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要遇见,最好不是在公园。如果在公园,最好不要有焰火。
她是在见到那人时才生出这种想法的,她以为她不会来公园,她以为她不会玩电光花。
她站在悠哉散步的人群中,大汗淋漓。她不曾狂跳或是奔跑,汗水却将她的黑发湿黏黏地抹在脸上、脖颈上,顺着她的指尖滴落到防腐木上。她的新陈代谢系统因太过紧张而故障了,一时间没法修理。
她目视处,一个红发女孩在电光花中蹦跳,一大群微型电子闪光器围绕在女孩身旁。闪光器跳动闪烁,模拟着细微的爆裂声,兜售玩具的小贩面带笑容站在一旁。
女孩舞动着,目光不经意间对上了黑暗中的她,在女孩眼里,她只是闪耀电光外一团模糊重叠的幻影。
她的眼泪没有预兆地滚落下来。
二
咖啡因醒来的时候还有种晕乎乎的感觉,她一睁眼,仿佛有什么零件被眼皮牵动着,哗啦哗啦的声音在脑子里炸开。她定了定神,小心地眨了眨眼,这回只有轻轻的咔哒声。
她的床边坐着一个女人,女人背对着咖啡因面向窗子,好像拨弄着手机在看什么资料,她微卷的黑色发尾在晨风里轻晃,咖啡因看了看四周。
空气不好,尘土漫天,给人感觉雾蒙蒙的。房间里的灯没有开,光线有些昏暗,角落里散着许多纸箱泡沫板,箱子里放着她不太认得的设备,床也不是带滚轮把手的,不像在修理室,像在仓库里。
咖啡因闻到窗外漫进来的气味,像是霾与晨露的混合体,她惊喜于自己终于闻得上味了,也讶异于那些气味的记忆从何而来。这是一个五官可拆卸,五感可阻断的年代,人们会在特殊的时刻关闭自己的某些感官感受器,消除疼痛感或恐惧感。但是对于她们这种身体俱毁只剩大脑完好,而不得不重新组装躯干的人来说,所有的感官模块都是一点一点加装上去的。她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装上的嗅觉系统,她只记得她问过,上头告诉她说“最快也要两个月后”。
两个月到了吗?
床边的女人听到枕上传来布料的摩擦声,转身看向咖啡因。她的长相既标致也普通,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一种,是整形医院里最平民化的一个套餐。咖啡因上一次见到这样的面容还是在镜子里……两个月前?她和女人的长相差不太多,只是眼角和嘴角更垂一些,看起来更阴郁,也更委屈。
“醒了?”女人一面说着,一面把手机揣进兜里。
如果两个月过去了……那是不是手机也换成内置的了?咖啡因上下摸了摸自己的两条小臂,没有暗格,却发现左手上多出了一两陌生的重量,她又想伸手去摸自己的腰。
“还是先别乱动。”女人把她到处摸索的手按着。
熟悉的触感,像用自己的手摸自己一样。是因为她们皮肤的材质相同吗?她看到她们左手食指上戴着相同的指环,她握住了女人的手,女人却别扭地挣开了。
“你是纯牛奶对吧?纯牛奶,咖啡因,嗯?”咖啡因指了指女人,又指了指自己,“我的记忆好像乱乱的……”
“去死吧,早就叫无花果了。”无花果笑着回应。
“猜对了,三个字!”
话刚说完,芒草推门走了进来。
“她怎么什么都记不住?”
“用了记忆阻断器,不知道哪里搞来的地摊货,剂量乱配,就这样了。”芒草示意咖啡因起身,又让无花果背过身去。
“你用那个干什么?”无花果问。
芒草对着咖啡因的后脑勺,一束红光扫过他的眼睛。他撬开了咖啡因的脑壳开始做检查。“更早前她用了记忆增强的药,同一个地摊买的吧,用了之后过目不忘让她很烦。”
“真的吗?”咖啡因问。
“哼,现在倒是什么都记不得了。”芒草生气地弹了一下咖啡因的脑袋,她耳畔传来不舒服的嗡嗡声。
“这合规定吗?”无花果问。
“合不合跟我没关系,你给钱,我失忆,就这么回事。”芒草说着,把咖啡因的头壳重新扣好,将沾满不明黑红粘液的手在白大褂上擦了擦,本就不干净的衣服变得更加肮脏,咖啡因嫌弃地瞥了一眼。
“好了。”
无花果闻声转了回来,看向咖啡因,发现咖啡因也在看她。
“倒挺愿意花钱在这儿,他就这么告诉我了,我是不是也能讨来两三块?”
