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如密集的鼓点,逐渐明朗。这声音吵醒了我,也可能是我醒了才听见这声音,原本被我压在身下的兽皮毯现在盖在胸前,盘着的头发被放开,鞋也脱了,我能感觉到,因为我的脚丫子正裹在温暖的毛毯里呢。我也察觉到我的眼角还残留着干涸的泪痕,这倒已经不是奇怪的事了,那个梦无疑会带来这样的结果。房间里一片漆黑,窗户关得严严实实,没漏进来半点光亮,这让我分不清到底过去了多久,现在仍是黑夜?还是说已经到天明了?
从屋外传来的雨声来看,就算到了白天,天色恐怕也昏暗得可怕。
天色可能会骗我,身体不会。纵使昨晚的梦境不是那么令人舒适,但我还是睡了个好觉,精力充沛,这足以证明现在肯定是第二天早上了。连自己被翻了个身、脱掉鞋子都浑然不知,可见昨晚我睡得有多安稳。我从床上支起身子,毛毯自胸前滑落,里面穿的仍旧是昨晚宴会穿的淡绿色裙服。至少衣服没被换掉,我有些好笑地想,如果连衣服被扒都未能察觉的话,那我也能荣获“死猪”这个称号了,以后就改名叫“死猪”普莱桑丝。
蜜儿希卡还坐在那张椅子上,仿佛一整晚都没动过似的,但她的姿势已经变成了趴伏,一片黑暗中我分辨不出她是否还醒着,也无意出声打扰。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从床上爬起,摸黑在床底寻找鞋子穿上,又蹑手蹑脚地穿过房间摸到窗边,期间踢到了柜子角,疼得差点大叫出声。即使还没开窗,我也能感受到外面狂风肆虐、大雨倾盆的可怖景象,而窗户一抬,暴风雨带来的宏大声势霎时增幅,冰冷的雨水夹杂着狂野的烈风瞬间灌入屋内,雨水溅在脸上,让我的身体泛起一阵疙瘩。至少我的感觉没出错,外面昏暗的天色无疑是由天气引起的,没有伴随着雷声大作恐怕是这场暴雨能给人带来的唯一安慰了。
“你醒了?”蜜儿希卡的声音带着疲倦,看来之前应该是睡着了,现在又被我开窗引进寒风的举动弄醒。
“你还好吧?”我支起窗台,虽然这会让雨水飘进屋内,但也能带来些许光亮。蜜儿希卡就着晨光打了个哈欠,我连忙行至她身旁,“现在已经是白天了,我很抱歉让你在这坐了一整晚,昨晚我应该让你回去的,但是那时候……”
“没关系啦,是我自己要留在这里的。”或许是因为刚醒的原因,她的语气比起平常更加轻柔,睡眼惺忪的模样也比平常更加可爱,“雨下得大吗?我想我该回去了,我需要休息。”
“足够大到你一出门就被淋成落汤鸡,对你来说太危险了。”我回复,“现在我已经醒了,你可以去我床上睡。”
她瞪大了眼睛,挂上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但对于我扶她起身的举动没做出半点反抗,把她从椅子上提起来比开窗户都容易。接下来的事更容易,我只需要把昨晚她趁我睡着时做过的事情对她重复一遍就行了,脱掉鞋子,把她滚进床里,盖上毛毯。还好那头编的精巧严密的头发已经被她自己提前松开了,不然或许也没那么容易。编发人的手艺真是不错,直到现在我想起她昨晚的银色冠形编发仍旧如此赞叹,或许我该去学两手。
蜜儿希卡看起来不是很放心,即使都已经缩进我的兽皮毯里了,这倒不能怪她,如果要我睡在别人床上,那我也会觉得难以安心的。
“你真守候了一个晚上?”我坐在床边问她。
她困惑地眯了眯眼睛,试图回忆昨晚的事情。“你很快就睡着了,所以我把你安顿好了之后就吹灭了蜡烛,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突然下起了暴雨,我把窗户也关了起来,在黑暗中我没法判断时间。不过既然我在桌子上打瞌睡,那肯定已经是白天了,这点不会出错的,我已经习惯了在白天睡觉。”
“你在外面也这样吗?打瞌睡。”
“不会。”她皱起眉头,坚决地摇了摇头,“我会在感觉疲倦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刚才……或许是因为知道房间里有另一个人存在,让我觉得安心,才会睡着的吧?”
