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Chapter 09(上)

作者:EreMita
更新时间:2021-11-04 0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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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喧嚣震天,殿外寂静冷清,只有墙上的火把会偶尔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


今晚的月光十分暗淡,月亮被一层浓厚的乌云遮蔽,只溢出几丝微弱得几乎转瞬便会消失的光芒,好在去往客房区的墙壁一路上都插着火把,不至于让我们完全迷失在黑夜中。看这样子,我想士兵们倒是不必担心需要费尽心机地去护城河打污水来准备泥地比武场地了,大雨不久之后就会降下,或许在今晚,或许要等到明天。但不管怎样,强风已经先行一步开始袭掠这座古老的城市了,火把被吹得疯狂卷动,火舌飞舞,影子也跟着漂浮不定。


回去的路有一小段距离,但为了照顾到蜜儿希卡的身体状况,我把步伐迈得很小,即使是这样,她仍旧是小心翼翼地跟在我后面,没有与我并行。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该搀扶她,入城那天,她的模样让我一度以为,如果没有仆人协助的话她甚至连站都站不稳,但现在天空中没有烈日,眼前没有一段高坡阶梯,她也不像那天一样刚刚经历了一段长途跋涉。况且她也没向我寻求帮助,如此贸然地举动会不会让她觉得我在小瞧她呢?比起其他帮助来说,我相信她更需要自信与认可。所以我再次放缓脚步,好让她跟上我。


但我没想到的是,我一缓下来,她也跟着缓了下来。


“干嘛?你这是在刻意避着我么?”我不禁笑出声来,停下来转头盯着她,“不愿与我同行?”


“不!”蜜儿希卡急忙否认,凉风把她散落在鬓角的银发刮得四处翻飞,她不得不抬手把那些散乱的头发塞回耳后,“我只是……不太习惯和别人并肩行走。”


“入城那天我们不也是并肩行走的吗?”


“那天是因为你扶着我,从小到大,只有在被别人扶着的时候,我才会和别人走在一块。”她别开头,情绪低落地表示,声音几乎淹没在黑暗中。


我能问问为什么吗?什么样的人才会落得从未与人同行的境地呢?有那么一瞬间,这句话差点就脱口而出了。但是过去的事情对她来说无疑不是什么值得回味的往昔,我也不想就这么直接地揭开她的旧伤,私生女的遭遇从她口中我已经可以窥探一二,但在她眼里,她的身世对我来说仍旧是一个未曾公布的秘密,我能察觉到她并不想告诉我这件事。或许她会像玛格丽特那样,等时机成熟,自然会坦诚一切,而在这之前,明智的做法是装作不知道,避免接近这堵一触即倾的高墙。


“但我相信今晚你并不需要额外的协助对吧?”于是我挂上笑容,将她拉至身前,“你的仆人或许会那样做,不过朋友之间有更好的做法。”


我把她的手臂抬起,自己的右臂则穿过她的腋下将她牢牢扣住,这样的话,比起搀扶更接近相挽。她虽然被这举动吓了一跳,但是没有试图挣脱。


“我从没有过……”


“那就当我是第一个。”我抢在她前头表示,并催动她的身躯前行,“即使是对我来说,你也能算作第二个朋友呢。”我没算上霍恩斯伯爵的小女儿,也没算上德丽芬女士,前者只有短短半个月相识,并且已经被我逐渐淡忘;后者对我来说则不仅仅只是朋友而已,我更愿意相信我们之间的关系类似于继母女。我也没算那些生活在乡间庄园的远亲们,比如“疤脸”雷格的大女儿与乔姆特的女儿,她们偶尔会被她们的父亲带去赫布斯特陪我,不过在我的感觉上,那些远堂姐妹们与我之间始终有着一层说不明的隔阂。但我不会把童年时的玛格丽特给忘记,我们既是亲姐妹,也是浓于一心的挚友。


“第一个是公爵的女儿吗?”蜜儿希卡好奇地发问。


“她能算第三个,而且那也要建立在她愿意的情况下,我觉得比起朋友来说,我在她眼里更像是一个临时的玩伴。况且再怎么说,我是先遇见你再与她会面的。”我笑着解释,“第一个是我姐姐玛格丽特,赫布斯特的木墙之内,我们是彼此唯一可以敞开心扉的伙伴。原本我还能拥有第三个姐妹,可惜她去世得很早。”