“得了吧,她现在身无分文,你还得请她吃顿早饭。”
“啊?”咖啡因又摸索起来,想要找自己的手机,却被无花果丢了过来。咖啡因点开了手机背屏,上面赫然显示着一个“0”。
无花果凑过来看了一眼,说:“我草,你也太黑了啊?”
三
“现在是九月?”咖啡因干啃着一个馒头,几乎难以下咽。
买早餐的时候,她多讨了杯速溶咖啡,无花果虽然觉得诧异,但还是给她买了。只是她刚喝下第一口就全吐了出来,挨了店员一顿骂,店员又挨了老板一顿揍。
“是七月。”
“嗯?还是七月?而我装了嗅觉,你改了名?”
一个年轻男子站在街头,他戴着墨镜,手里牵着一只金毛犬。金毛乖巧地蹲坐在地上,它的毛色十分漂亮,像一块刚烤好出炉的面包。咖啡因接过狗绳,喉口的馒头让她觉得噎得慌。
“比你想象中长得多。”
“到底多久?”
“一年多吧。”
“什么?我给索菲亚白打一年工!诶,一年能赚多少钱啊?”
“只在意这个吗?”
“那我还应该在意什么呢?”
无花果看了看咖啡因,没有接她的话。
两人牵着狗走进一幢公寓,无花果贴着墙站着,咖啡因按响了一间住户的门铃。门铃没响,咖啡因只好敲了敲门。门两侧挂着已经掉了色的破旧对联,只能勉强猜出什么“妙手回春”,什么“起死回生”。
猫眼黑了一下,门内便响起一个中年男性的声音:“谁啊?”
“我是多多的朋友,他急性肠胃炎去医院了,我帮他带狗回来。”咖啡因回答着,金毛冲着她叫了一声。“乖狗。”咖啡因揉了揉金毛的脑袋,金毛开心地摇着尾巴。
“进来吧。”房间主人打开了房门下方的小门,门的大小刚好能容得下金毛的身子。门一开,金毛就钻了进去。
咖啡因愣着,看到无花果点了点头,只好松开狗绳。
小门快要关上的时候,无花果扒着门沿,倒地滑了进去。没有听到预期的枪响,咖啡因也跟着钻了进去。
她看到一个男人和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男人正拿着枪指着小女孩的后脑勺。
小女孩的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
咖啡因看到小女孩的脸,没有犹豫便掏出手枪扣动了扳机。或许是她的配枪换了好几茬,手里改到亲爹娘都不认识的64让她感到陌生。
男人头部中枪,但因为子弹的位置不佳,他还保有意识,他没有开枪。
咖啡因补枪的同时,无花果也开了枪。一枚脑袋被三枚子弹轮流贯穿,男人死相凄惨,小女孩的身上沾满了男人的血,但她的笑容没有变过。金毛喊了两声,被无花果打昏了过去。
“哈哈,三黄蛋!”咖啡因高兴地擦掉脸上溅到的血迹。
无花果朝着倒下的男人和笑着的小女孩走过去,小女孩看了看地上的男人,又看向无花果,抓住了她的手。无花果一惊,刚想挣脱,小女孩开了口:“爸爸,陪我看电视。”
“噗嗤……”咖啡因看着她们,大笑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她是机器娃娃?”无花果蹲了下去,掀起小女孩的衣服为她擦拭脸上的血迹。小女孩的皮肤还是橡胶制的,远不如她们新换上的生物仿生膜摸起来真实。虽然保养得很好,但仔细一看还是泛着具有年代感的灰黄,不是黄种人那种有血有肉有脂肪的黄……不像活物。想到这里,无花果有些怯地松开了小女孩。
“你忘了吗?”咖啡因走过来,抬着小女孩的下巴仔细端详。
“我忘了?”
“第一个任务就是追回公司早期的这些机器玩具呀?说起来,按年龄算的话,她差不多和我们同龄吧?哎,说不定还是我们的备用体呢?”咖啡因把小女孩的眼球翻起来,完全没有应激反应,瞳孔也不会随光缩放,眼白纯得过分,一点生物成分都没有,越看越像廉价的玩具。
小时候用的先进玩意,长大后对比才发现已经迭代了许多。她们逐渐常人化,但她们的先进对于普通人来说是落后。咖啡因总觉得上头矫枉过正,她们甚至比一些普通人还要落后了,这不利于她们的任务。尽管闻到东西的感觉还不赖。
“所有的机器体早在伦理法案出台后的两年内就回收完了,哪等到我们出任务?”
