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5

紗季和希歐理的相遇是在三年前的春天以及更早之前。

紗季從出生就被父母遺棄，輾轉住過臨時幼兒收容機構、換了幾次寄養家庭、然後是青少年安置中心，在她高中畢業離開安置中心後便獨自在外租屋並且半工半讀勉強完成大學學業。從普通的私立大學畢業後便開始在雜誌社打工、晚上則會到酒吧兼職。她從普通的打雜新鮮人做到行政助理再到專欄記者，從跑腿、打掃端茶水到資料整理到可以與印刷廠談價錢再到每個月定期交稿甚至每季做大型主題專刊或名人專訪的固定人選，雖然稱不上大富大貴，但至少是不愁吃穿的薪資待遇。

不上不下的27歲。

紗季之所以能達到現在的成就除了本身就很聰明與學習能力好之外，在她還是個打雜的鐘點人員時她會用閒暇時間到希歐理就讀的一流大學旁聽她所感興趣的課程。她曾在某堂近代政治史的課上見過希歐理，紗季之所以對希歐理有印象是因為大部分的學生都習慣坐在離教授講台較遠的教室後方，以方便上課偷懶打瞌睡，希歐理則大概是因為個子特別嬌小所以主動坐在前排的座位上，而紗季則是因為遲到才不得已坐在前方。

即便比鄰而坐，紗季也沒打算與希歐理交談，只是從點名的時候才知道了這個女孩的名字以及不經意瞥見她筆記上娟秀的字跡，僅此而已。另外就是在紗季的印象中，希歐理幾乎不曾與他人同行，即使課堂休息時間仍會有人向希歐理搭話聊天，但在下課後希歐理總是單獨行動。

『這樣的長相通常在校園裡會很受歡迎吧，沒想到居然這麼邊緣，真是個奇怪傢伙。』紗季雖然這麼想，但其實也不關自己的事，況且自己甚至連這所學校的學生都不是。

晚上八點開始紗季便會到酒吧報到，最開始也是從端盤子、打掃擦桌子做起，久而久之便也學會了調酒的技巧，雖然沒有專業的證照，但雇主反而因此落得開心，因為不需要支付較多的酬勞雇用專業的調酒師，只要交給紗季就可以了。

酒吧裡形形色色的人來來去去，但或許是因為紗季的打扮過於中性、眼神也相當銳利，她始終沒有異性緣，但卻相對地受女性歡迎。她經常得出手阻止喝醉的女性客人趁機被心懷不軌、手腳不乾淨的客人騷擾，也曾數次將喝醉後無處可去的女性帶回租屋處收留，當然也曾因此發生過關係，不過她始終沒有辦法與他人建立真實的親密關係。她清楚會到酒吧利用酒精才能因此獲得快樂或忘卻痛苦的人都只是貪圖短暫的歡愉，彼此都只是寂寞的騙徒。她確實曾在那幾次的親密之中從女性身上特有的體香與香水味還有酒清味及交纏的體液中感受到慰藉，但最終剩下的，往往是比那些慰藉更巨大的空虛。

學期結束前，紗季報考了希歐理就讀的大學的研究所。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或是動機，單純就是紗季厭倦自己目前的生活：出版社任人差遣的打工仔、酒吧裡不具證照的低薪酒保、混入一流大學旁聽但點名本上永遠不會出現自己的名字。

放榜日的前一晚紗季仍如往常在酒吧裡打工，非逢假日的酒吧裡只有零星幾個自成一桌的客人，紗季原以為會是個能輕鬆混過時間的一天，但那天希歐理卻出現在酒吧裡。希歐理顯然在踏進酒吧之前就已經是微醺的狀態，紗季一眼就認出了希歐理——那個偶爾會在課堂上坐在自己旁邊卻始終沒有交集女孩。隻身前來的希歐理選擇了吧檯前最裡側的位置坐下後便開口要了一杯伏特加，紗季平時對於客人的要求是照單全收，但那天的她卻反常地擅自以伏特加為基底替希歐理加了澄酒與蔓越莓、檸檬汁，撫媚的柯夢波丹。