叔父罗尔文与我们一同生活在赫布斯特堡里,他的妻儿则住在山下的聚落,由于上山只有一小段路,他那与我同年的女儿埃德嘉在小时候经常会来赫布斯特找我跟玛格丽特玩,直到六岁那年,伤寒将之带走。现在过去十年,埃德嘉的面貌都已经在我的回忆里模糊不清。


火光摇曳,强风使劲推着我们前进。


蜜儿希卡没再说话,她也不是一个健谈的人,若非不是要回答问题,她从不轻易开口。与我小时候相似,沉默寡言,只有在玛格丽特面前才能打开话匣子。这个毛病在德丽芬女士的帮助下大大改善,虽然没能彻底解决,我仍旧不知道该如何与年龄相差不大的男孩子交流,但至少我能做到在大部分人面前畅谈自如了。或许这点我也可以帮助到蜜儿希卡?就像我之前试图改善她的食欲一样?


直觉告诉我这并不简单,即使能够推测她的遭遇,我也不清楚她的过往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要想帮助她,首先得取得她的信任,让她能与我推心置腹,完完全全地将自己的一切交给我。


想做到这点需要花上不少时间来打磨,我不知道战争结束前是否能达到。


而战争一结束,不管战况如何,我们都将分别,从此以后可能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


况且最重要的一点是,战争结束,如果公爵输了,面对国王的怒火,这些率部众意图反抗执行国王御令的叛军会受到何种惩罚呢?剥夺头衔?还是杀鸡儆猴?作为家属的我们又会落得什么下场?就算公爵能够打赢这场流血之战,那么与一国之主为敌也不会让他在余生中的统治好过,我们或许将迎来更多的战争,更多流血,更多牺牲。


父亲他从不畏惧战场,而我最害怕的就是他这点。


比暴雨更可怕的是暴雨前的寂静,谁都知道声势浩大的雷声即将来临,却无从得知它究竟何时才会来临。有一位巡逻的守卫手持火把与我们迎面而过,在我们身后打了一个喷嚏,低声咒骂这该死的天气才没放晴两天又开始变脸,受到他的影响,我也不自觉揉了揉鼻子。强势的烈风刮向每个角落,让群服翻飞,发丝起舞,凉意渗进布料噬咬着肌肤,但好歹没严重到让人觉得寒冷的地步。


“今晚你还要留在外面吗?”我转头问蜜儿希卡,昨晚她或许就是在外面度过的。


“我不知道,白天才刚睡过,晚上我不想睡。”她轻轻摇了摇头。


“就算不想睡觉,那也要呆在房间里,看起来这场雨不会很小。”我抬头望向那一片无垠的黑夜,点点星芒点缀其间,数量虽多,却比以往更显得微不足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可能谁也出不了门。”斗篷能起到遮风避雨的作用,但难以应对暴雨,除非是情况紧急,不然不会有人穿斗篷顶着暴雨出行的。这意味着我不能去找玛格丽特。


“你要睡觉了么?”


“我还不想睡,但是晚上除了睡觉还能干什么呢?”通常我都会在夜幕降临后躺在床上等待睡意加深,直至入睡。


“那我能去你的房间坐一会儿吗?”蜜儿希卡小心翼翼地询问。


“有何不可,你想来的话那就来好了,我希望他们给客人留了足够多的蜡烛,不至于让我们傻坐在一片漆黑中闲聊。”


在今天清晨我找到蜜儿希卡的地方,德丽芬女士独自一人坐在凉亭边眺望夜色,她一定是在等我,不然还能是什么?火炬把她的白色头巾染成了老旧的橘黄色,头巾下的面孔在发现从花园中露面的人后就露出了宽慰的笑容,她适合做母亲,可惜上帝不愿真正赐予她这个身份。在我们踏上那段台阶后,德丽芬女士起身迎接。“晚宴开心吗?普莱桑丝。”


“还不错,布列塔尼使节准备了凯尔特竖琴手,所以至少还算挺新鲜,但是比不上我们家族的命名日宴会让人开心。”我笑着回答,“我姨妈也到普瓦捷了,她还带着她的儿子,也就是我的表弟,四岁的小家伙。他今晚会和弗洛朗住在一起,弗洛朗想让你过去帮忙照顾小表弟。”


“姨妈?你还有姨妈?”德丽芬女士看起来颇为诧异,她在赫布斯特堡的三年间,安妮特姨妈并没有造访过,所以她不知道也情有可原,“她上哪去了?怎么把她儿子放在弗洛朗那里?”