“那你说这是什么?”咖啡因把小女孩的头扭向无花果,被翻过度的眼球没能恢复,吓得无花果差点跌坐进男人的血迹里,还好只是浸了一只手。
“对不起啦,我不知道……我忘了你这么胆小了。”咖啡因把女孩的眼球掰了回去。
“你闭嘴吧。房子太老,血要下渗,帮我拖到浴室去。”
四
无花果在前头走着,咖啡因左手牵着小女孩,右手牵着狗跟在后面。
“多多?”咖啡因唤了一声,金毛立刻答应了,尾巴摇得可欢,她问无花果,“你说假多多干嘛骗我们?”
“按温泉蛋跟进的情报来看,我们接的任务是二手的。”
“同行还坑我们?”
“他本来是目标雇去保护自己的,现在目标没钱了,他就接了目标前妻给的任务。”
“前妻?为什么要杀他?”
“谁知道呢……”
她们一路逛着,无花果给咖啡因介绍一年里发生的事情,包括伦理法案的加强,义体化程度的上限又被下调,降至25%。
“我还以为可以等到我们的存在被法律允许的时候。我不理解啊,如果还有像我们那样身体被毁坏的人出现,明明技术上可以救活,却非得要为了法案让步,看着他们活活去死吗?”
“反正也等了这么久了,不妨再等等。再说了,法案又能怎么样呢,既然有钱做义体,就一定有钱做体检报告。你看芒草,他的义体化程度绝对超过百分之三十,说不定比我们现在的数据还高。”
“坠机,火灾,枪炮,车祸,每样事故的概率都不小,我们在说话的时候有无数的人被卷入险境,索菲亚那么大的公司,也只养了我们20个人,你觉得有多少没必要死的人会在今天死去?”
“谁知道呢……我在想,是不是不管在哪个年代,都有在等法律允许的人。”无花果停了停脚,和咖啡因并肩走。
“人类的悲喜不共通嘛,你说,如果有一个超级AI,输入了所有人的身心处境,再让它制造一部法律,是不是就能做到绝对的公平公正了?”
无花果笑了笑说:“真那样的话,要么无罪可定,要么就人类都该死。你呀,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胡思乱想。这样可不好。”
“怎么不好?心思活络的人才能有好生计!”
“恰相反呐……”无花果叹了口气,咖啡因想问个究竟,她也没再回答。就和咖啡因死活没有问出无花果改名的原因一样。
“秘密这么多,怎么搭档?”
“防你想入非非,防我们丢掉饭碗。”
五
天暗得很快,三人一狗不知不觉逛到了人造海边,再过十分钟就会有一场烟花秀在海上放映。多多一看到海就兴奋地挣开了咖啡因,到海浪里打滚去了。
海滩上不算拥挤,可能全息烟花没有温度,也可能是对每天按时上映的烟花秀失去了兴趣。技术不断改进,天空中的特效越来越绚丽,越来越逼真,可是看的人却越来越少。山珍海味不能当饭吃啊,无花果这么想着,小女孩拉了拉她的手。
“爸爸,我想要那个。”小女孩指了指海滩上卖玩具的小贩,小贩看到了她们,立刻笑嘻嘻地走了过来。
“你想要哪个?”无花果问她。
“那个。”小女孩随手一指,一看就不是有意识的选择。
“我帮你挑我帮你挑!”咖啡因把小女孩的手按了下去,自顾自地在玩具堆里挑选起来,她捡起角落里的一个长方形纸盒,“这个是什么,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个是电光花,你拿的这款是真正可以点燃的,现在没有厂商做这个了,绝版的价钱高一点。也不算太贵,一盒两百。既然你说见过,不买个回忆?”
咖啡因看了看无花果,无花果面无表情地看着电光花。
“那还是换一个吧。”咖啡因讪讪地把纸盒放下,她还没拿到这一单的钱。
小贩拿起了一个方形铁盒晃了晃,里面叮叮当当地响。“这个能当替代品,新款,只要20,可以反复使用到没电,要不要试试?”
“要纸盒的。”无花果买了一盒。
“你还记得吗?”无花果点燃了一支电光花,火花在两人之间跳动着,咖啡因盯着电光花看了一会儿,视线一点一点聚集到了无花果的脸上。
“我说不上来……我不记得名字,就是感觉经历过。”她望着无花果的眼睛,无花果与她对视了一眼,就把电光花放下,递给了小女孩。
“谢谢爸爸。”小女孩木讷地接过棍子,放在眼前。
“你得转起来,转起来才好看。”咖啡因想去转动小女孩的手腕,小女孩却转起了身。她的手打到了咖啡因的戒指,小女孩的皮肤瞬间豁了个口子,戒指上方出现了一个很小的全息数字,数字在90上下跳动着。
“这是什么?”
