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十二点,白冬躲在衣柜里。
柜门紧闭,被黑暗浸没的她也全然记不得恐慌,似乎只有洗衣粉混杂着原木的香气才能让这个失眠的小家伙安心。柜子里叠得满满的衣服包裹着白冬,像落魄的小猫伏在好心人临时搭建的小窝里。
这是第几天,她已经记不得了。
只是柜门外书桌上的电脑还在止不住地响——她不想听。
但还在响——她害怕出去关电脑的时候看见屏幕上快要溢出的,恶意。
她有些,不冷静。还是个孩子的她本能的想要去依靠谁。但母亲还没回来,毕竟几条街外的麻将馆会比这个徒有虚名的家更加温暖——家里真的很冷,白冬傍晚做的汤已经在外头冻出了一层油膜——她自己也没喝。
黑的,什么都看不见,耳边的叮叮咚咚却不止地揪住她的神经。她捂住耳朵,只是捂得越紧,听得越真切。嗓子底下似乎有什么呼之欲出。
神啊。
她在柜子里艰难地跪直身子。
能不能,救救我。
两行泪,从眼角挂到领口,打湿微微带些泥草气息的衬衫。只是哭,只是求,喉咙里呜咽着,也不出声。
电脑的屏幕还在闪烁着。
“这种人就是脑子有病!”
“那可是程安老师的绝笔,让一个疯子说毁就毁了?!”
“不懂艺术的人就只会干这样野蛮的的事啊……”
“现在的小年轻都这副德行!以为自己多了不起!”
“亵渎艺术的家伙,死不足惜!”
“相见程老师直说啊,我们不嫌麻烦!”
“希望程安老师在另一个世界不会遇到这样的脑瘫。”
“果然只有精神病才干得出这种事来。”
…………
程安去世了。就是不久前的事情,有人发现她倒在乡野的小河边,半身泡在河里,血已经从手腕的伤口流尽了——在那之后,这位艺术家的名声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大了起来。“浪漫的诗”,有人是这么评价她的画的。她留下的画作并不多,大多在同一家艺术博物馆,这也让馆长狠狠捞了一笔。
那天,白冬逃学了。
老师也懒得管她,因为一纸精神病院的文件就躺在班主任的抽屉里。
逃是逃出来了,但她不知道去哪儿——家里空无一人,唯一属于她的那片空地也停驻了三四辆挖掘机,时常高声嘲讽路上骨瘦如柴的流浪猫。
她走到艺术博物馆门口——她一眼就看见了门口恣意张扬着的告示牌上程安的画。
“程安……”
她喃喃自语,往里头张望——人太多了,只有那些隐隐约约的色彩微微渲染着白冬蠢蠢欲动的心。
“想进去看看吗?”
门口是一个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老头子,纯白的衬衫,亚麻色的背带裤,谢顶的头上斜挂着灰白的贝雷帽,手上还拄着漆黑的实木拐杖,胡须直挂到胸口。
白冬傻愣愣地看着他,点点头。
“喏,那边,售票口。”
老头用拐杖指了指一个人潮拥挤的窗口。
白冬摇了摇头。
“……我没有钱……”
“啊……这样啊……真遗憾。”
老头也摇摇头,大手摸摸白冬的脑袋。
“小朋友,”
不知何时,一个衣衫褴褛的家伙出现在那个风雅的老头身后。
“拿着。”
没等白冬开口,那个男人就硬塞了什么东西到白冬手里。
那是画展的票。
“不,我不能……”
“拿着吧。”
男人的头发和胡子几乎挡住了他的整张脸,但他还是撩开头发,冲白冬微微一笑,然后不再等白冬回应,转身离开。
好怪的人。
“好了孩子,进去吧。”
老头也拍拍她的肩。
点点头,白冬快步走进大门。
走过长长的过道,尽头是诺大的展厅。墙上,是程安生前留下,如今被供为神作的画作。
白冬不懂画,但她站在那些画前,惊愕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不知道身边的人都在议论的那些高深东西,只是就这样定定地站在画前,任凭一种不可名状的感情一次次震颤着她的心——好像画布上的色彩正一缕缕流进她的身体,浸染了她的身体和头脑,甚至使她有了自己就是程安的幻觉。
一幅,一幅,白冬缓缓移动着。
花开在手中,藤蔓缠绕在胳膊上,小溪从肩头流到腰间,背后是旷阔的麦田和无垠的蓝天。花香萦绕,迷醉了彷徨的旅人在手掌的花田里安然入眠,麦浪也遮蔽了恐吓的晦暗,只剩金黄也迎合欲坠的夕阳。咖啡店的门铃轻快地迎来送往,海边淫靡的小雨和刻意收起的伞。破砖断瓦中伸出半枝红杏,晚风拂过路旁青年男女的发丝。
白冬正沉醉着,却突然猛地停住了——她停在一幅画前。
这幅画前聚集的人更多,大多叽叽喳喳。
“这就是程安老师最后的作品吗?”
“果然不同凡响啊。”
…………
她挤到人群前,却在看到那幅画的一瞬间觉得像被谁被扼住了喉咙。
这幅画和其他画似乎没什么不同——一样浪漫的主题,一样温和的色调。
但她觉得哪里不对。
与其他画不同,这幅画像在不见底的悲伤中浸泡了很久之后才公诸于世——感觉像迷途的旅人不知去往何方,于是就这样永远在花田中睡去。
“……这幅画真的是程安老师画的吗?”
话音未落,众人的目光一起落在这个孩子身上。
“你说什么呢?这样的笔法和色调,当然是程安老师的作品!”
“可是……”
“你一个小孩懂什么?”
不再反驳,白冬静静看着那幅画。
——越看,越觉得痛苦不堪。花是开的,但像假的;雨蒙蒙,但海边的人似乎有投海之意;麦田上空的天好像暗淡,如同风暴来临前夕;青年男女的争吵随着发丝扬起更加凌乱……
为什么……这幅画,会这么的……
“这真是不得了的一幅作品啊。”
“是啊,高先生能买到程安老师的绝笔真是三生有幸。”
买……?
“不好意思,你的意思是,这幅画是程安老师卖给那个高先生的?”
“嗯,据说馆长费了好大力气才得到高先生的许可把这幅画拿来展出。”
白冬沉默了。
她知道这份沉重来自哪里了——那是灵魂被亵渎后的绝望。
不知为什么,但此时她也正承受着同样的悲伤,身体里空落落的。
不行啊。
这种事情……
也许是一时冲动,白冬抄起面前的防护栏。
哐得一声,画框上玻璃稀稀拉拉碎了一地。
那幅为人称道的画作,顷刻间化为乌有,一片一片散落在白冬脚边。
一片一片,像是天上的生灵传来的喜讯。
扼住脖颈的手松开了,她如释重负。
然后她的头上挨了一拳。
接着后背上又是一拳。
…………
她从柜子里爬出来,走到电脑前,把那些,一条一条翻阅。
电脑的光映着她的脸格外惨白。
把电脑合上,她走到窗前。
…………
白冬的死讯上了热搜,所有人都在为其欢呼。
“死得好!”
“这种人就该死!”
“也别说的那么过火了,到底也是她自找的。”
…………
不知名的街角,那个她曾在艺术博物馆门口偶遇的男人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捡起地上散落的颜料和开裂的笔,在画布上勾勒出一个在花田里沉睡的旅人。
旅人的嘴角挂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