“那你现在也可以安心地休息。”我微笑着告诉她,“该换我来守候你了。”
她听话地闭上了眼睛,这让我想起了以前照顾弗洛朗的时光,他可比蜜儿希卡要难哄得多,没能如他的意就会大发雷霆,闹到没力气才入睡。女孩总会比男孩要容易安慰的,如果她是我妹妹的话,我想起了昨晚的梦,梦里她取代了玛格丽特成为我的姐妹,我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是个好兆头还是怀兆头,不过如果那是真的,我绝对不会让她承受孤独。
我从床边离开,找到窗边的水瓶放了一盆水洗脸。对于水瓶里肯定有水这件事我一点都没怀疑,德丽芬女士在这些细微的地方从来不需要我操心,她总会把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梳洗完之后就没事可干了,所以我坐在蜜儿希卡原先的地方等待什么时候停雨,直到肚子传来阵阵饥饿的颤抖,我才惊觉,蜜儿希卡昨晚在这里坐了一整晚,却滴食未沾。我的房间没有吃的东西,但是德丽芬女士准备了一些果酒解渴,从干干净净的桌面上来看,她也没喝果酒,可能是碍于身处别人的房间不好乱动东西。我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少女,她的胸口平稳地起伏着,看起来睡得挺好。
暴雨仍旧没有停息的势头,这意味着德丽芬女士就算想送来早点也不容易,不然放在平时这个时候她铁定已经出现在门口了。
这场雨会持续多久?我忧心忡忡地思索,等雨停了,我要去找仆人送些吃的过来,在清醒的状态下过去了那么久没吃东西肯定不行,她需要吃点东西,什么都好。可是现在不行,我没东西喂她,睡眠对她来说也至关重要。我找到果酒和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喝干,冲淡嘴里因睡眠残留下的涩味。
之后暴雨又持续了很久,我也跟蜜儿希卡一样趴在了桌子上。
她是怎么做到的啊?就这样无聊地坐在这里一整晚,我该干什么?思考什么呢?以往在赫布斯特遇到这种情况时,总会有德丽芬女士带来的故事消遣时光,在她之前,则有姐姐的温柔相伴或是僧侣们的热忱讲教。但这位银发的女孩有什么呢?空无一物的囚室?一望无垠的海面?她有位仆人,而且似乎对她不离不弃,但那名仆人又老又臭还是哑巴,这点我几乎可以确信。一个哑巴能带给人多少欢笑?或许还是个神志不清的哑巴。除此之外,索里斯特伯爵还给予过自己的私生女多少关爱吗?父亲说他是阿基坦公爵麾下最出色的军事专家,但说不定在女儿面前却是一个跟巴勒芒男爵之子霍伦尔没有区别的冷酷无情之人罢了。
我不能让玛格丽特继续呆在巴勒芒,必须想办法帮助她和两个女儿离开那里。
轻轻的叩门声响起。
德丽芬女士?我从桌子上探起头,看了眼窗外,雨下得并不小。她冒雨给我送来了早点?以她的性格这并非不可能,她肯定会说:再怎么说泡水的早点也好过不吃。然而打开门之后的面孔让我大吃了一惊。
“早上好。”埃莉诺殿下一边急不可耐地蹿进房间一边扫开金色斗篷帽,她的金发被浸湿了不少,水珠沿着她的额头滴下。两位穿着灰斗篷的侍女接着跟进,她们的手都藏在鼓起的斗篷下面,毫无疑问是抱着东西。“你饿了吗?我给你带了点吃的。”
“殿……你怎么过来了?”
“你这问题真是问得好,要不是今天下起了暴雨,我就该让花儿草儿把你拖去我房间。有些东西我想给你看看,原本——”埃莉诺坐在桌边揉搓着她的金发,沥干水分,突然发现了床上的蜜儿希卡,她的动作一僵,转过头来一脸疑惑地看着我。“私生女?她怎么睡在你床上?”
“小声点啦,她才刚刚睡下。”我提醒她。
“她自己没房间要特地跑到你这里来睡觉?”
“她……”我思考着该怎么解释。昨晚果然不该让蜜儿希卡留下,如果来的人是德丽芬女士恐怕也会问同样的问题,但是德丽芬女士不会质疑我的决定。埃莉诺殿下则完全不同,从小就养尊处优、不缺玩伴的她会理解蜜儿希卡的处境与我的心情吗?“你知道她的身份很容易遭人非议,所以她从小就养成了昼夜颠倒的习惯。昨晚宴会后,我邀请她过来陪我玩,但是我不久后就困得睡着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她还在,现在下着这么大的雨,你总不可能要我赶她出去吧?”
