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抢救室门外,羽潇和邓艺涵沉默地站在苍白的走廊里,看着护士第二次急匆匆地推门出来跑走了,不久之后又拿着装满殷红血液的血袋急匆匆地一路小跑回来推门进去。
邓艺涵从过来之后就异常沉默,焦躁的情绪无处发泄,无声地一拳一拳砸医院墙壁,被制止后连说一句话的力气像是都被抽空了,只是红着眼眶默默站在门外流眼泪。
羽潇同样心急如焚,焦躁不安,但这个时候依然冷静地抓着邓艺涵的手安抚她的情绪。
“姐姐,你去坐一会儿,没事的,放心,这里我看着。”
她试图把邓艺涵安置到旁边的椅子上,失败了,叹了口气,只能由着她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通红的眼睛透过抢救室门上的小玻璃窗直直盯着里面。
羽潇无言地垂下脑袋,没敢往里看。
刚才她看了一眼,就已经觉得快承受不住了。
初见那骇人的一幕时的惊恐已经渐渐消散,大脑像是应激防御似的,近乎于麻木地处理着一切,打急救电话,打邓艺涵电话,帮赶来的医护人员一起将夏采悠在炎夏里却已经开始发凉的身体搬上救护车,然后跟车去往急诊中心。
找回神志之后,她再也没勇气在清醒状态下看向了无生气的夏采悠一眼。
没有哪一个时刻像现在一样让她觉得,自己以前实在是高估了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
而邓艺涵一直近乎自虐般看着里面。
让人心惊肉跳的抢救过程已经结束了,监护仪上生命体征从一开始连上后的三条直线恢复了跳动,意味着一条生命已经暂时脱离危险了。
这时里面的抢救人员正在着手处理夏采悠手腕上的伤口,另一边挂着的血液和葡萄糖缓慢地流淌进她的身体里,她闭着眼睛,显出罕见的脆弱,面无血色。
医生蹲下来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着棉花清理创口,眉头紧紧皱着,动作轻得不能再轻,生怕那两道深可见骨的口子一个不小心就再淌出血来。
羽潇看着邓艺涵脸上出现了痛苦扭曲的神情,强制结束了她的自虐行为,捂住眼睛把人推到一边。
她稍稍用了些力道,邓艺涵浑身无力,很轻易地被少女箍着半边身子带走了。
羽潇把邓艺涵按进走廊的椅子里,拧开刚才买的矿泉水递给她。
她此时此刻有很多问题想问邓艺涵。
但很明显现在还不是时候。夏采悠还在抢救室里,不是谈话的良机,更何况对方现在精神状况极差,可能受不了刺激了。
羽潇神情复杂地看着椅子上的人,想起了刚刚的事。
夏采悠被推进去抢救后,她跟邓艺涵说:“这事要尽快联系叔叔阿姨让他们知道。如果有什么情况,这里只有我们俩,没权利签字,而且现在也需要人手过来帮忙。”
邓艺涵失神的双眼在听到这句话后突然回神,抓住羽潇的胳膊。
“不行,这件事不能让别人知道!”
羽潇一脸费解:“父母不是别人,他们有知情权,而且只有监护人有权利签同意书。”
说着她伸出手摊开在邓艺涵面前,意思是管她要手机,或者联系方式。
同时心里生出了一个后悔的念头。上次夏采悠父母过来的时候,她怎么就没以防万一,要个电话或微信呢?
谁知道有一天会在这种情况下派上用场。
邓艺涵沉默着,羽潇见她迟迟不动,皱着眉头说:“这样的话我只能通过警方帮忙联系了。”说着她立马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作势要拨打报警电话。
邓艺涵这才有所动作,阻止了羽潇。
羽潇挑眉:“嗯?”
邓艺涵欲言又止,有苦难言。
她最后只是低下头近乎哀求的诚恳语气对羽潇说:“理由很复杂,现在解释不清楚,以后我一定会给你一个合理的解释,或者等小云醒了,让她自己给你解释。总之……真的不能,请你相信我,这样只会让事情更糟更乱。拜托了,相信我,别通知他们,拜托了。”
随后她像是孤注一掷地抛出最后一句话:“如果你这么做了,哪怕小云没死,后面发生的事也会……让她生不如死。也说不好她会觉得……还是死了更干脆点。”
出了这样的事,等待夏采悠的结果只有一个,计划被迫停止,回到医院里去。某种程度上说,对夏采悠确实是生不如死,所以她这不算危言耸听。
这是目前她最大限度能透露给羽潇的了。至于以后怎么解释,要不要继续深入,等夏采悠醒了之后都可以再商议。
邓艺涵:“话我全都说完了,你自己决定吧。”
羽潇皱起眉头看着她。
她的恳切不像装的,欲言又止转变到决绝的样子也不像装的。
生不如死?