“……稳定性,分越高活越好,不危险还拿钱多。这只是临时测试的,晚上回去要正式测一次,每天的数据都要上报。”
“什么的稳定性?”
八点一到,海上升起了烟花。巨大的爆炸声打断了二人的对话,她们向海面上空看去,小女孩也抬起了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其事的硝烟味。浅滩处,少见此景的孩子们抬头看向烟花,却被另一些孩子们借机推到,跌坐到海水里。他们挣扎地爬起来,追赶上使坏的孩子们,在烟花下扭打起来,浸湿了全身。多多像是没有见过烟花,又惊又喜地在海里打着圈跑着。
“你转过去。”咖啡因对无花果说,无花果没有回答,也没有转身。
咖啡因给手枪上了膛,枪声融进烟花的背景音里,成为万千花火中的一点。小女孩倒在了海滩上,组成头颅的零件碎了一地,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只有半人高的扫地机器人挪了过来。咖啡因戒指上的数字显示着“87”。
“检测到垃圾,是否清理?检测到垃圾,是否清理……”
咖啡因看到无花果的眼角闪着泪光,原来你学会难过了啊,她想着,对扫地机器人说:“清理。”
扫地机器人将小女孩的身体一点一点卷入铁皮中,只剩下一只手时,无花果突然伸手想去抓,被咖啡因截住。她把无花果搂进怀里,无花果把脸埋进她的肩窝里。两人的手机一震,任务赏金到账。
“你变了。”无花果说。
“我没有。是你变了。我们一起追捕这些漏网鱼的时候,你才不会心软。”
“胡说八道!”无花果推开了咖啡因,“我们的第一个任务是捞下水道里的禁药,我根本就没见过这种机器人!”
“那你说为什么我见过,为什么我记得?”
烟花停了下来,噪音突然的消失让耳朵产生了死寂的错觉。人声逐渐回归,多多一边叫唤着,一边朝两人狂奔而来,不见小女孩,又四处去找,最后对着扫地机器人狂吠。两人看着多多,沉默着。
“走吧。”无花果说,她看了眼自己的分数,在80上下狂跳着。
六
她们的宿舍楼在郊区一隅,旁边曾是一座水泥厂,被索菲亚科技盘了下来做仓库兼实验室,水泥厂的工人宿舍便成了她们的宿舍。
十八年前,伦理法案还没有出台的时候,正是机器人、生物机械和义体正盛行的年代,索菲亚科技在那一年启动了一个项目,收集了各处病院中总计21个在各种事故中奄奄一息的女婴。通过大脑的移植,使她们在义体中获得了重生。这个项目被命名为“启明星计划”。
数年后,机器人伤人,联网AI自主入侵银行、军事工程系统等事件的频发催生出了“伦理法案”。法案内容包括禁止生产人形机器及生物机械,销毁现存的产品;生物的机械化程度不得超过百分之五十(而后逐年下调),超过的生物应进行“降机械化”处理;每种AI只能拥有单一职责,AI的资料输入被严格限制,不同种AI之间的通信完全切断。
法案逐渐在各地生效,为了推动法案的实施,政府开启了“赏金行动”,一时间,所有百姓成了猎人,所有类人机械成了猎物。据不完全的地下统计,有近千名高义体化的人类被当成人形机器猎杀,猎杀者多为亲友。直到赏金被取消后,这种情况才有所改善。
当时启明星计划还处于保密阶段,十五家合作医院中仅有一家曝光了当年的项目及该院合作的女婴,已达十一岁的女孩义体化程度将近百分之九十,任何降机械化处理的操作都会致女孩于死地,最终,以不利于健康成长为由,女孩被执行了安乐死。好在剩下的十四家医院,虽有前来索要高额封口费的,但都遵守承诺缄口不言,余下的二十名女孩在秘密中长到了成年。
这就是咖啡因和无花果被告知的幼年时代,至此,两人的记忆尚未出现分歧。
“风柔,你接到第一个任务是什么?”
“抓猫崽呀,小猫爬树上下不来了,是我徒手上去抓的,十米高的树呢!”
“月淡,你还记得你的第一个任务是什么吗?”
“救小猫,风柔‘噌’一下窜顶上去,结果她和猫都下不来,后来叫了云梯,倒贴了一百块,还非得跟我五五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