“你的意思是她白天才睡觉?她昨晚在你睡着后坐了一整夜?”埃莉诺一副将信将疑的表情,“真是个奇怪的人,不过无所谓啦,我是来找你的。正好你赶紧把东西吃了,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免得吵醒她。”
“谢谢——”
“别先急着谢,我可不见得乐意看到我挑选的玩伴有个跟我比起来跟亲密的人。”埃莉诺瞪了我一眼,“不过这次我就放过你了,不然你该扭扭捏捏跟柱子一样杵在那里一整天,都不敢吃我送来的早点了。”
“你不会想要饿死我的吧?”我忍不住笑道。
亚莉恩带来了两块又干又硬的面饼,边缘因为暴雨被打湿了不少,咬起来就跟稀泥差不多恶心,中间的部分要好上不少,还残留着些许温度。另一位长着雀斑的侍女带来一壶苹果酒以助下咽,我猜她便是草儿,她看起来跟花儿差不多大,但是表情呆板,没有多少生气。一个害羞一个木讷,怪不得埃莉诺对她的贴身侍女颇有微词。
我迅速解决了手里的面饼,灌下一大口酸涩的苹果酒,向埃莉诺示意。
“还有一个呢?”
“留给蜜儿希卡吧,她一晚上都没吃东西。”这东西连我都吃不下,蜜儿希卡就更不用说了,饥饿或许能促使她抛开不适把面饼咬牙吃下肚吧。
“花儿?”见我没打算再吃另一个,埃莉诺唤了一声自己的侍女。
“殿下?”亚莉恩应答道。
“算了,草儿。”埃莉诺看了她两眼,又传唤另一位侍女,她指示道,“把你的斗篷脱下来交给卡米露,你呆在这里,如果雨停了的话自己回去,没停的话等卡米露回来。在此期间,如果索里斯特伯爵的女儿醒了,照顾好她。”
“是,殿下。”草儿利落地脱下湿乎乎的斗篷交给我,而后便退守一旁,脸上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没有变化。
斗篷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表面上的兽毛黏连成块状,光是看上去就让人觉得反感了,套上身体的时候更难受,冰冷的水珠不一会儿就沾湿了里面穿着的群服。“你要带我去哪?”在亚莉恩帮我拉上固定斗篷的绳结时,我开口询问道。值得在暴雨天气冒雨跑这么一趟,她是想要给我看什么东西?
“到了你就知道了。”
埃莉诺神秘地勾起嘴角,拉上帽子走进雨中。她说话,我照办。我默念一句,跟着埃莉诺的背影走出门。甫一出门,漫天雨滴便如同倾洒的豆子一般杂乱地击打在身体各处,让人有种不由得想要逃回屋子里的冲动。周遭的建筑都笼罩在这片密集雨幕中,让人只能模糊地瞥见一些斑驳的碎片,能见度几乎和没有火把的夜晚差不多,只不过由一片漆黑变成了一片暗灰。“快点跟上来。”埃莉诺在前方催促,雨声吞没了大部分声音,让她的催促听起来像是从远方传来的,亚莉恩跟上来挽着我的手快步向前。
事实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
那是一件纯丝绸材质的金红两色长裙,埃莉诺说它的原料是从罗马帝国首都君士坦丁堡的丝绸厂采购的,这些源于更遥远的东方国度的丝织品,跟其他商人贩卖的劣质丝绸有着云泥之别。它的领口缝制着一圈精致的红色花边装饰,花边之上还有一圈细碎的白银链条,中间嵌了三颗不同颜色的宝石加以点缀。螺旋状的花纹布满了整条裙子,它的主体部分由金色组成,腰带则是一条又长又柔软的红色金线丝带,两头的末端都做成了流苏的样式。与之配套的还有一双蚕丝手套以及一张足够当被子用的宽大披风,里侧金色外侧红色,金色的里侧绣了一只红狮子,红色的外侧则绣了一只金狮子。要说这是我见过最漂亮的衣服一点都不过分,它的触感丝滑细腻如发丝,柔软程度能跟温润的肌肤相提并论,可是在摩挲它的那一刹那,我却不安地抽回了手。这是小小的男爵领贵族一辈子都打不上交道的贵重品。
埃莉诺此时已经弄干了头发,她的侍女亚莉恩跑过来帮我梳头,湿漉漉的头发不时拍打在背颈,让原本就已经被打湿的衣服变得更加粘稠,很不舒服,特别是双脚还像是被泡进了一大壶酒里一样。
不,这不太可能。我在心里告诉自己,打消这念头。可是不然冒雨让我过来的原因是什么呢?就为了看一件我不配拥有的衣服?