羽潇细细品着这四个字。
事情依然还是一团浆糊,她什么清晰有用的情报都没得到。
为什么会生不如死?
羽潇犹豫半晌,叹了口气,最后没答应也没拒绝。
……
邓艺涵喝了口水,看向坐在自己旁边正若有所思的羽潇。
她应该还在想刚才的事,邓艺涵张嘴准备再说点什么。
经过冷静,她自己也想清楚了些逻辑。如果羽潇问起来,她可以适当再透露一点,只要能换来对方放弃通知夏英军和武慧,就没什么不能说的。
在羽潇知道事实和夏采悠被父母送回医院之间,她选前者。就算羽潇知道了一点又能怎样,就算她全部都知道了又如何?羽潇和夏采悠之间没有直接的责任关系,她知道了也什么都做不了,而夏英军和武慧则有绝对的权利帮夏采悠做一切决定。
孰轻孰重,她自有数。
最坏的情况,羽潇都知道了,也无法理解选择了报警,但警方办案需要证据,不会凭她一张嘴空口无凭就定谁的罪。
夏采悠还在潜伏,平日里行事小心谨慎,警方想找到证据,无异于白日做梦。
而且羽潇……对小云的感情很明显算是友人以上了。没有人会因为普通朋友甚至是租客做到这个份上。羽潇是个聪明人,就算知道了,想必也不会那么做。
这么想来,邓艺涵一颗心安定多了。
两个人各怀心事。这时,抢救室那边传来了开门的动静。两人齐齐望去,看见主要负责抢救的医生站在门口左右张望,好像在找人似的。
不管有什么思绪此时都暂且放下,以后再想。羽潇定了定神,看到邓艺涵已经站起身走过去,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医生看着过来的两个人问:“夏采悠家属?”得到了肯定的回复后摘下口罩透了口气,神情凝重:“她是大量失血后导致的休克,虽然人现在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但是由于缺氧时间过长陷入了重度昏迷,只能看看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其他都不确定。”
羽潇恍了恍神,怎么感觉这个说辞印象中有点熟悉呢?以前看过的电视剧里,是不是就是这么说的?那么按照剧情接下来应该……
医生叹了口气,不出所料地继续补充:“对,如果长时间昏迷没有醒过来,那以后醒过来的可能性就很渺茫了。也就是我们平时说的……植物人。”
晴天霹雳。
两个人一时间都愣住了。医生见惯了这样的情景,只是叹气,依然把话继续说下去,完成他身为医生的职责。
“出血原因是割腕自杀。造成病人左腕伤口的应该是薄而尖利的石头一类的东西,伤口中杂质很多所以感染严重,恢复需要比较长的时间。除此之外身上没有检查出其他地方受伤。”他深深看了对面的人一眼,“外伤不是什么大问题,如果人神志清醒完全可以出院回家养着。但是现在昏迷时间不确定,所以主要还是看什么时候能醒过来。我建议先送ICU观察,三天后如果一切正常就转病房。”
作为医生,他的职责已经履行结束了,至于人为什么自杀,这两个小姑娘和里面的小姑娘是什么关系,家里大人怎么没到,还有交治疗费乱七八糟的事,都不是他该操心的范畴。
医生微微颔首之后便离开了。
邓艺涵混乱的情绪此时稳定了不少,她深呼吸了一下,对羽潇说:“我现在先去交费,你等他们把小云转上去跟着一起先去ICU,晚点我上去找你,有事打电话。”
事到如今,她已经不再说让羽潇先回家休息这里有她盯着之类的话了,反正羽潇肯定也不会听。
此时此刻两个人一起忙,总比一个人孤军奋战要好。
大概过了一小时,邓艺涵去收费窗口.交完钱,又去医院旁边的24小时商店买了水和饼干面包,再徒步去停车场从车里取了一件长袖外衣,才出现在ICU病区外的家属休息室。
她提前准备好一切,做好在这里守一夜的打算。她们两个人明天肯定要有一个去休息,然后才有精力和条件轮换,但今晚无论如何,她不会离开这里,她想羽潇也肯定不会走。
走进休息室,不算大的屋子里摆满一排排的靠椅,神色憔悴的男男女女或靠或躺,或窝在椅子里吃泡面,守着病区里自己的亲人爱人或朋友。
人不多不少,邓艺涵一眼看见了坐在角落里望着外面出神的羽潇。
她无言地走过去,在羽潇旁边坐下。羽潇察觉到动静转过头看了一眼,邓艺涵对她微微点头,她回以点头,又沉默地看向窗外。
夜色渐深。
休息室里大部分人都闭着眼休息,不一定是真能睡着了,但至少要闭目养神。也有几个人进进出出,或小声说话。
深夜里万籁俱寂,但这里永远都是这幅光景,从不存在安宁,到了后半夜也依然如此。
羽潇也闭着眼睛,不知是睡着了还是不想看到眼前的画面。少女那份远超同龄人的沉稳此时尽数褪去,静静在座椅里缩成一团,显露出一种难言的脆弱感。
医院的空调开得有些冷,邓艺涵将抱在怀里的外套展开,盖在羽潇身上。
羽潇睁开了眼睛。
邓艺涵:“没事,你继续休息,我就是怕你冷。”
羽潇直起身子:“我没睡着。你呢?不休息一下吗?”
