观念、行为都停留在了她的时代,而且吴迪尝试了几次之后发现,母亲完全拒绝接受他人的建议。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吴迪学会了爱人,而不是爱人的灵魂,哪怕他和母亲在各方面上天差地别,吴迪依然能够让他的心和母亲贴得很近。
吴迪曾经问过沈童,觉得自己哪里最吸引她,沈童的回答是“你懂得如何爱别人”。吴迪能够让对方感受到,他的爱不在于对方是什么样的性格、什么样的身份、有什么样的能力,而只是爱这个人,无论她是什么样子。
可如果是这样,吴迪为什么会爱这个人呢?吴迪爱刘丽琴,因为他们是相依为命的母子,那么沈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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