“你喜欢这件衣服吗?”埃莉诺抖了抖她的长发,笑问道。
“她很漂亮,没人会不喜欢这样一件衣服的。”我如实回答,谁不喜欢呢?女孩子做梦都希望能有一条这样的裙子。但我只是乔思敏特男爵康拉德的女儿!我在心里大喊,这不符合我的身份,她绝对不会说要把这条裙子送给我的。
“当让如此,不过亲口听你说出来意义重大,因为这原本就是为你准备的。”埃莉诺的话语在我的脑海里盘桓,久久未能消散。“我之前跟你说过了吧,我们本来是打算去参加你的第十七个命名日宴会的,这件衣服就是我们准备的礼物,可惜我们错过了。”
不,这不对,内务大臣的女儿有哪一点值得公爵如此对待呢?我的内心不敢有半分激动,拜占庭丝绸厂横跨整个地中海运送而来的原料,光是这其中的运费就足够让父亲倾家荡产了,更何况还要算上优质工匠的精巧技艺以及那三颗宝石。平常我们能见到的丝绸都是伊比利亚撒拉逊人通过陆运运输的,这些邪恶的异教徒与西哥特后裔基督徒们在伊比利亚进行着轰轰烈烈的圣战,提供的自然不会是什么好货色,优点就是比普通的布料穿着舒适,并且价格不像希腊人的丝绸那么昂贵。
“卡米露?”埃莉诺的手背突然贴上我的脸颊,让我从思绪中惊醒,我不安地盯着她,“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我会总你如此贵重的礼物?”
“当然啊!我只不过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而已!”我不自觉提高了声音,心里只觉得这是个肯定是埃莉诺殿下用来派遣无聊的恶作剧。父亲当年十七岁的时候也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他那时候会觉得自己的地位配不上母亲吗?若是母亲当年的未婚夫并不是一个庸俗之人,外祖父还会同意父亲迎娶母亲吗?
“放心啦,让我来跟你解释。”埃莉诺拉起我的手坐到靠垫宽椅上,她的手挑开我眼前的一缕乱发,“这件衣服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贵重,至少对我们来说是这样的。好吧,事情是这样的:两年前,父亲跟加斯科涅公爵订下一门婚事,也就是我那堂姐安雅与加斯科涅公爵的小儿子的婚约,由于安雅并不是我们家的直系血脉,父亲为了讨好加斯科涅公爵确保他们之间的协议能够顺利签订,花了很大功夫,其中之一便是派人远赴东方采购丝绸。但是贪心的希腊人不同意只卖出一件衣服的布料,于是他们便带来了一大块布匹,阿基坦的裁缝们不仅做好安雅的婚纱,还顺便帮我做了一件,更想不到的是,剩下的丝绸拼凑起来居然还够做一件。你现在看到的这件就是由那些剩下的边角料缝制的长裙,偷偷告诉你哦!披风其实是用普通材质的,因为披风太大了,剩下来的布料不够做这么多。”
难怪那件披风两面都绣着狮子,它们是属于阿基坦的,属于普瓦图的。
“所以这是一件婚纱吗?”婚纱这个词对我来说不是很讨喜,我更希望它只是一件普通的衣服。
“不,它是一件普通的衣服,不过我觉得它的价值对你来说用作婚纱也完全足矣。”
“就算是这样,它也大大超出了我的身份所能承受的,对不起,殿下,我不能接受——”
“你早晚得接受。”埃莉诺挥手打断了我的道歉,她的脸上浮现出不悦的神色,“不过不是现在,这样的礼物得挑选一个绝佳的时机送上,我错过了你的命名日宴会,那就得等到下一个更好的机会了。”她起身走近那件衣服,伸手轻抚,“那一天不会太久,我父亲说过会让你的身份能够自豪地穿上这件衣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