邓艺涵叹了口气:“我也睡不着。”
于是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小声聊起天来,用这种方式互相缓解彼此心中的焦虑。
很管用。
邓艺涵本以为羽潇多少会问起情况,她心中一定有很多未解的疑惑吧。
但羽潇对今天的事只字未提,只是和邓艺涵聊些有的没的。
话题转了几转,没怎么离开夏采悠,但都是些家长里短,邓艺涵很配合地不触碰那个敏感的禁区。
想必羽潇也很累吧,现在没有心力了解任何事。
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一会儿,羽潇很突然地提起一个问题。
“你有男朋友吗?”
邓艺涵一愣:“没有啊,怎么了?”
羽潇:“随便问问。是没有喜欢的吗?”
邓艺涵看她一眼,幽幽地说:“你怎么确定就是我没有喜欢的,而不是根本没有男人喜欢我呢?”
羽潇:“不可能。以你的条件,只有你选男人的份,没有男人选你的份。”
邓艺涵有点好笑:“你这有严重的吹捧嫌疑。”
沉重了一晚上的气氛轻松了一点。
接着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笑了一下,打开话匣子:“以前追我的人确实挺多的,但大多是那种自认为自己很成功的,实际上普通又自信的男人。我是做生意的,商业圈里这种自我感觉良好的傻逼男人遍地都是,装着一副成功人士的嘴脸,总觉得全天下的女人就没有不喜欢他的,全天下的女人都痴迷他的才华,觊觎他的钱,要是有人拒绝他,那就是故作矜持口是心非,真恶心死我了。”
羽潇饶有兴致地听她说。
邓艺涵:“不过那还是我刚进商业圈的时候,后来就基本上没有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羽潇:“为什么?”
邓艺涵:“因为小云。那阵子她没事儿就到我这边来晃悠,有一次我在公司楼下咖啡厅碰到一个就见过一面的老总过来搭讪,死皮赖脸地跟我尬聊,小云直接把咖啡泼人脸上了,然后按在地上就揍,让他不想死就滚,吓得那个傻逼直接跑了。当时围观群众挺多的,后来又闹过几次这样的事,就越传越离谱。久而久之圈子里别人都传开我身边有个不好惹的祖宗,还有暴力倾向,有黑社会背景,就没人敢再过来骚扰了。不过他们也不长记性,不明面骚扰就背地议论,结果后来天天有人挨揍,哈哈哈哈。”
羽潇看她一眼,见对方谈及夏采悠脸上掩不住的笑意,鬼使神差冒出一句话:“那她应该是挺喜欢你的吧?说不准是吃醋嫉妒。”
邓艺涵的笑声戛然而止,神情复杂,一下子暗了下来。
良久,她说:“不是。她不喜欢我。”
夏采悠把她视为很重要的人,可以不顾在外界为了潜伏而营造的人设动用各种手段保护她,明的暗的,甚至暴力的扭曲的,毫不吝啬地让别人发自内心地感到害怕恐惧。但她依然很确定,夏采悠不是喜欢她。
羽潇微微挑眉:“为什么这么说?”
邓艺涵抬眸看她一眼,又将视线转开,仿佛看向很远很远的地方,想到了一些事,露出一个略微自嘲的笑容。
她像是说给羽潇听,又像是喃喃自语。
“因为天才是不会喜欢疯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