“她去照顾玛格丽特了,看这天气,恐怕这两天杰奥多西都只能待在弗洛朗那了,他确实需要你的帮助。”


“那我就过去吧,我看你也不需要我照顾。”她似笑非笑地盯了一眼我身边的蜜儿希卡,准备离开。


“不必现在过去啦,弗洛朗和小表弟还在宴会大殿里玩呢!”


“时候不早了,他们应该早点睡觉,我会过去等他的。”德丽芬女士的声音随着台阶一直下降,她停在了高台之下,“你也早点睡。下次有空的话,我会和你谈谈……算了,晚安,普莱桑丝。”她摆了摆手,转身离去。


谈谈什么?玛格丽特的事?或许是该好好谈谈,德丽芬女士知道该如何帮助她吗?


屋外狂风大作,屋内漆黑如墨,只有在打开门后随着狂风灌入的一丝微芒洒在地上。我放开蜜儿希卡,从墙上取下火炬进屋寻找蜡烛的所在,在我点燃蜡烛将火炬放回屋外火炬台上的当口,蜜儿希卡已经轻手轻脚地进入屋内找了张椅子坐下了。看她的样子,如果能找到歇脚的地方,她绝对不会让自己累着。


房门一关,狂风的呼啸声倒是反而更加明显了,因为风声变成了唯一能够透过石墙传入屋内的声音。


她看起来也不像是想闲聊的样子,我看了看背对着我坐在桌面一动不动的银发女孩,思索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趴到了床上。干草不比羽毛柔软,但至少要比木头好多了,身体一旦沾上了床,就不会想要爬起来了,特别是今天给我的感觉还意外地漫长,这么一想,还不想睡这句话恐怕也能算上半句假话。我打了个哈欠,又想到鞋还没脱,但慵懒已经占据了大脑,于是就索性随脚丫子摆到床沿外面晃荡好了,德丽芬女士去照顾弗洛朗和小表弟啦,不会抱怨我的姿势如何的。


我又侧过头看了蜜儿希卡两眼,蜡烛我摆在了她面前的木桌上,所以从我这个角度看,她的背影似乎被裹上了一层黑色的阴翳。如果她不说些什么的话,我觉得我会比想象中睡得还要快,她说她要来坐坐,我也就同意了,可如果我睡着,她又坐在这里干什么呢?还是说我应该请她回自己的房间呢?


“普莱桑丝,你困了吗?”


突然的说话声让我浑身激灵,我挪了挪脑袋,发现银发的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面朝我了,她仍端坐在椅子上。“没有啊,但是感觉今天似乎特别累,还好我没喝几口葡萄酒,不然这样趴在床上十有八九得吐出来。”


“我能呆在这吗?”她问。


“你现在不就呆在这吗?”我答。


“我是说等你睡着以后,我想继续呆在这里。”


可那样的话有什么意义呢?我没问出口,而是双手并用支起了身子。“你的老仆人呢?如果你不回去的话,她不会担心吗?她似乎十分看重你,把你照顾得一丝不苟呢。”


蜜儿希卡沉默了下来,似乎是因为我没有直接同意而显得失落。


“我又没说不行啦。”我轻笑了一声,反正对我来说不管怎么今晚都会在睡梦中度过,知道房间有另一个人在反而会觉得更加安心呢。或许对她来说也同样如此,比起平时一个人在外面吹着冷风眺望夜景,与其他人相伴不是更令人温暖吗?德丽芬女士说过,感情左右人的一生,伤人利过剑刃,暖人也同样胜过烈火。而孤独的人最缺的就是感情了,也就是说她同样需要有人陪伴。“只要你不觉得无聊的话。不过你可别半夜偷偷摸摸溜出去哦,万一惊醒我了会把我吓死的。”


“我不会吵醒你的。”她轻轻笑起来的表情煞是好看,洁白的牙齿如夜星般明亮。


“这个意思是你晚上会偷偷摸摸溜出去是吧?”我又趴回了床上,倦意涌上大脑。


“意思是我会守候到天亮。”