希歐理啜了一口酒，意料之外的味道令她皺起眉頭，「伏特加應該沒有這麼好喝。」她對紗季說。

「招待新客人，不會多收妳錢的。」紗季背對著希歐理擦拭流理檯旁的酒杯，冷冷地答道。

「原來妳在這裡工作。」

「妳認得我是誰？」

「我認得，偶爾會出現在鄰座的不知名同學。」

紗季沒有繼續接話，而是放任空氣就這麼沉默，直到希歐理開口點了第二杯酒。這次希歐理向紗季要求一杯「妳最擅長的調酒」，紗季只是調了一杯平時最多客人點的瑪格麗特。

希歐理又陸陸續續點了幾杯調酒，紗季也只是順著希歐理的要求，只要付得出錢、不要給自己惹麻煩增添額外的工作，她便不在乎客人要喝多少、喝得多醉、醉得多失態。她從以前就是個明哲保身的人，在陌生的環境不斷流連，漸漸地明白如何察言觀色然後在充滿利害關係及謊言的世界裡輕鬆地活下去，所以她獨善其身。但今天的她卻相當失常，她把希歐理要的第一杯伏特加點綴成柯夢波丹、在希歐理續了第六杯酒的現在，她因為擔心希歐理喝得太過頭而將檸檬汁倒入酒杯裡加入少許冰塊便遞給希歐理。

但希歐理立刻喝出這只是一杯沒有任何酒精的軟性飲料，「我今天要慶祝自己逃婚成功，就不能讓我喝得盡興嗎？」她用有點小惡魔般的口吻調侃著紗季。

紗季漲紅了臉，確實是自己太過多管閒事，但為了掩飾自己的慌亂她反問希歐理：「逃婚是什麼意思？」

「我啊…被擅自決定完成學業後就得和家裡挑選好的對象結婚，沒有選擇的權利真的很讓人難受呢，喝酒也是。」希歐理轉著酒杯晃動裡頭的冰塊，說完後便將那杯檸檬汁一飲而盡。

「那為什麼說逃婚成功？」聽出希歐理話中的意思，紗季只能繼續低頭羞愧地問。

「我申請了學校的研究所，這麼一來就算是『還沒完成學業』了，家裡的人也無法反駁，所以我順利逃過一劫囉。」

「…」

希歐理見紗季沒有回應，便也搖搖晃晃地起身準備結帳離開，她在將鈔票交給紗季時對紗季說：「雖然沒有決定權的感覺很差，但被人擔心、善待的感覺很幸福喔。謝謝妳，體貼的調酒師同學。」

紗季從沒有見過笑起來如此好看的人，那些出入在酒吧裡濃妝豔抹、打扮光鮮亮麗的女人紗季沒少見過，但她們全比不上剛剛那個只帶著淡妝、身著襯衫長裙的希歐理。紗季愣愣地呆站在原地，聽見自己心臟急速跳動的聲音。

隔天下午，紗季收到了來自學校的電子郵件，是成績通知。她並沒有對自己能錄取抱有期待，畢竟自己並不是本科系出身的學生，而且還是個在職的旁聽生，筆試的時候覺得自己的狀態也不是那麼理想。

但她被錄取了。『正取第三名』。

紗季覺得自己在作夢，一流大學的研究所，就這樣錄取了？她不知道該把自己定義成「強運」還是「天才」。

一個星期的報到期限，但紗季仍在當下便迫不及待帶著文件到學校報到。她穿越校園的廣場來到史學館，卻在門口見到一個略為熟悉的身影——是希歐理。紗季遠遠地便看見站在門口望著公佈欄的希歐理，她回想起昨天希歐理那個帶著幾分醉意露出的笑容、以及自己內心的悸動，猶豫著是否該上前去打招呼。但希歐理的周圍卻散發出一股低氣壓，她站在公布欄前一動也不動，就連紗季已經默默走到自己身後也沒有察覺。

而當紗季也看見了希歐理所凝視的事物時，她終於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那是歷史學研究所應屆招生的完整榜單，紗季是正取的第三名，也是最後一名，而在她姓名的下一欄出現了希歐理的名字。

『備取第一名』。

『我申請了學校的研究所，這麼一來就算是還沒完成學業了。』

『完成學業後就得和家裡決定好的對象結婚。』

『慶祝我逃婚成功。』

『謝謝妳，體貼的調酒師同學。』

希歐理的聲音在紗季的腦中嗡嗡作響，和著她美好的笑容與此刻沉默且沮喪的背影全部扭曲在一起。紗季轉身快步走離開校園，接下來整整一個星期，除了仍正常在雜誌社工作外，她向酒吧老闆請了假，也沒有到學校進行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