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奥多·马洛警戒地盯着面前这位陌生的前卫女性，等待着她的回答，同时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她给出什么理由，都要立刻把她赶出医院。

西奥多·马洛先生是圣玛瑞安医院雇佣的停尸房看守兼法医助手——前一项是家族传承，后一项则是他通过自己努力获取的荣誉。在他足够长的工作经历里，他非常清楚地明白一件事：任何不是由医院职工陪伴着前来地下二层停尸房的人，都不应该靠近那些已然长眠的遗体。天知道他遇到过多少只不过是为了证明胆量或是攫取利益这类自私理由就前来打扰亡魂的混蛋，对他们来说，大概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尊重。这身穿衬衫长裤，头戴邮差帽的女人看起来就不可能尊重传统，她所编造的任何理由也都没有信任的必要。

但出于礼貌，他仍然等待着阿比盖尔说出那个无足轻重的理由。

“……为什么非得是活人的肾脏？”

“什么？”对方突然说出完全不相干的话来，西奥多一时没听清楚。他意识到这反常中蕴藏着某种危险，因而右手悄悄伸进了裤兜。

“我说，我很好奇，为什么你非得要活人的肾脏？”阿比盖尔耐心地重复：“我知道——”

阿比盖尔的解释没能完全说出口。

西奥多从裤兜里捏了一撮草药碎屑，右手一挥，洒向阿比盖尔的正脸，同时非常迅速地用念出一段经过改进的迷魂术咒文。他不知道这女人究竟是怎么知道了他摘取肾脏的事，但不出意外的话，这个法术能够让她忘掉与之相关的一切。

“啊啾，啊啾！”阿比盖尔大大地打了一个喷嚏，停了一下，又打了一个。她无奈地捏了捏鼻尖，用有点儿委屈的语气说：“你对刘易斯小姐明明挺温柔的，怎么一见面就对我这么粗鲁？”

意识到阿比盖尔没受法术影响，西奥多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又伸手去找裤兜里的草药碎屑。阿比盖尔急忙冲到他面前，按住他的手腕，不让他再对自己用草药法术。

“别，我是被浸染者，对精神方面的法术抗性很高，你别再让我打喷嚏了。我就想问你几个问题。”

西奥多本来不想理她，但阿比盖尔的手劲实在够大，被她捏住的右手进退不得，显然是没法用来施展法术了。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一位侦探。我老板派我来调查究竟是谁袭击了刘易斯小姐，取走她的肾脏。我知道是你干的，但你要那玩意儿来干嘛？而且为什么之后你还要帮她篡改检查报告？”

这是个来问问题的人，西奥多意识到，而且估计没那么好打发。

“刘易斯小姐为驱除恶魔做出了贡献，替她修改报告是我能为她做的报答。”西奥多简单地回答道：“你能把我的手放开了吗？”

阿比盖尔从善如流，松开了捏住西奥多的手。她顺着收回手的态势理了理头顶戴着的邮差帽，道：“驱除恶魔？你还真是个驱魔猎人？”

“驱除恶魔是我家祖父传下来的职责，我算不上是什么驱魔猎人。”西奥多看了一眼被捏过的手腕，果不其然，上边已经显露出紫红色的淤青。他心疼地皱了皱眉，但没有尝试用法术来消解这一点儿小伤。

“你的意思是，从你祖父开始，你们家就在对付同一个恶魔？效率不是很高啊。”

西奥多忍住给她一拳的欲望，因为很有可能他打不过她。

“是一位原初恶魔。”西奥多解释道：“一位驱魔猎人靠着法阵将它困在了这家医院地底，但因为不知道它的真名，无法完全将它镇压驱逐。那位驱魔猎人告诉我的祖父，这个法阵能够镇压恶魔的关键在于鲜活的人类肾脏，但这肾脏会受到恶魔侵蚀渐渐失去效力，所以每隔几年就得替换。往常我们都是利用在医院工作的便利，从刚死去的病人身上获取肾脏。但最近医院新上任了一位副院长，他是个半吊子炼金术士，炼金术学得不怎么样，但很清楚新鲜内脏在黑市里的价钱。没办法，我只能先找个路人替换。人类有两颗肾脏，取走一颗过后也不至于死去。”

“你可没把刘易斯小姐送医院。她也许会创口感染，在酒店里默默地死掉。”

“我知道我的法术能让她安全地活下来，只是会昏迷一阵子。不过事实是，她不需要我的法术也能活下来。你既然知道我改了报告，那想必你也看到了她的报告。那都不是人类该有的数据。”

“那你怎么知道她的报告需要修改？”

