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娥在1950年出生了，那是一个冬夜。玉娥的爹扶着门框跌跌撞撞地走进产房，推开了产婆的手，一把向布包里摸去。没有摸到想要的东西后，玉娥的爹又骂了句娘，满身酒气地出门走向酒铺。

玉娥长的很快，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洒水。清晨的扬尘被瓮里的清水压倒，随后被扫走。她一件件仔细地做着这些事，劈柴，担水。身后黑色的麻花辫一甩一甩。

玉娥是在苏家的自留地上认识的兰珍。这年她16岁，身体也长出动人的曲线。当她挎着篮筐踩过田埂时，看到苏家的小女儿正坐在那里抱着一捧灰菜发呆。

此后玉娥也经常路过那里，两人只是那样远远地望一下，随后互相默不作声地别过头去。

直到有一天玉娥停下了脚步，开始主动向对方搭话。

“哎，你坐着干吗？”

两个人的友谊也从这句生疏的搭讪开始了。

没什么活干的时候，玉娥总是去找兰珍玩。偶尔给她带一朵地头摘下的野花，别在头发上逗兰珍笑。两个少女并排坐在田埂上，阳光给二人涂上了温和的颜色。

兰珍总是给玉娥讲家里的事情，讲她因为咳嗽母亲着急得整晚睡不着觉，到处寻医问药。讲她说自己有梦想时母亲喊她神经病。每次到这一部分，兰珍的脸色总能迅速地笼罩一层绝望。

玉娥看着兰珍，眼里总是艳羡的神色。她望着对面苍白的脸和消瘦的身子，似乎风用力一吹兰珍就能飞起来。

想到这玉娥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我想你飞到天上是什么样子。”

两个人的友谊很快被打破了，兰珍再也没有出现，苏家门口矮墙上晒干的药渣和药罐子开始散发长久的味道。

玉娥走到苏家门口时，被王瘸子拦住。

“苏家的肺痨鬼，活不了多久了啦。”

她甩开王瘸子的手，用力敲着苏家的木门。

“不要命啦！”王瘸子乜斜着眼赶快逃开了苏家门口。

门开个缝，从里面传来男人的声音：“兰珍不会再出去了。你这么大个人了，也该赶快找个人嫁出去。”

玉娥不想嫁人，她只想和兰珍待在一起晒太阳。

又是一年，玉娥的家里摆满了红色，枕巾上是语录，墙上是画报。街上到处是大字报和戴红袖章的人。

这一年玉娥二十岁。

玉娥再次见到兰珍是在街头的批斗会上，她被戴红袖章的人训得抬不起头。

玉娥挤进人群里，看到了兰珍一半长发，一半青皮的样子。胸前还挂着木牌。有人把玉娥拉到了前面，她才看清木牌上的“破鞋”和那悲切绝望的神色。

玉娥只觉得自己头发昏，一屁股坐到地上缓不过神来。

批斗会结束后，玉娥跑到兰珍身边替她把头发上的浓痰擦掉，小心抚过头上凹凸不平的结痂。

“我没有。”兰珍开口轻轻地说道。

“我知道。”玉娥也轻轻回答。

二人都没有说话，随着黄昏一起走向以前的田埂。

“给我做个风筝吧。”兰珍咳嗽了几声。又补充说自己想飞。

玉娥笑的比以往都大声，声音掠过麦地飘向悠悠远方。

兰珍说自己要一个蓝色的风筝，她要飞过这里的每一条河，每一座山。然后把自己撒在黑色的土地上。

玉娥笑话她：“能载你飞起来的风筝要多大啊？”

“和月亮一般大吧。”

“那我就做一艘船，你走到哪我跟到哪。”

玉娥没再说话，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悄悄握住兰珍的手。

兰珍的头发长了些，看起来像个小男孩。玉娥总是偏着头让她给自己编麻花辫。两人似乎又回到以前，只是多了些沉默和温热的气息。

苏家的肺痨鬼疯了，这个消息从左邻右舍的八卦中迅速飞到玉娥的耳朵里。彼时她正在削风筝的竹骨架，这使得她的刀顺着竹条砍向自己的虎口。她胡乱找块布掩上就头昏目眩地冲出了家门。

她顺着流言找到了兰珍。兰珍正站在树上，树的左边是深沟，右边是满头大汗的生产队长。

或许站得高，兰珍一眼就看到了人群里的玉娥。

“玉娥！玉娥！”她一声一声地叫唤。长短不一的头发随着山风飘动。

“兰珍你不能死，你死了我的风筝怎么办？我的风筝还没做完呢。”

“我不要啦！玉娥我要飞啦！”人们都看着她抻长脖子一遍遍喊玉娥的名字，细长而高亢的声音从扁平的胸膛里迸开，在荒山和野沟里回响。

兰珍从树上站起身，白色的丧服和黑色的头发搅动着。她的嘴拢成一个圆圈，又迅速拉成一字。风从裤管里灌进去，又从袖口和胸口跑出来。

在熙攘的人声中，兰珍把自己撒在了黑色又深不见底的沟里。

又不知是哪一年，年近而立的玉娥跟村里人说自己要去南方做生意。说南方正在发展，她也要去挣大钱，开大船。

玉娥背起灰色布包，提着行李最后朝着穷山沟回望一眼。山沟似乎也在回答，一遍遍轻轻叫唤着她的名字。

“玉娥——”

悠扬的声音传到她的耳畔，玉娥看到一只蓝色风筝摇摇晃晃地融入天空。她也张开了双臂，似乎在回应天空的召唤。

村子里没人在乎这些，他们知道玉娥有病，快三十岁也不肯找个男人好好过日子，一天到晚念叨着开大船。比起疯癫的玉娥，他们更在乎哪家的汉子钻进了谁家寡妇的被窝。

后来玉娥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只知道她再也没出现过。