“你说这话的时候就像是银骑士一般。”


或者说她就是银骑士本人。当晚的梦境即奇特又诡异,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梦境把我带回了赫布斯特,那是玛格丽特出嫁前的赫布斯特,甚至连母亲都还未去世。雪花漫天飞舞,给整个赫布斯特堡盖上了一层厚重的白毯,木堡里的人都在堆雪人:手持冰晶长矛的雪人负责在门口站岗,背着霜雪长弓的雪人负责在塔楼放哨,手无寸铁的雪绒仆人沿着大门进进出出,手里捧着从雪地里摘来的白色瓜果蔬菜,甚至还有人堆出了白色的猎犬。我与姐姐就在这片素白色的小世界里蹿上蹿下,直到我们俩都被冰冷的雪涂成两个裹着雪色毛皮的大雪人。


母亲过来帮我们拍掉身上的雪,我却赫然发现,玛格丽特居然变成了蜜儿希卡,她笑得那么开心,仿佛就真的像是我的姐妹一般,更奇怪的是,梦里面的我居然丝毫没觉得哪里不对,仍旧开怀地与其大笑。


直到我们并肩坐在雪地里听舞动着白裙的侍女们歌唱银骑士时,小教堂突然敲起了悠长清脆的钟声,侍女们的歌声被打断,她们立即四散消失不见。那是婚礼的钟声,谁结婚了?我看着眼前一头银发的姐姐,一脸疑惑。母亲径直进入小教堂,我们紧紧跟在后面,却被门口的僧侣拦住。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现在不行,以后也不行。”左边的僧侣说,他的秃顶长了一朵奇怪的花。


“室内温暖如春,室外冷冽严寒。你属于冬天,孩子,待在雪地里。”右边的僧侣说,他的秃顶长了一株半枯的草。


不对!我在夏天出生,我不属于冬天!我反驳,却没有任何声音自我嘴里发出。你们为什么要阻止我?谁结婚了?母亲!帮帮我!让我进去!可是母亲一进去就消失无踪,我能透过僧侣们腰间的缝隙看到里面的客人:父亲赤裸上身,背对着我们跪在圣像前,不断用长鞭鞭笞自己的脊背,鲜血渗了一地;叔父罗尔文、老骑士弗尔洛斯、寄望者雷格和疤脸雷格、铁锤乔姆特他们都坐在长椅上,低头诚心祷告;裘德神父站在一对新人前,朗声宣读誓言。男人的脸蒙着一层阴影,我认不出他是谁,他长着一条蛇一样的尾巴,那是邪恶的象征。但那个女孩我却认识,她长着一头和我一样的深棕长发,她叫玛格丽特。


姐姐!我高呼,声音消失在喉间。


里面的是我姐姐,那外面的是谁?我回头看去,长着一头亮闪闪银发的女孩眼神凄婉,她看着我,流下了眼泪,眼泪在她脸颊上冻结成冰,她的肌肤也化作白色新雪,原来她只是一尊手工精巧的雪人呀。


雨点开始淅淅沥沥地落在雪地中,银发雪人被雨水浸湿,逐渐消融成一滩晶莹的雪水,覆盖在赫布斯特堡的白色厚毯也跟着消失。守在门口的僧侣一人一手搭在我的肩头,但我回头,却发现他们已经不是僧侣了,左边的人变成了父亲的模样,右边的人有些眼熟,我思考了半晌才想起来他是马维男爵。“现在你可以进来了,我们一直在等你,等你长大成人。”


我才不想管他们说了什么,于是一头冲进教堂,冲向那个男人,对他拳打脚踢。


滚远点!滚出赫布斯特!我不准你带走她!我大叫。


玛格丽特脸色铁青,她把我从男人身边推开,与那个不认识的人一起遁入黑暗。雨声啪嗒啪嗒地响彻在小教堂四壁,回响不绝,震得人头皮发麻。玛格丽特去哪了?那家伙要把她带去哪里?让她回来,父亲!我回头望向父亲,却不见他的踪影,谢尔蒙德家族的其他成员也不见了,长椅上空空如也。裘德神父站着的地方变成了另一个人,她的脸上挂满了悲伤,白色头巾微微颤动。“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普莱桑丝,对不起,但是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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