“我当时正给她的肾脏做处理，忽然感受到肾脏的主人就在医院内。我担心法术的治愈效果因为转移被打破，就偷偷去看了一眼报告。没想到，她根本不是人类。我想她是因为我才被送来医院暴露身份，于是就帮她把报告改了改。反正我的法术能治好她，改成一切正常也没什么。”西奥多叹了一口气，说：“这就是全部的答案，你满意了吗？”

阿比盖尔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最后一个问题：你知道她是什么种族的吗？”

西奥多想了一会儿，迷茫地摇摇头，说：“我对超自然生物不怎么了解。但也许和变形有关？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头发是金色的，但后来在医院里见到她的时候，她的头发已经变成纯黑的了。”

阿比盖尔这时候才想起来，原来她在时间记忆中见到的刘易斯小姐，留着一头金发。

说真的，夫人到底为什么会认为她适合做侦探？就连这样明显的细节，她都没能注意到。

发色改换不是变形者的特点，也没什么超自然生物会特意在头发颜色上做修饰，这意味着刘易斯小姐的发色变化多半是意外所致。但那天晚上，除了这位马洛先生对她做的事之外，刘易斯小姐还有什么机会遭遇意外呢？

阿比盖尔好像想到了什么，可一时间没法把它描述出来。

“你为什么露出这副表情？这件事很重要吗？”西奥多看到阿比盖尔纠结的表情，忍不住问。

“……你是什么时候看到刘易斯小姐的发色发生了改变？”

怎么又问起问题来了……西奥多霎时感到无比后悔，但仍然非常配合地回答道：“当然是她被送来医院的时候。”

“我是想问，”阿比盖尔缓慢地措辞，试图找到一种说法最为贴合正黏在她直觉上的怪异感，“是在你去看报告之前，还是之后？”

“当然是看报告之前。我得先确认她是不是还好——”灵感的闪电刹那间划过西奥多的脑海：“不对啊，我不需要看报告也能确认她的状态。等等，让我想一想……”

他皱着眉头，忧虑地摸了摸长出青色胡茬的下巴，使劲地回忆着：“我记得我去看望她，确认了治愈术的效果仍然存在。她对我说，我居然会来探望她，这令她相信我在她身上做的不是纯粹的坏事。我感到十分愧疚，于是我问她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然后她告诉我，她想知道自己的检查报告有没有问题。我告诉她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便去检验科查看，然后发现数字不对，就替她篡改了报告。”

那种怪异的顺畅感又出现了。为什么当西奥多发现刘易斯小姐的检查报告出问题后，第一反应是悄悄地替她篡改报告？驱魔猎人不是避世者，按理说并不持有这也绝对的隐匿态度。难道说，这是因为刘易斯小姐对他造成了某种影响？阿比盖尔回想着《在大地之外》中的内容，大概地将情况对上了号。

“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阿比盖尔说：“刘易斯小姐恐怕是换生灵。”

“换生灵是什么？”

“传说中，梦境里的妖灵会盗走具有灵性的婴孩，更换成用幻术构建的伪物。这些被盗走的婴孩被妖灵扭曲重塑，从而沾染上梦境的气息，具备在梦境中穿梭的能力，成为被称作换生灵的生物。在某些情况下，换生灵会找到机会穿过梦的边境回到现世，重新开始一段近似于人的生活。但由于妖灵对他们的扭曲，以及穿越梦境的过程中不可避免的实体遗失，换生灵无法成为完整的人，只能利用和梦境的联系赋予他们的幻术将自己填补成人的形态。换生灵的能力包括简单的幻术，盗梦术，以及引导和利用誓约的能力。”

西奥多的脸色有些怪异：“你竟然能记得这么清楚？”

阿比盖尔当然不能把那么厚的一本书背得这么清楚，但她可以让那一页书在时间中的影子浮现在自己眼前。不过为了让西奥多不必一次性理解太多新的概念，她点点头，简单地答道：“当然。我想，刘易斯小姐正是利用了你信口说出的担保，让你下意识地替她隐匿身份。这个法术耗费了她不少能量，令她不能再维持幻术构造的发色，所以当我后来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是黑发了。”

“真是意想不到。不过，说到底，这也算不了什么大事。我的治愈术总能治好她，不是吗？”

阿比盖尔点点头。西奥多的治愈法术效果很好，刘易斯小姐确实也用不着圣玛瑞安医院医生的高超医术。但另外还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阿比盖尔的直觉上仍然压着一块沉沉的石头，尚且没有因为解决了刘易斯小姐的身份问题而被移开。

“……妖灵会将换生灵扭曲到什么程度？”吸收了一会儿新知识，西奥多忽然问道：“他们的内脏会被改变吗？”

阿比盖尔惊愕地瞪大眼睛，她忽然嗅到了一股令人恶心的气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